這一日，我計算著，入宮已經一個月，雖然有些風浪，但還算安穩。可是對于如何見到趙龑卻仍是一籌莫展。

這一日，難得的冬日晴天，人也有些懶洋洋的。沈瑩卻突然來找我，還稱是皇貴妃想要見我兩人。這皇貴妃要見沈瑩倒也不是太讓人驚訝，倒是我，一個進入司記司不過一月的小宮女，又如何有這機會。隨著沈瑩走出司記司，偶然回頭，卻見諸多異樣目光。有羨慕、有嫉妒、當然還有那摻雜著諸多情緒的復雜眼神。

九環九折路，九曲九繞心，未知成怯意。

皇貴妃姓楊，其父為楊旭。這楊旭在我父親在位時，便是內閣大學士。他為趙龑得到這個天下也出了不少力，卻在趙龑登基后選擇退出朝野。楊旭急流勇退，偏居西南，但卻得到了侯爵之封，也為其女換得了皇貴妃之位。

這皇貴妃，為趙龑生有兩子。長子便是當今太子，而三子，牧成王，就是昔日父皇為我賜婚的那個兒子。

一路行，卻因所見之人是皇貴妃，不自覺想起了那個人來。年少時，怎懂情為何？只記得，當時趙龑的三子與四子同在宮中為王兄伴讀。而我卻是一個驕橫的公主，時常找尋他兄弟二人的麻煩，卻始終不能讓他屈服于我。也不知是聽了哪個人的讒言，我向父親提出賜婚，居然還相信與他成親之后便可將他掌握于手中。之后短短半年間，大齊國滅，夜月流落民間，而當年的一紙賜婚卻成了天大的笑話。

皇貴妃居住于宣極殿，我父皇的皇后曾經的居所。而趙龑的皇后卻居住在昔日貴妃所在的瑤仙閣。雖然皇后執掌鳳印，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后宮真正的主人是當朝貴妃楊氏。

終于來到宣極殿外，俯仰之間，只感嘆造化弄人。昔日我驕橫異常，很少前來此處向皇后請安。偶爾來一兩次，也是著急著離去。倒是皇后從不曾責怪著我，當時只以為，我不是她的女兒自然不會得到她的關注。現在想想，也許是我太過張揚，沒人喜歡我吧。

隨著沈瑩進入，忽聞得一股清香，原來是室中所焚之香，味淡而雅，清新而神凝。

等了片刻，卻聽一宦官高呼：“皇貴妃娘娘到！”

我與沈瑩連忙俯首跪地請安。

卻聽一女子似水般柔和的聲音響起：“起來吧！本宮今日心情好！”

心中暗驚，若是心情不好，又會怎樣？

“你二人看看今日本宮這發髻如何？”

卻見面前這皇貴妃，年紀三十五六，身著緋霞流云衣，一頭烏黑長發挽椎成髻，兩鬢梳起，抱面而成形。皇貴妃身形消瘦，臉也嬌小，此刻被這環面發髻一印襯，配合著一身衣飾，反倒顯得更加嬌艷。

沈瑩一見之下，立刻回復：“娘娘今日發髻，似云似霧，超凡脫俗之美。”

此時，我在卻驚訝萬分，因為皇貴妃身旁站著的是王落依。此刻王落依正面含笑意看著我們，笑中竟然又似有深意。

難道王落依那日并不是真心放過司記司，而是打算另擇他法將我們全部出去？可是轉念一想，堂堂昭儀要幾個宮婢的命，又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皇貴妃聽到沈瑩的贊嘆，冷笑一聲：“言之無物，本宮只能認為你這是奉承。”

沈瑩沒有慌張，反倒輕輕一笑：“貴妃娘娘傾國傾城，奴婢能夠奉承的也只有這發髻和衣飾。”

皇貴妃聽后喜笑顏開：“怪不得王昭儀說你有才，果然伶俐。”

原來是王落依沈瑩推薦給了皇貴妃，但這又與我何干？正在猜測王落依的心思，卻見內堂走出一人，正向皇貴妃行禮。

“望秋，今日卷云髻本宮很是滿意，賞！”

但見一宦官拿了一錠銀子遞給那女子，女子恭敬接下，口中連連稱謝。

但見眼前此女子，看起來似是年過五十，白發間于烏絲，眼間皺紋深陷。不正是曾經陪伴在我身邊五年的乳母秋云。

秋云乍一見我，也是震驚，怔在原地。我心中一緊，淚水就要滑落，但見秋云對我微微搖頭。陡然發現，此刻我正在皇貴妃的宣極殿，而我的面前不僅有皇貴妃，還有那不知是何目的的王落依。

不過一月不見，秋云白發又增添了不少，想來這些日子為我操了不少心。感念秋云一片心意，欲哭卻只能將淚深深吞入肚中。

是雨三分聲見老，青絲綰顧葬年華。臨冬遙寄人千里，夜入華燈照舊紗。

本以為孤身一人入宮一定會讓秋云和靈鷲他們異常擔心，玄蜂還可能暗中進入宮中打探我的消息。卻沒料到，秋云此刻居然做出了令我驚心之舉。心知她是擔心于我，但見那花白的頭發，卻又隱隱作痛。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居然生生老了十歲，難道這不是多年來隨我四處漂泊所致？

心中有歉意，便無法平靜下來，惶惶難安之時，卻聽得王落依突然向皇貴妃提到我的名字。定神細聽，原來是在講述那日我以一首陰鏗的《雪里梅花詩》形容她的那幅畫。可是我隱隱覺得不僅僅如此此，也許她當初有心放過秦萱之時，便已經在懷疑那幅畫上的詞是否為我所做。

“王昭儀難得會稱贊他人才識，卻多次向本宮推薦你們，還稱除了付心雀，尚宮局就數你們才識最佳。”皇貴妃。

“謝貴妃娘娘夸贊，謝昭儀娘娘青睞。”沈瑩恭敬回復，我卻還在恍惚之中。

突然回過神來，卻見皇貴妃與王落依此刻都已經發現我的異常，正盯著我看，頓時低頭垂目。

未料，皇貴妃沒有絲毫怒意，反而笑道：“才女就是才女，必然與眾不同啊。”

心中哪里有這過多的想法，只一心想著如何與秋云相認，如何才能與秋云傾述離別之思。

卻聽皇貴妃道：“下個月就是皇后壽辰，本宮想送一份禮給皇后，卻不想與其他妃嬪一樣送些珠寶玉器之類的，太俗。”

王落依在一旁補充道：“是啊，娘娘自然要與眾不同，才能彰顯皇貴妃的高貴。”

皇貴妃聽著王落依的話，有些欣喜，“而且，本宮與皇后相識最早，自然不能送得太沒意義。”

“但不知娘娘想送何禮？”沈瑩問詢著，似是承了王落依的情，準備在皇貴妃面前大顯身手。

“本宮想送的是一份心意，而不是厚禮。”

沈瑩沉思片刻，輕聲而笑，顯得胸有成竹。“娘娘，奴婢斗膽獻上一畫作之意。”

皇貴妃興趣頓起，示意沈瑩繼續。

“素聞皇后信奉道家，而道家崇福壽，又有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是為‘三位虛無自然大羅三清三境三寶天尊’。”

皇后周氏，趙龑發妻，與趙龑做了十九年夫妻，早皇貴妃半年嫁入趙家。但是皇后無福，膝下無子，只有一個早夭的女兒。皇后常年信奉清靜寡欲，自然無為，對于后宮諸多事情并不多加管束，雖然執掌鳳印，卻將實權讓于皇貴妃手中。

但聽沈瑩又道：“奴婢認為，可以作一幅《三清獻壽圖》，一來遂了皇后喜道家之心愿，二來亦圖了個拜壽之意。”

沈瑩提議雖算不得出彩，卻是中規中矩，既能顯出祝壽之意，又有新意。還在沉思中，卻見秋云在一旁沖我使眼色。順著秋云眼光看去，皇貴妃沒有絲毫神色變化，不喜也不怒，心中一沉。

陡然發覺，沈瑩的提議雖好，但卻不能遂了皇貴妃的心思。這皇貴妃位高，其子亦為太子，但是始終還在一人之下，自然對于皇后之位有所覬覦。

皇貴妃既不認可這提議，也不反對。很明顯，這不是她想要的！

王落依在一旁察言觀色，已經看出皇貴妃心中不愉，笑道：“娘娘，此提議雖好，卻似乎無法令人印象深刻。不如……讓司記司另一位才女試試？”

心知王落依說的是我，但此時滿腦子都是秋云和赤羽軍，哪里能靜下心來。

卻見皇貴妃在王落依引導下，對我一笑：“好，你說說看。”

雖然努力整理思緒，但始終陷在那花白頭發，眼角皺紋，還有為我不顧一切的心意之中。

心之所愿，隨心所動，陡然開口，卻不知自己犯了彌天大錯。

“年年芳榭舊時風，日日秦箏送老翁。夢醒初時久待逢。露華升。莫上九霄暗柳爭。”

剛念完，瞬間僵住，詞中之意，感嘆了長久的情誼，也感嘆了白發蒼蒼。可是卻將這一世看成是夢，夢中還在感慨何必想要登上九霄一爭高下。如果這詞是獻給皇后，豈不是說皇后四十已是很老，同時也表達了皇貴妃與皇后想要一爭高下的想法。

抬眼看去，秋云識字不多，此刻對于詞中之意倒是沒有過多感覺。王落依卻微微震驚，面露不可思議之神色。皇貴妃此刻卻是一臉平靜，似是陷入沉思，但這神情，卻又讓我無法忽略自己已經闖禍。更何況，還有身旁那被我驚得呼吸稍顯混亂的沈瑩。這一切都在提醒著我，我的一時恍惚讓我犯下了不可彌補的打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