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叔若沒想到救她的人會是宴絕。
回過頭看他的時候,她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哪里不太對,看了半天,發覺他的面具竟然摘掉了。腦子靈敏一轉,想起墨公和墨守政以及來百越的墨家弟子昨日手臂上好似都別著黑紗。
她瞪大眼看著他更為顯眼的容顏,一時間腦子里亂七八糟,雙眼莫名通紅,險些落下淚來。
“你沒事吧?”見她半天不說話,他伸手準備去碰她,墨叔若不自覺地后退幾步,微垂了頭,鄭重道:“多謝城主相救?!?
伸到一半的手頓了下,他眉間稍有情緒閃現,不過片刻,她也不會再看見。
“剛才放暗器的人是誰?”話題一轉,也難得他如此淡然。
墨叔若道:“我不知道,不過意外的是,我發現京樓雪還活著?!?
“她沒死!”宴絕道:“半月不見,看來事情已有進展?!?
墨叔若道:“得空我會把經過告訴你。不過城主,你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你雖然能躲過墨家的眼線,可卻忘了我留下的暗衛?!?
“暗衛?”墨叔若懵道。
除了經常聽說的妘夭,她真不知還有其他什么人在。
沒等她想出答案,他已先道:“走吧。”
她抬頭,“去哪兒?”
“我送你回百越府。”
她拒絕道:“先不忙回百越府!既然已經來了王孫陵,我就要去看看百越郗的陵墓?!?
雖然所有人都說百越郗死了,可是她仍有疑惑。為了案件,也為了京樓雪,她必須要查個清楚。
他想了想,“那好吧。”
說完抬手吹了個口哨,一匹白馬從樹林里奔來。
墨叔若看著他的背影,“城主去過王孫陵嗎?”
“沒去過?!彼プ√遵R的韁繩,隨口應了聲,“不過,妘夭已經告訴過我詳細路線?!彼贮c了點自己的腦袋,笑:“放心,都記在腦子里,不會把你帶丟的?!?
“咳咳咳咳……”她羞紅了一張臉,扭過頭假裝咳嗽。
該死的,這笑容也忒親切了……
自己已經特意與他保持距離,他怎么反倒越來越自然。
墨叔若使勁搖頭。
不行,再這樣下去,肯定又會胡思亂想……
“來。”他翻身上馬,遞給她一只手。
墨叔若跟個木樁似的杵著,情緒開始有些自控不了。
她瞪大雙眼自我梳理。
墨叔若你鎮定些,不就是同乘一騎嘛又不是沒做過!
顫抖著把手遞過去,這一握一拽,她人已經坐在馬上。
宴絕喝馬往前走。
墨叔若閉著眼,腦子簡直亂成一鍋粥。只不停重復三個字:
不能慌,不能慌……
“怎么了?”似乎是察覺到她的緊張。
墨叔若回過神,聲音微微顫抖,“沒、沒事,可能是昨晚沒休息好有點不舒服……”
“那先休息會再走?!?
她慌忙拒絕,“不用!也沒有那么難受……”
兩人相繼沉默。
墨叔若看著馬頭奇怪。宴絕明明看不見東西,這馬倒是騎得順溜。
“我聽尤姜說,你是被人抓走的。那人是否就是京樓雪?”
尤姜?墨叔若想通過來,大概就是他那個暗衛了吧。
“她可有傷你?”
這關心來得突然,墨叔若慌忙道:“沒有沒有。我反而感謝她抓我,若不是她將我擄走,我又怎會機緣巧合讓她吃下通靈蠱,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
“比起躲在暗地不出來,她這一動確實幫了你忙。”
馬兒貪吃,看到田野里的青草就撒開蹄子跑,宴絕勒住韁繩,伸手拍了拍馬頭,它居然又乖乖走回了官道。
墨叔若被馬兒的行為震驚,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又聽宴絕道:“沒想到這個操控活尸的幕后黑手居然就是京樓雪?!?
墨叔若嘆了口氣,“我也沒想到?!?
宴絕道:“你可查清楚她的目的?”
“其中原由倒是曲折?!彼睦镉悬c替京樓雪難受,大概是憐憫作祟吧,“城主可知,京樓雪并不是南越王親生女兒。”
“假的?”他笑了聲,“事情似乎變得有趣起來了?!?
墨叔若卻并不覺得有趣。
一想到京樓雪,她去的步伐就不敢有片刻遲疑。聽自己說百越郗已經死了,等到回過神來京樓雪一定會第一時間去查證,到時候會發生什么,誰都不知道。
“京樓雪之所以瘋,大部分原因就是知道自己不過是南越王為親生女兒找來的替身。”墨叔若苦笑了聲,“二十年的養育之恩,卻原來都是陰謀算計。倘若是我,也會心灰意冷吧。”
“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不能總把自己放在別人的位置上去看事情。你同情犯人,那就是對受害人的傷害。作為墨家未來的家主,你的心必須要保持公正?!?
墨叔若道:“我知道??删茄┩瑯邮鞘芎φ?,我的公正不止要給世人,也要對她負責?!?
宴絕沒有說話。
墨叔若也沒有再說話。
沉默了一會,腦子里已經從京樓雪想到案件發展再到百越郗,走了好多條思緒最后忽然莫名其妙停到了宴絕身上,想起他離開前,想起他不能視物的雙眼。
“那天,你不是說可能不回來么……”
宴絕道:“本來師兄也沒打算放我回來的?!?
宴絕的師兄?墨叔若記起那個同樣一身清冷的病弱男子,她在天目峰見過玉華扶窨的次數很少,基本都是因為花瓷的原因。
話說回來,前任城主千闔逝世,天目峰必定是萬千雜務纏身。他這時候還大老遠回來莫非是不相信自己能完成百越這件事……
“那為何你還是回來了?”她低聲道:“是不是不信我能……”
“不是。”他打斷她的話,“我相信你一定能解決這樁案子。我回來,是有其他的事。”
她沒再說話,好半天才吞吞吐吐道:“你還好嗎?”怕他誤會,慌忙又解釋,“千闔城主剛剛離世,你又急著為公務奔波,我怕你會傷心……”
他笑了下,“如果我說我傷心,你會怎么?”
“嗯?”她懵了。
“小瓷怕我傷心都會塞給我百花糖以做安慰。你呢,你會怎么做?”
“我……我人微言輕……”
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心里卻難受得厲害。
你傷心,我又能做什么呢?能陪著你,就已經是奢侈了……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不是說放手就能輕易放手的地步,她有種如墜地獄的絕望。再這樣相處下去,自己又隱瞞得了幾時,如果被發現,她又該怎么辦……
晌午時分,太陽當空,王孫陵沒有信陵的陰氣重重,透出該有的死人棲息地的安祥。
兩人一騎奔跑在荒蕪的官道上,很快停在了陵墓山道前。
王孫陵外觀雖然沒有信陵宏偉,但相較中原皇子陵墓也是綽綽有余。
她忍不住感嘆:“若我以后死了能有這么漂亮的墓穴,我就算是到了地獄也會笑的。”
宴絕無奈道:“你的想法永遠那么脫軌,而且不現實?!?
墨叔若看著陵墓嘿嘿傻笑,“也是。那我以后死了就一把火燒掉,銼骨揚灰多干凈,不用在乎肉會一點一點爛掉,也不用害怕死后會被別人喚醒變成活尸?!崩滹L一吹,她突然縮縮脖子,眼神四處亂瞄,“我為什么要在這種地方講這種事……”
宴絕牽起半邊嘴角,“走吧?!闭f罷翻身下馬。
“等等我?!蹦迦暨B忙跳下馬背,小跑著一步不落地跟著他。
王孫陵敞天而建,一條條鵝卵石鋪道的小徑錯中復雜,兩旁皆是王孫陵墓。
宴絕大步往前走,墨叔若行動猥瑣,一會兒拜拜這個,一會兒嘀咕幾句:“各位安息,我們不是有意來打擾的,您千萬別有事沒事就爬出來?!?
背后一痛,倒退時不慎撞到突然停步的某人。他側頭看著她,“找到了嗎?”
她沒經腦子就來了句,“你呢?”說完便覺得說錯話了,瞬間愣在了當場。
宴絕仿若沒事人似的,搖頭道:“沒有,你再好好找找吧,我去旁邊看看?!?
她對著他背影輕輕喚了聲:“別走遠了。”
宴絕回頭看她。
她咳咳兩聲扭過頭去,倔嘴道:“我可不是害怕,這小徑繁多,我是怕你迷路。”
宴絕笑了笑,繼續走了。
她看著他的背影郁悶,明明知道他看不見,對視他的眼睛居然還會臉紅,真是沒用!
吐槽完這才開始一個接一個的找。
剛開始只是一通亂找,后來才發現每代王孫都有明確規律,所以不一會兒,她就看到了百越郗的墓碑。
“找到了!”她揚聲大吼,興奮沖過去。
身后忽然傳來宴絕一聲急呼:“不要過去!”
她頓下步子,回頭看向他,奇怪道:“怎么了?”還未來得及聽他回答,剎那間,墨叔若只覺腳下土層在顫抖,她低頭一看,發覺地面在迅速開裂,立感不妙,可哪還來得及,一時站不住腳,就跟著土層往下掉。
眼前一黑,幾秒間只覺失重感清晰,手腕處突然傳來冰涼的回拉力,身體就被宴絕抓住懸在了洞口,土沙落了滿臉,她被嗆了幾下,落石連續不斷的掉落后終于慢慢安靜下來。墨叔若趁機看向身下漆黑的無底洞,一口氣憋在心口還沒放,又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這要真掉下去鐵定是死無葬身之地了……不過還好是有驚無險!
“你怎么樣?”
她的聲音還算平靜,“我沒事?!?
上到地面,重新觸到實地,腳軟到連退好幾步,他伸手來扶,沒想被她拒絕,“不用!我自己可以?!?
他垂下手,也不介意她的疏遠,轉移話題道:“雖然不是王陵,可也還是會有機關陷阱,你跟著我就好,不要再亂跑?!?
腦中響起一道女聲,赫然是昨日妘夭告訴他的話。
——“去王孫陵的路很好認,你只要騎著白菜沿著官道走就行?!闭f著還不忘感慨:“白菜是個遠比導盲犬厲害的馬兒?!毕袷窍肫鹗裁矗鞍?,順便提醒你一句,月前王孫陵動工,貌似挖了天坑,我不知道百越侯這是給誰備的,但你若要去,千萬記得繞個圈。”
宴絕嘴角有了絲無奈笑意,提步繞過面前大洞,走到墓碑后的陵墓門前,伸手準確無誤地摸到封閉好的縫隙。
墨叔若站在他身后問:“能打開嗎?”
“嗯。”他應了聲,“不過需要破壞掉。”
“誒,等等?!彪p手拉住他準備發力的右臂,見他回頭看自己,又慌忙松開手道:“沒經過允許我們就私進墓穴,還把墓門破壞掉,到時候百越侯生氣怎么辦?”
他想了一下,說:“你想不想進去?”
“想……”話還沒落,嘣一聲,墓門在她驚嚇的眼神中哐啷倒地。
宴絕朝她偏偏頭,“想就夠了?!?
墨叔若看著倒地的石門,愣了半晌,一臉幽怨的看向他,“但我還有可是?。 ?
“如果你不想進去,也可以待在這里?!币娝统鲆桓鹫圩哟等迹S手一丟,將火折子拋入漆黑的墓穴,隱隱見其晃動了幾下,并沒有熄滅,他不經意側頭傾聽,似乎聽到火苗晃動的細微聲響,這才邁步進入。
墨叔若被冷風一吹,一剎那的思想斗爭后,拔腿就跟上他。
宴絕每一步都走得很穩,或許是因為看不見,所以必須每步謹慎。
面前通道下有三級臺階,見他直往前走,她一句‘小心’差點就蹦出口。
腦子轉得飛快,兩人路過臺階時,她先一步踩下去,假意吃痛一聲,“呀!居然有臺階……”
宴絕停下步子,“扭到腳了?”
墨叔若動了動腿,“還好,沒事?!?
他嗯了聲,沒有說話,繼續往前走??粗椒€踏下臺階,墨叔若松了口氣小跑著跟過去。
墓穴內雖沒有冷風,卻感覺空氣都有股陰涼,她四處張望,下一刻就又撞上了突然停步的宴絕,墨叔若揉著撞痛的腦袋,看著他將火折子從地上拾起。
“這里會不會有活尸啊?”
宴絕回頭看她,輕笑出聲:“怎么,你怕了?”
墨叔若憋得一臉通紅,實在無話可說,揚頭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語氣道:“啊,我墨叔若這大半輩子從來沒見過這些東西,怕又怎樣!”
他顧著手中火折子,隨意一句,“怕就待在我身邊?!?
她一愣。
“走吧。”
宴絕隨意一勾手就將她左手握在掌中,先前還沒冷卻的臉頰,再次瞬間爆棚,他并未注意到她的異樣,拉著她繼續往前走。
王孫陵相較王陵很不同,沒有隧道也沒有旁室,下過幾級臺階后,只是一方墓穴,正中間停放著棺槨。四周有閉穴之前插放的火把,墨叔若從他手中奪過火折子,“我去點火,你想辦法把中間的棺蓋打開。”
待她點燃最后一個火把,宴絕已經運氣一推,將棺首華蓋向一邊移開,露出大半個縫隙。
他退回她身邊,道:“尸體有點腐臭,你確定要去看?”
她咽了口唾沫,舉著火把卻不敢向前,閉上眼睛,腦海里閃過的都是京樓雪悲傷的樣子。
這個世界上能幫她的可能還有很多人,可是當下,能讓她盡快脫離苦海的可能就只有自己一個。
重新睜開眼,墨叔若給了他一個確定的答案。
“我一定要親眼看到百越郗?!?
腳步雖然緩慢,但終歸是蹭到了棺前,棺內模糊一片,只聞到一股特別難聞的腐臭。
她回頭看了宴絕一眼,確定他還站在那里,心里瞬間覺得恐懼降下來。
將火把慢慢拿近,光暈下,一張布滿黑紫傷疤的人臉出現在眼前。她臉色瞬間慘白,腦海里閃過一張擁有著同樣傷痕的熟悉臉龐。火把啪噠落地,墨叔若瞳孔渙散,像是受了刺激,突然雙手掩耳一聲尖叫。
“啊——”
剎那間,宴絕身影晃動,如風而去,單手攬過她的腰,順勢一腳踢到棺尾,將縫隙閉合,兩人瞬間轉移到離棺槨最遠的角落。
“墨叔若!墨叔若!”他抓著她顫抖的雙肩,聲音帶上幾分自己都不知道的焦急,大手撫上她臉頰,強勢逼她抬頭,“看著我?!?
她一張小臉煞白,明明全力睜大雙眼,淚水依舊沿眼角滑落,牙齒狠狠咬著唇,竟然連一絲抽泣都沒有。
“說話!”他緊皺眉頭,一雙空洞的眼睛更是慌張得定不到某個點上,“我在這里,不要怕。”
墨叔若清醒過來,看著他焦急的模樣愣神。有一瞬間她很慶幸,慶幸他雙目失明,慶幸他看不見這一刻的自己。
這世上誰都有脆弱的一面,正因為脆弱才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她張嘴道:“我沒事?!?
聽出她聲音中的顫抖,他眉頭一皺,“你看到了什么?”
“我不想說……”
“那好吧,我們現在就出去。”
“不行?!彼ё∷?,“我一定要確定他是不是百越郗。”
已經被嚇成這樣了,還要去看!他有點不可置信。
墨叔若退開幾步,沒有說話。
他實在擔心,可看她這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態度,他又想不出更好的話來。
“不要勉強自己。”
“嗯?!?
宴絕揚手一揮,棺蓋被一股力量掀開,整個騰空,飛快旋轉著摔落到地上,發出巨大的響聲。
她走上前,緊皺著眉頭盡量忽視其腐爛的面孔。棺內明黃緞被,陪葬金銀無數,完全可以看出百越侯對墓主人的重視。眼神掃到他胸口,一塊玉佩立刻將她吸引住。那是塊雕刻并不精美的配飾,但是玉質卻極好,形狀似花無瓣,似圓無弧,像是雕刻未成的一塊原石,上面只做些微切割和鏤空,甚至連拋光都沒完成。
按道理說百越家是不會用這種東西的。墨叔若拿起來仔細瞧了瞧,越看越覺得似曾相識。
她突然一愣,是了,是見過!
在京樓雪的記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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