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驕陽西去，徐徐吹來一陣微風，將肅州城內的炎熱消減了不少，賀靖緩步從府衙正廳內退出來，背后仍是一身冷汗。

院子里，一身藍色正三品武將服飾的許崢仍舊跪在太陽底下，汗水從衣服上上滲出來，又被風吹干，留下了一條條白色的污漬。

賀靖走到他身邊，腳步頓了一頓，想跟他說句什么，但看著許崢那稍稍有些畏縮的身姿，他又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邁步出去了。

這位殿下，心思慎密，處事穩重，若不是他姣好年少的容顏，誰又能相信他今日此番進退有度，言談合體的應酬，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所為！

這個人，胸襟開闊，氣度軒昂，里里外外透著君王的威儀。先皇給他賜了小字：扶林。在束冠那年今上又給他安名叫齊蘊。個中深意外臣不敢揣度，對齊蘊未來的身份賀靖所慮不多，現在讓他擔憂的，是齊蘊此行的真實目的。

正廳內寂靜無聲，一個身材瘦小的隨侍引著許崢走到門口，恭身招呼他：“許帥請進去吧，”說完便引著身邊的其它隨侍太監轉身退出，遠遠地站到了角門口。

許崢活動了一下跪得有些僵硬的腿，一步跨進門去。外面的光線強烈，乍一進到屋里，眼睛有些不適應，勉強只能憑感覺知道那個人坐在上首，他想也沒想，倒身就朝上首跪地拜了下去。

許崢在地上跪了良久，久久聽不到上面的聲音，好半天之后齊蘊的聲音才從他背后傳過來：“許帥，父皇讓我問你，當真不改初衷嗎？”

許崢身子一怔，這才看清楚齊蘊正背著手站在他身后，看那樣子是一直就站在那里沒動過，許崢轉過來身起身就要再跪拜：“末將……”

齊蘊緊上一步拖著他的手臂將人扶起來，眼中一抹悲色一閃即逝：“許帥快起來。”

許崢直起身來，看著齊蘊平靜泰然地道：“末將心意已決，殿下您實不該來。”

齊蘊招呼著讓許崢坐下，親自執壺給他斟了一杯水送到面前，看著他已泛起了干皮的嘴唇，心底突然有些不忍。兩人靜坐片刻，良久齊蘊才出聲打破沉默：“路過宣州時，我著人在那里置了一處宅子，不是太顯眼，你擇時選個可信的人遷進去吧。到時許氏一門會被誅九族，在你這兒總不能滅了根。”

一直淡定沉穩的許崢這時才突然面上顯上一抹悲色來，執意向齊蘊跪謝：“殿下有這番心意，末將也死而無憾了，許崢這里代許氏一門先謝過殿下。許崢知道殿下為我北昭一片忠心，末將甘愿冒此險也是為我北昭千秋之計，無以為累，倒是殿下您，若此事一旦外泄，皇上那里為求周全定護不得您全身而退，此番作為，殿下您的處境早已芨芨可危，萬不可再這般行事，殿下這番好意末將就心領了。”

齊蘊枯坐良久，最終還是堅持：“許帥再無須推托，無辜舍棄我北昭良將，已使我心痛難安，更是要累及您族人一同受到誅連，許帥若不領此情，蘊現在即可呈書父皇，讓他收回誠命。”

皇子把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許崢再不領情就有些矯情了，他無奈地低嘆一聲，起手朝齊蘊雙手相抵揖了一禮：“殿下請尚自珍重。”

許崢說完，也沒再看齊蘊，轉身出門走了，微微佝僂著的身影并不高大，甚至有些悲壯。

齊蘊吩咐人將前后的窗戶都打開，微風徐徐從房內穿透而過，肅州的夏天炎熱實遠不及昭京，可齊蘊心潮翻滾，心緒久久都無法冷卻下來。

臨行前，母后再三叮嚀要他親口向賀靖求娶他的女兒梁嘉寧。賀靖是北昭五虎將之一，沉臥于肅州十幾年，肅州軍元帥許崢資質平平，為人唯唯諾諾，處處依賴賀靖，使得只有正三品實職的一個都督，實攬肅州軍政大權于一身，在當今權臣中無人能及。賀靖雖然行事低調，處處抬讓許崢，朝中卻依舊傳出了得嘉寧者得天下的流言。

可他們哪里知道，父皇盛怒的背后，早就擺開了一盤險棋。此局若贏，北昭百年將無戰事，若敗，北昭只能退居漢垣，距岷山之險固守渭北十四州城池。天下，怎可能因一個長在邊關的粗陋女子而定得失。

齊蘊站在窗前嘆息，佑夜垂身候在旁邊，見此情形，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主人：“殿下，可是要傳膳？”

夕陽眼看就要西下，昭京的這個時辰已是用過晚膳了。齊蘊從窗口回過身來，邁步走到院子里，心不在焉地吩咐佑夜道：“不急，你先陪我走走吧。”

肅州府衙內的這個院子風格有點兒象昭京商賈大戶家的后院，廂房花園盡顯富貴之氣，假山亭榭盡顯奢華，唯獨少了一份雅致。

齊蘊在院子里轉了一圈，嘴角一直噙著一絲莫名其妙的笑意，佑夜還以為他對這個院子的景致極為滿意，剛想出聲附合兩句，卻聽到齊蘊突然問了一句：“你說他心里到底是裝著家國，還是裝著私怨？”

佑夜似乎沒聽明白齊蘊猛乍乍的這句話，好在他跟在齊蘊身邊時間久了，稍怔之后隨即也就明白過來，自己殿下這心思其實壓根兒就沒在這景致上，但他又不明白了，這又是家國又是私怨的，這個人是誰呀？

佑夜沒敢問，齊蘊也沒打算說給他聽。

齊蘊的腦子里其實在盤算另一盤棋。今日在府衙內，肅州軍諸多將領都在自責定南關失職之事，唯有賀靖垂首不語。在定南關他就知曉當日救他出險境的人是個十幾歲的少年軍士，只身帶領五十騎便將月氏軍誘入水關之內全殲，而且這個少年還是出自賀靖的親衛第七營，可是賀靖對此卻只字不提，而且他手下的軍將們也都似有默契似的，只議此役而不談論那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