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天師盜
- 卻邪
- 5522字
- 2020-10-23 23:09:31
夜。月白無星。
玄壇殿敕書閣內。
西陵興朗和衣坐在燈下,手中翻閱著幾章奏表。
西陵崇玄忽然推門而入:“父侯!”
“是崇玄啊……坐……”西陵興朗頭也沒抬,說道:“這么晚了來找為父,何事?”
西陵崇玄徑直走到書案前,道:“父侯,孩兒總覺得這般輕易放過阿趣,會是個禍害……”
“呵呵……”西陵興朗抬眼一笑,把奏表扔到案上,拉了拉衣襟道:“崇玄啊,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要總是把目光放在近處……”
“可是孩兒心頭一直隱有直覺,他會做出什么事來……父侯,干脆殺了他豈不是一了百了?”
西陵興朗臉色一沉,道:“崇玄,這就是你比不上你大哥崇瑋,比不上那西陵崇光的地方!你大哥戰死沙場,為父就只有你一個孩兒了,你再不長進,叫為父怎么放心把侯爵之位傳給你?”
西陵崇玄不吭聲。
西陵興朗站起身把一本奏表打開,推在西陵崇玄面前,冷聲道:“你看看這本奏表……陶川堡師師司馬封望、橫嶺堡師師司馬西陵崇岡、監察旅都司馬靈甫和射聲旅都司馬西陵崇尚聯名上表請辭……為的是什么?為的就是咱們放過了阿趣,留下了西陵崇光的一絲血脈!這都是你大伯的功勞啊……你整天喊打喊殺的,莫不是真的以為為父手下這兩萬精兵都是銅澆鐵鑄的不成?”
西陵興朗說完,又把另一本奏表丟了過去:“這一本是慶邑的二長老送來的……南伯侯朱襄氏盧八象已經到達慶邑暫留,將會和大王派來賀喜為父登位的使者同一天抵達肅州……這又是為的什么?為的就是來看笑話、探虛實的……還是你大伯的那句話,為父不管怎么說也都曾是西陵氏嫡系的子孫,絕不能讓西陵氏一族再蒙羞了!殺死一個癡兒,對咱們有多大好處?只不過徒增笑柄而已!你一個堂堂的西伯侯世子,岐師師帥,當真連一個癡兒都如此畏懼么?”
西陵崇玄不自然的挪了挪腳步,點頭道:“孩兒受教了!”
看到西陵崇玄還是有些不服氣,西陵興朗無奈道:“你放心,為父不會對阿趣放任不管的……三日后南伯侯和大王使者蒞臨之時,為父會安排一場接風晚宴,你讓人把阿趣帶來,屆時為父會自有安排……就算是要殺,也要殺得別人沒有話說才行……”
“是!”西陵崇玄這才露出喜色道:“那封望和西陵崇岡等人如何安置?空余出來的實缺又有何人補上?”
西陵興朗沉吟片刻,道:“他們既然交了兵權,就姑且留他們一命……封望是西陵氏兩代老臣,在軍中素有善戰之名,頗有威望,不能寒了軍中諸將之心吶,就降級留任,改派環師做一卒輿司馬吧……想來環邑的五長老一定會好好對待他的……”
“父侯英明!”
西陵興朗淡淡一笑:“剩下崇岡、崇尚和靈甫都是宗親,就移送宗人府你大伯處派人監管,軟禁在府中吧……至于補缺嘛……顧亭不是已經升任太府寺司工大夫了么,那就照樣把折沖旅都司馬鐘離會升任橫嶺堡師師司馬,白璧寨旅都司馬陳荃升任陶川堡師師司馬,其‘三大姓’子嗣無論嫡庶皆編入岐師監察旅旅各卒做輿司馬……這樣一來,他們的子嗣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了,就能更加忠心的聽命于咱們……”
“是!”西陵崇玄又問道:“那東野信呢?他目前可還住在六長老府中養傷呢……”
“東野信?”西陵興朗拍了拍額頭:“你不說,為父倒忘了此人了……他可是西陵崇光的大舅子,前任散騎旅的都司馬呀……不好辦,既留不得,又殺不得……嗯,你先下去吧,讓為父好好斟酌斟酌……”
西陵崇玄只得躬身道:“是,父侯!”
阿趣和郎布出宮之后,在肅州城中的州牧部衙大院暫時居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乘坐一輛馬車,跟著十余個隨從來到了肅州西門,會合了在西門待命的折沖旅卒帥鐘離漢之后,沿著城外的馳道往肅州西方九原山下而去。
阿趣乘坐的馬車車廂十分寬敞,除了車門處沒有座位外,其余三壁都有座位。阿趣和郎布并肩坐在主位,車廂兩邊還坐著四名金吾旅精壯軍士:麟洪、果毅、武烈和鶴風。這四人是西陵興朗安排來保護阿趣的侍衛,說白了就是監視。
岐師折沖旅是肅州軍的正規部隊,滿編三千五百人,下轄五卒,每卒七百人,清一色的步兵戰車混合編組。鐘離越是折沖旅的一名卒帥,折沖旅旅帥鐘離會的長子,此次護送阿趣前往橫嶺礦場,他一共率領了四十多輛戰車,煙塵漫道,車聲隆隆,煞是壯觀。
麟洪也從一側的車窗朝外看了看,笑道:“呵呵,鐘離漢這一次為了保護阿趣公子,可算是不遺余力呀,將一卒之兵力全都帶出來了……”他們四人原在金吾旅中也都是卒帥,和鐘離漢官屬同級,所以說話不怎么客氣。
“不至于吧?”另一侍衛果毅有些不信道:“又不是出征打仗……”
“怎么不至于?阿趣公子雖是癡呆,但卻是前任西伯侯的二公子,這要是被人劫了去,那還了得?”
幾人都不做聲了,同時握緊了拳頭盯住阿趣。阿趣依舊傻笑不止……
車隊行進了大約半個時辰后,阿趣已經能夠遠遠的望見橫嶺了。亮的刺目的陽光下,遠處那一片峰巒疊嶂的最深處正有些許塵埃緩緩的升騰,浮動在空氣里,影影綽綽的云煙間含著的一抹奇異的白霧,那是人氣……
車隊沒有沿著丘水邊那條沙土路進山,而是在山下十里的地方停了下來。
阿趣正感疑惑的時候,果毅適時的發問了:“為何不走了?”
麟洪道:“你有所不知,橫嶺礦場是肅州第一大財源,管理比較嚴格,還需要等待前方軍營派人來查驗令信……”
果毅恍然,遂下得車來。站在河邊手搭涼棚看去,隔著一座連低矮的山丘隱約可見一座旌旗翻飛的軍營。
鐘離漢牽馬走上前來拉關系道:“果毅卒帥久不出宮,還是第一次來這兒吧?呵呵……那是橫嶺堡師的后防營地所在,三將軍,哦不,是前任師帥西陵崇岡在此屯了三千精兵哩……一方面是為了拱衛橫嶺堡,另一方面就是為了威懾肅州附近的盜匪……附近三十里內都有橫嶺堡師的斥候,除非有令信在身,否則任何人過了申時都不能靠近橫嶺……你們初來此地,要多多注意這些忌諱……”
“多謝鐘離卒帥賜教!日后咱們住在橫嶺,還要多多仰仗令尊鐘離越師帥啊……”
“不敢當,好說好說……”
說話間,山丘后響起一陣馬蹄聲,兩隊十余名騎士從山路上飛馳而出,不一會兒便來到丘陵上。
鐘離漢轉身輕喝:“旗手何在?”
“在!”
一名背插令旗的軍士躬身應是,向前疾奔兩步,站到一塊大石上,高舉起折沖旅的三角旗,規則的來回揮舞了幾次。丘陵上的騎士看到后,也有人舉起一面黑底白邊的三角旗晃了幾下,然后彼此呼喝了幾聲,勒轉馬頭,又返回軍營去了……
果毅人也返回馬車之上,車隊再次啟程,進山了。山下地勢起伏平緩,丘水岸邊覆蓋大片礫石,走進山中,卻是另外一種景色。
像是被一條干涸的河床所切割,粗糙的灰褐色土壤上散布著小塊的隆起。越往里去,這種破碎程度有增無減,幾座頂部平坦而側面陡峭的高大山頭和無數大型干溝一道出現。滿山遍野植被稀疏罕見,粗礫石土中只有一些灌木叢似的矮小植被。
山洼里,一座完全由石頭壘砌,整個散發出一股蒼涼,凝重,悲壯氣息的城堡出現在阿趣眼前,寬大的堡門上鐫刻著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橫嶺堡。
在山洼口車隊停了下來,因為地勢漸高,馬車已經不能前進了。鐘離漢也向麟洪、果毅等人告辭一聲,率領折沖旅的車兵們回城復命去了。
阿趣一行人開始步行登山。離城堡越近,阿趣越發現城堡其實并不大,只有大約兩三里方圓,大體呈正方形。城堡四周的石墻多處已經坍塌,只剩下斷斷續續的灰褐色墻垣孤伶伶地站立著。石墻也不高,只有約一兩丈高度,但是卻是沿著干涸的大溝,筑在陡峭的山壁下,就顯得與整座山頭渾然一體了。
石墻東北角一座烽燧,專門有人值哨,見到阿趣一行人登山,早就傳訊給堡內了。阿趣等人剛來到堡門外,厚重的木質堡門就豁然大開,一個相貌猥瑣的中年男子一帶著一小群人從門內急急跑出,人都沒看清呢,就一個長揖到地,喊道:“下官橫嶺堡礦場司務長陽見過諸位大人……”
橫嶺堡礦場的主官是司務,銜是中士,麟洪等人的官職是輿司馬,銜是也是中士。可是這長陽竟然連面對同級都口稱“下官”,還行如此大禮,頓時讓麟洪等人啼笑皆非。再加上長陽的相貌十分猥瑣,所以阿趣心中當即對他有了一個定義:小人。
麟洪笑著拱手道:“幸會幸會,司務大人的消息靈通得緊呀,我們人還沒到,你就準備好相迎了……”
長陽笑道:“諸位過獎了,若是連這一點覺悟都沒有的話,下官豈不是早就回鄉種田去了……”
“哈哈哈……司務大人真是風趣……請……”
“諸位大人先請……”
一行人跟在長陽身后涌進了堡門。長陽邊走邊說道:“諸位大人,請先到官署休息休息,午間下官安排了酒宴,為諸位洗塵……”
“行,就按司務大人說的辦吧……”
深邃的石板長道一直通往城堡后門的一座木制吊橋,道路兩側散布著密密麻麻的,高矮不一的房舍,多數是單間,矮小、散雜而破敗不堪。城堡正中有一座大宅院,建筑在一塊高臺上,這片房屋雖然也不精致豪華,但是要比東西兩側的房舍顯得寬大、排場。
一行人往西拐到了大宅院門前。院內,西南北各有三間橫向排列的大屋。阿趣發現這三間連體大屋的門楣上都有一塊橫匾,雖然都已被歲月侵蝕得腐朽凋敝了,但依稀可以辨認出原有的字跡,分別是正中間的“度支署”,左邊的“屯田署”和右邊的“將作署”。
午時三刻,“度支署”偏廳里擺上了酒席。眾人的屁股還沒坐穩,長陽便迫不及待的舉起酒杯,拍起了麟洪等人的馬屁,把麟洪等人弄得面面相覷,深感做外官不易。阿趣也樂得看笑話,只管悶著頭胡吃海喝一番,酒足飯飽了之后,他才重新打起精神來。
看著眼前這些人個個笑逐顏開的表情,再看看身邊的郎布怯懦的連筷子都不敢動,阿趣的心里仿佛吃了十只八只蒼蠅,憋的難受。忽然,他心里萌生一個古怪的想法……
阿趣嘴角一咧,直挺挺的跳了起來,不偏不倚正好跳到了板凳上,把眾人都嚇了一跳。郎布慌忙抱住阿趣的雙腿,驚呼道:“二公子!二公子你怎么了……”
阿趣不理他,仍舊站在板凳上搖頭晃腦的傻笑。長陽和麟洪等人看了看阿趣,確保他沒有發瘋的前兆,才一起舒了口氣。長陽笑道:“一個傻子由他去吧……來,諸位大人,繼續滿飲此杯!”
“來……干!”
“干!”
然后緊接著卻發生了一件讓他們絕對意想不到的事情。只見阿趣麻利的撩起下擺,褪下綢褲,屁股一撅,“嘩啦啦……”撒起尿來……
“哐啷啷……嘩嗵……”
一時間尿液四濺,長陽等人人仰馬翻的狼狽起身躲開,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這一幕奇景,連驚呼都忘了。桌上的杯盤碗盞里到處都淋漓著阿趣的尿液,混合著湯水菜汁,直流到了地板上……
長陽的臉色虎青忽白。好好的一桌子酒菜算是被阿趣給徹底毀了,別說午飯了,這一陣“異香撲鼻”恐怕讓麟洪等人的晚飯都省了。
可是阿趣卻不給長陽發火的機會,雙眼一翻白,“噗通”……實實在在的從凳子上摔了下去,“昏迷”了。
耳中傳來郎布的驚呼聲和長陽等人急切的說話聲。
“來人!快來人……諸位大人,阿趣公子這是……”
“不知道,想必是犯病了吧……”
“帶藥了么?可不能讓他在礦場出事啊……”
“哪來的藥……前幾日內府禮官署和醫官署的人都給殺了個干凈……”
“別說了,司務大人,你們這里應該有醫生吧?”
“有有……看我都急糊涂了……快請九先生來,快……”
長陽指揮幾名士卒抬著“昏迷”的阿趣,手忙腳亂的來到“度支署”后院的一間廂房里,把阿趣打橫放在了床上。
郎布跪在床下嚎哭不停。長陽顯得有些慌亂道:“這可如何是好……可不能在我這兒出了事啊……否則侯爺怪罪下來……”
麟洪安慰道:“司務大人放心,反正已經是癡呆了,只要死不了就沒什么……”
果毅卻不無擔心道:“癡呆是大腦受創造成的,尋常醫生根本查不出什么原因來,最多就是把把脈,看看氣息是否紊亂,萬一阿趣公子真的是……”
正說著,外面有人叫道:“九先生來了……”
房門被人推開了,一個相貌清癯、肩挎藥箱的布衣老者出現在門前。長陽忙不迭的上前拱手道:“九先生!您快看看阿趣公子吧,他這是……”
“什么阿趣公子?”九先生負手站在門口,神情有些倨傲道:“老朽一向只給奴隸瞧病,什么公子、官人的一概不接……”說罷,轉身要走。
“九先生留步!留步……”長陽陪著小心說道:“九先生,他是前任西伯侯西陵崇光的二公子阿趣,被現任侯爺興朗公發配來此的……阿趣公子之前身中火流星成了癡呆,現在又忽然昏迷不醒……您若是見死不救,下官可就……”
“哦?原來也是個苦命之人呀……”九先生捋須點了點頭,道:“好吧,老朽就姑且看看……”
“多謝九先生,多謝九先生!”長陽做了個揖。
九先生跨進門內,左右看了看,對長陽道:“老朽的規矩你應該知道吧?”
“知道知道……”長陽忙道:“諸位大人,咱們出去等候吧?”
麟洪等人互相看了看,均不忿的哼了一聲,出去了。
看到長陽小心的關上房門,果毅忍不住道:“司務大人,他到底是什么人物?竟然如此囂張?”
“唉,他不是什么人物,只是個奴隸罷了……”長陽輕嘆一聲。
果毅大怒:“什么?一個奴隸?居然對我們指手畫腳……”
“果毅大人息怒……息怒……”長陽立刻勸阻了就要破門而入的果毅,溫聲道:“他可不是一般的奴隸啊……這橫嶺上下一千八百多奴隸都奉他為‘生神仙’,得罪了他,不劃算,不劃算……”
麟洪奇道:“這是為何?”
長陽道:“諸位大人不知我等難處呀……橫嶺每隔幾天便有多則幾人,少則一兩人的傷亡……有的是在礦場累倒了的,有的是染病的,還有的……嘿,是被礦石砸死砸傷的……死了的人都被一股腦的扔進了后山‘萬人冢’里……那些沒死的、或是快死的呢,就送到九先生那醫治……這么多年來,打九先生手底下活過來的奴隸沒有一萬也有幾千了……”
“你們不知道,咱們這的苦力也與其他地方不同,由于開礦煉鐵勞動量大,送來這里大部分都是青壯年,其中不乏三教九流,各種層次的江湖人……一旦鬧起事來,難管的很吶……”
麟洪比較老成,聞言點頭道:“不錯,橫嶺的事我在宮中也有所耳聞……奴隸們鬧起事來,礦場既損失了人手,又因為耽擱了生產,還損失了收入……前幾年那一次奴隸鬧事,動靜很大,最后還是三將軍,哦,是西陵崇岡親自率軍鎮壓下去的……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們上一任司務就是因此被罷官下獄的吧?”
“可不是么?”長陽愁眉苦臉道:“現在肅州剛剛遭逢大亂,更加……”
“司務大人慎言!”麟洪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長陽陡然一驚,連忙住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