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歌懶懶散散,便漫步踱到了廳中,不甚明亮的大廳因她這緩緩幾步,倏然生出許多朦朧煙云。
被霧氣籠在折蘭廳中的一眾仙人,皆有些望著這突如其來的煙云。
煙云中,愈發(fā)看不清晰的月岫主人那抹格外孱弱的身影,讓眾仙心中微微一緊,竟有些怕這身影突然消失。
不由各自手指疊伽,想捏訣將煙霧揮散,半晌卻怔愣看著自己的法術推出無用,霧氣散了又漸漸濃郁起來,漫過來幾許奇特的香氣,曼而不夭,竟不是那庭院里處處可見的芙蕖。
這…難不成也是月岫主人獻藝里的一部分?
片刻過去,卻仍舊未聞那月岫主人之聲。正當眾仙客猜疑紛紛之時,巍然不動的,只有座上的青丘帝君矢墨止,與閑歌席上,那尾被薄毯子悉心蓋住了的狐貍。
這時,破空傳來一道清音,“小仙謹以一曲,祝君上夫人,芳華共守。”
長簫嗚咽之聲乍起……
朝露曇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黃河十曲,畢竟東流去。
……
在煙霧飄渺之間,閑歌依舊銀緞白衫,纖瘦凝立,櫻唇輕沾,素手持笛。
八千年玉老,一夜枯榮,問蒼天此生何必?
……
我只是陳述風月一場,言語能夠表達的,不需外在助力,反正也是騙人的。
昨夜風吹處,落英聽誰細數(shù)。
……
我活在如此塵世,千年之前,往生以后。矢墨止,當你連名字都被我遺卻時,情愛一詞也就成了人世間最大的謊言。
九萬里蒼穹,御風弄影,誰人與共?
千秋北斗,瑤宮寒苦,不若神仙眷侶,百年江湖。
……
當初爭斗,或贏或輸又如何,結果仍是自以為是,哭做笑而已。
折蘭廳中,眾仙在一曲簫音中,久久無法回神,彈指紅顏,剎那芳華,滿座皆是寂然。連上座的那位帝君,持杯之手也在曲間不經(jīng)意間狠狠抖了抖,濺出好幾滴杯中清酒。
待霧氣隨著笛聲余音也漸漸散去,中間纖弱的身影也顯了出來,居于一眾仙尊面前,卻又如同獨立于眾仙之外,只作拈花笑望。
閑歌淡然瞥了一眼座上的矢墨止夫婦,又轉頭望著自己座位,方才那尾狐貍偷偷抬了幾次腦袋,現(xiàn)下又低了下去,莫以為她就沒瞧見。
思及此處,心中微暖,覆面銀緞下的花唇也微微勾起。
再次出聲,“小仙適才拙技討巧,唯恐污了眾位仙上的耳。”說罷又揖手告了個罪。
此時眾仙如夢方醒,細細看去,那些候在旁邊的舞姬俱已是淚凝于睫。
眾仙心中皆道,這哪里能言為拙技,莫說佛音也概莫如此。
原本哀思愁緒的曲調,被這月岫主人以嗚咽簫聲,奏成了舒緩平寂,抑揚空靈,好似浩雪凝冰,如若一枕酣眠。
這時,上首席位的慈航真人面無悲喜,口宣一聲佛號,朝閑歌微微笑道,“聞得這位檀越簫聲一曲,嘆盡眾生滄桑,檀越卻無悲無喜,六根清凈,委實難得。”
座上的矢墨止耳中聽得慈航真人一番話,心中震動,目光灼灼望著廳中那位猶自不卑不亢的身影。
從最初這‘月岫主人’進來的淡香飄來之始,他便知道,是她!月岫館主居然是她!閑歌…
只是她這一曲簫聲,已經(jīng)道明了她心中,視過往于無物…
向來情深,奈何緣淺。矢墨止垂首嘆息一聲,抿了一口杯中酒。
閑歌聽完慈航真人的話,只微微一笑,漫進眾仙的眼中,檀口微張,吐出胸中最后一口濁氣。
朝真人回了個禮,閑歌輕道,“眾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吾等皆是仙人,去其生老病,仙人亦有余下四苦。”
滿座仍是靜寂無聲,只有閑歌浮冰碎雪的清音回蕩,她慢慢繼續(xù)道著,刻意掩飾過的聲音清晰而明亮,少了一絲嬌嬈,多了一縷灑脫。
“小仙只是較之旁人看得透徹些罷了。一生中,須得處處從容。紅塵濁濁,上至仙界下尋黃泉,小仙自然也是跳不出來,只能圖自己一個得以轉圜的機緣。”
慈航真人微笑點頭,“嘆一聲眾生耽于情愛,本尊私以為,檀越甚有慧根。”
閑歌道了聲謝,又朝著座上猶自怔愣的矢墨止說道:“君上,不知這一禮,可曾得君上滿意?”
座上的月瀾看著夫君似有所思的模樣,取出帕子輕柔拭去矢墨手上的酒跡,曼聲道:“月岫主人真是驚采絕艷,讓人難以忘懷呢,君上說是也不是?”
引得一眾仙人闔手贊成,方才這簫聲已得了西方佛陀盛贊,這青丘帝君想也是無比滿意吧。
“確是驚采絕艷,差點,讓本君疑似故人前來。”矢墨止的聲音如薄瓷清洌,閑歌感覺上首他的目光掃向自己,帶著淡淡地凝視。
“如有萬幸,得以當君上故人,卻是小仙千年修到的福氣了。”嘴上說得誠懇,閑歌心中卻微哂。
終于跟座上之人對視,或許稱不上對視,是她隔著蛟銀緞,看他而已。
現(xiàn)在就是如此吧,她不再了解他的一切。他依舊高潔如蓮,發(fā)梢眉角俱是美麗,一顰一皺眉,也更清冷了。
他身邊,菡萏美人月瀾的妖嬈風姿,倒是正好彌補了這個清冷的缺口。
只是,她心里的波瀾,卻再也激不起來了而已。
于是,可以平靜的看著對方了。
閑歌低頭,從袖中摸索出在招搖山退散嗣魃的灰色小鼓,與那一莖獸骨,低頭呈與座上。
“此為夔鼓,夔牛之皮為面,雷獸之骨為槌。擊以輕音,便可響徹周遭五百里。黃帝成之,昔日故人所贈,如今獻與矢墨君上為生辰禮,禮微,望帝君見諒。”
矢墨止看著呈上來的禮物,微微冷笑,捏緊了手中酒杯,這不是當年自己送與她的么,現(xiàn)今她把它還了,這算何故?她終是全部放下了?
出口的聲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涼薄,只身邊的月瀾能聽出他微微的顫抖。
“既如此,墨止便謝過月岫主人了。”
一眾仙人俱是詫異又有些艷羨,這青丘帝君可是獨獨待這月岫主人呀。
月瀾瞥了一眼座下諸位仙人的神情,詫異有之,好奇有之。心中對這月岫主人也愈發(fā)熟悉起來,只是仍沒想起來他究竟是誰而已,目光微帶疑惑朝閑歌投去。
‘他’竟然讓她一貫淡然自若的夫君今日難得失態(tài)!
那蒙著面容的銀緞著實礙眼,心中掠過一絲陰影,月瀾來不及細想,星眸微瞇,便一聲嬌笑開了口,“如此便多謝月岫仙君,仙君有心了。只是……”
眾仙聞言抬頭,只見座上那位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帝君夫人纖纖弱弱的問道,“不知仙君為何一直以錦緞覆面,難道不知,面見帝君都要掃顏除巾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