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山并沒猶豫太久，便轉(zhuǎn)身往回跑去。

這并非明智的選擇。因?yàn)閷Ψ揭还参鍌€人，雖然未必每個人都比湯山高大粗壯，但氣焰相當(dāng)囂張，明顯是街頭混了一段日子的真流氓，背后肯定還有一個只手遮天的老大。而湯山只不過一個剛從學(xué)校里跑出來兩天的學(xué)生，他加入戰(zhàn)團(tuán)，并不能改變老頭子的處境，還會搭上自己，輕則鼻青臉腫，重則斷手?jǐn)嗄_。

湯山其實(shí)完全可以掉頭離開。像橋上走過的所有人一樣，就當(dāng)什么都沒看見。

從根本上來說，湯山作出回頭的不明智選擇，是因?yàn)橹辛宋鋫b小說的遺毒。他把小說中的江湖，生搬硬套到了現(xiàn)實(shí)中。他覺得做人應(yīng)該要有義氣。雖然他與老頭子認(rèn)識不到一天，但對方不但請他吃了兩碗米粉，還把第一天騙到的錢全給了他，最后，還將自己琢磨了三十年才貫通的棋局走法，也莫明其妙地塞到他手上。

當(dāng)然了，現(xiàn)在的湯山看來，兩碗米粉和一天的收入兩千塊，遠(yuǎn)比那張狗屁不通的殘局走法更重要。直到幾年以后，他才能完全顛覆現(xiàn)在的觀點(diǎn)，真正懂得棋局對他的人生有多大的意義。

就在旁人全都繞道而走的當(dāng)口，湯山憑著一腔蠢血沸騰，沖進(jìn)了橋頭戰(zhàn)團(tuán)，還義憤填膺地叫囂：

“干什么，幾個大男人欺負(fù)一個老頭子，還有沒有天理了？”

人家不跟他講天理。一個帶著耳環(huán)的黃毛，二話不說，上來就在他臉上擊了一拳。

湯山捂住嘴巴和鼻子蹲在地上，后面不知是哪個壞蛋，又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他便像只火燒狗一樣，身子佝僂著，倒在老頭子跟前。兩人在地上臉對著臉，四只眼睛相互瞪著，就像兩對斗雞眼。

摁住老頭子的兩個家伙，開始在老頭身上掏摸，搜光了他的所有身家。湯山目測了一下，估計不低于一千塊。

湯山突然渾身一個激靈，從地上彈了起來，也不顧自己臉上的血和淚，大吼一聲，朝數(shù)錢的那個綠毛猛撞過去，這人被撞了個措手不及，立馬倒地，頭撞在橋欄干上，痛得連聲哀嚎，連手上的錢都沒抓穩(wěn)，鈔票散了一地。

另外幾個估計也沒想到，此情境下湯山還敢于反抗，一撞之后，至少有十秒鐘，大家目瞪口呆。湯山趁著這個空隙，蹲下身子，雙手像雞啄米一樣，在地上快速撿錢。

很可惜，他還沒撿回剛才自己做托花出去的二百五，左右臉上各被人擊了一拳，左右腰間各被人蹬了一腳，再次站立不穩(wěn)，倒在地上。恰好又跟老頭子在地上四目相對。

拳腳不停地向湯山身上招呼，已無法計算到底挨了多少下。湯山無力反擊，除了與老頭子繼續(xù)玩斗雞眼的游戲，雙手便是死死地抓住兩張百元大鈔。

不知打了多久。拳腳停了，大家都在喘粗氣。湯山和老頭子不喘氣，依舊在斗雞眼。

兩個家伙在地上撿錢，還有一個在掰湯山的雙手，試圖搶下他手里的兩百塊。但湯山此時全身的力氣都在手掌上，那家伙掰了半天，直掰得額頭冒汗，愣是沒動分毫。

兩個人四只手，貼著地面在較勁。搶得氣喘吁吁，就為了兩張百元鈔票。較了半天勁還是個拉鋸狀態(tài)，終于讓第四個家伙看不過眼，他雖然看不過眼，卻并不幫同伴一起掰湯山的手指，而是在湯山背上連踢兩腳。

湯山依舊不松手。旁人見他如此頑強(qiáng)，倒有點(diǎn)不知所措，但又不愿就此讓出這兩百塊。于是第五個家伙又準(zhǔn)備照湯山身上施加拳腳。這時，老頭子眨了眨斗雞眼，對湯山說話了：

“算了，給他們。否則你會被打死的。”

湯山聞言，知道光憑那股子犟勁，是保不住這兩百塊的，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松了手。第五個家伙見湯山終于交出了兩張鈔票，一只腳伸到中途，又縮了回去。

一幫人離開之前，有一個家伙蹲下身子，擺出頭領(lǐng)風(fēng)范，朝地上的四只斗雞眼說道：

“在我們的地盤上擺攤，收入我們占一半。這是規(guī)距。昨晚你們沒交，今天一并收了，以后都給我自覺一點(diǎn)。”

湯山和老頭子過了很久，才從地上爬起來。湯山全身疼痛，他趴著橋欄桿，勉強(qiáng)活動了一下四腳，扭了幾下腰身和脖子，估計自己除了皮肉之傷，筋骨應(yīng)該沒有大礙。這是不幸中的大幸。

老頭子剛站起身，又沿著欄桿滑坐到地上，喘氣休息一會，忽然嗤地笑了一聲：

“你小子回來干嘛？以為自己是武林高手啊？你本可以不用挨這頓打的。”

湯山擦了擦鼻孔和嘴角的血，心中大怒，口齒不清地罵道：

“我靠，還不是看你被人摁在地上動彈不得？”

老頭子又笑了：“你哪是因?yàn)槲遥棵黠@是因?yàn)殄X。挨打還把錢攥得那么緊，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這種奇葩。”

湯山想想也對，剛才之所以沖回來，除了覺得掉頭而走有點(diǎn)不仗義之外，更怕的其實(shí)是今天的收入無著落。現(xiàn)在才反應(yīng)過來，回頭加入戰(zhàn)團(tuán)，他的收入同樣是無著落。白挨了一頓打。想著想著，覺得自己當(dāng)時不僅僅是犯傻，簡直就是神經(jīng)病。

這么一想，湯山氣倒消了。嘆口氣問老頭子：

“這幫是什么人？你號稱老流氓，怎么拿他們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

老頭子無奈地答：“他們是東城良哥的手下。我一個擺殘局的老頭子，能拿他們有什么辦法？老流氓的稱號，是你封的。不過，以前這里不是他們的地盤，而是中間地帶，DC區(qū)和西門區(qū)，就以此橋這分界線，所以此處算是三不管。”

湯山喃喃地低語：“良哥？就是那個周偉良？”

老頭子點(diǎn)點(diǎn)頭：“你認(rèn)識他？”

湯山在心里喊道，我豈止認(rèn)識他，我跟他有深仇大恨。但這是他埋藏在內(nèi)心許多年的秘密，沒向老頭子說出來。

湯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這個鎮(zhèn)上最大的流氓，誰不認(rèn)識？只不過他不認(rèn)識我而已。”

老頭子站起身，向橋下指了指：“下去看看我們的家當(dāng)還在不在。”

兩人走到橋下，剛才被人踢下來的攤子，大部分落入河水中沖走了，所幸的那個破包被河邊一個伸出的石角掛住了。老頭子從包里掏摸了一會，拿出一瓶藥水，還有幾片膏藥，遞給湯山：

“回去把破了地方地貼上，紅腫的地方用這油擦一擦。”

湯山不接：“你還是留給自己用吧。”

老頭子笑了：“放心，這不是假藥。貼膏是藥店里買的；這一瓶，是托人從香港帶回來的，跌打損傷用它療效很好。我剛才其實(shí)沒挨打，只不過被摁在地上動彈不得，所以，我用不上。”

湯山接了，沒有說話。又一次覺得今天這頓打挨得很冤。

老頭子接著說：“回去吧，今天的買賣做不成了。明天再說。”

這時天已近黃昏，于是兩人就在橋頭分手，各自走了。湯山帶著滿身的疼痛回到出租屋，老遠(yuǎn)就聽到一樓大廳的麻將聲，夾雜著嘻笑和吐痰之聲，簡直稱得上人聲鼎沸。看來此時四張麻將桌都坐滿了人。

湯山?jīng)]走前門橫垮前廳，因?yàn)樗辉缸屓丝吹阶约罕乔嗄樐[的樣子。他繞到側(cè)門，想趁人不注意拐上樓梯，無聲無息地進(jìn)到自己的屋里去。側(cè)門倒是沒鎖，但他一腳剛跨入門檻，便被人一把推了出來。他剛要發(fā)怒，驀然發(fā)現(xiàn)推他一個趔趄的，居然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

女孩臉小眼睛大，鼻梁直而高，臉色白里透紅，還有兩個小酒窩，頭發(fā)又長又黑，相貌可說是嫵媚無比。惟一的缺憾是，身材太過纖瘦，似乎還沒發(fā)育完全。湯山不由得看呆了，怒氣一時消散無蹤。

那女孩卻忽然間橫眉瞪眼，差點(diǎn)要向湯山吐唾沫，嘴里蠻橫地說：“哪來的乞丐？胡亂闖進(jìn)來干什么？想偷東西呀？”

湯山訕笑一聲：“我是這里的租客。上午剛搬進(jìn)來的。你是誰呀？”

女孩見湯山如此說，忽又一臉天真，側(cè)身讓開一條道，喃喃低語：“今天才搬進(jìn)來的租客？我媽怎么什么人都租？”

湯山又是一聲訕笑：“這么說你是房東的女兒？”

女孩鼻孔里哼了一聲，不再搭理他。

湯山只好無趣地上樓，回到自己的屋子，先到衛(wèi)生間朝臉上澆了幾把水。在墻上那面模糊不清的境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樣，根本已經(jīng)不成人形，嘴不是嘴，鼻子不是鼻子，臉上滿是灰塵和血跡，這副鬼樣子，連自己見了都惡心，難怪樓下的小姑娘對自己的態(tài)度如此惡劣。

此時的湯山根本沒意識到，剛才那個小女孩，幾年以后，會與他有一段離奇的故事。

這天湯山?jīng)]吃晚飯。被人打了一頓之后，沒什么胃口，當(dāng)然，更主要的是沒錢。大票子沒了，只剩兩張十塊和幾張一塊的，全部身家不到三十。

后來他往身上紅腫之處，胡亂涂了一頓藥，稀里糊涂睡著了。被打得又疲又累，他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

中午，湯山在街邊攤花十五塊吃了碗米粉，覺得不過癮，但錢已不夠，只好半饑半飽地走向東里橋頭。他等了一下午，沒見老頭子現(xiàn)身。直到夜幕降臨，湯山才回到出租屋。

第三天同一時間，老頭子還是沒現(xiàn)身。這回湯山忽然想起，老頭子第一次見面便向他交待過，假如哪一天對方?jīng)]出現(xiàn)，會在下面的橋洞里找個地方留言。

不過，湯山并不認(rèn)為，老頭子真的會在橋洞里留言，所以他準(zhǔn)備一走了之。在他看來，自己與這個古怪的老頭子，本屬萍水相逢，談不上有多深的交情；對方請他吃了兩碗米粉，還將一次賣假藥的收入全給了他，而他，也為對方挨了街頭痞子一頓打。算是各不相欠，就此相忘于江湖，倒沒什么不好。

湯山離開橋頭之前，回憶這幾天的遭遇，怎么想都覺得老頭渾身透著古怪。古怪之人必有古怪之事，鬼使神差之下，湯山轉(zhuǎn)身一拐，又下到了那個橋洞里。

湯山一邊在墻上尋找，一邊在心里對自己發(fā)笑，覺得自身的行為有點(diǎn)不可理瑜。

可是，湯山最后真的在一條不起眼的墻縫里，摳出一張紙條，吃驚之余，他更加覺得事情不可理瑜。

紙條上只有一句沒標(biāo)點(diǎn)沒日期的話：

西郊船廠速來

湯山不知道紙條是什么時候塞進(jìn)去的，甚至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老頭子的筆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