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廊空，寄信歸來時佳人已不在。
何府雖說已日漸興盛，可若想同昔時的家底相較，仍差之萬里。面對難以預(yù)料的興衰交替，她雖然長于閨閣，常入書香懷抱，又素少與外界接觸，但心底總有揮之不去的隱憂。所謂書香門第，多有那股仙氣撩人，不過是旁者旁觀。
跨進遠(yuǎn)門，再飄然的仙女也要腳踏實地。“三姐，怎么去了這么久，快來看看你的嫁衣，簡直是巧奪天工，怎一個美字了得！”大堂內(nèi)外，姊妹們忙碌不迭。“怎么還站在門口，快過來，快過來。”小妹連番招呼，難掩滿臉歡愉。抬頭便見喜字高貼，燈籠懸掛，孰能不樂呢。
“這么快就做好了？”顯然，當(dāng)事者并不如意。“不如，不如先放放吧。我累了，想去休息，晚飯不必喊我，你們自便即可。”她借口說，無精打采的連眼皮也懶得再抬。盡管大婚將至，卻怎么也找不出哪怕片刻的理由，發(fā)自內(nèi)心快樂的理由。難道何家的姑娘注定無法覓得兩情相悅的愛情嗎，這么感嘆著，又陷入徹底的失落。
長姐看出事態(tài)不對，忙隨其身后，合上房門關(guān)切道：“臉色怎么這樣難看，出什么事了？”她避而不答，只是遙遙頭。“憋在心里總歸無濟于事。都是自家姊妹本不該有嫌隙，還在避諱什么呢。”語氣雖懇切，依舊換回兩聲沒事。“沒事，長姐多心了。”私心只想趕快結(jié)束此輪對話。“先別忙著搪塞，聽我把話說完。”可惜未能順利逃脫。“大婚在即，你這么郁郁寡歡像什么樣子，新娘子該高興才對。就算是裝。”裝字出口，她委屈的掉下淚來。“問你為何，偏又不肯講，難道讓大家猜摸你的心思嗎。”見這副梨花帶雨的模樣，洳風(fēng)略微的降下音調(diào)。“何府若想恢復(fù)舊時輝煌，談何容易。可若是僅僅維持現(xiàn)狀，自然容易得多。或許你在想，維持現(xiàn)狀有什么不好，何必大費周折。但請你想想父母的期盼，他們拼命守護這家業(yè)，為了什么。我和你二姐匆匆嫁人，又為了什么。難道我們不盼望能在美好的年華好好談情說愛嗎，金錢果真能戰(zhàn)勝愛情嗎，不用我說你也清楚。”話里話外道盡心酸。“家族的利益最重！為使何家不再遭受冷眼，一切都要學(xué)會忍。無論這怨恨有多長，生活永不會停滯。”作為過來人，苦口婆心也好，諄諄叮囑也罷，總是希望苦難中的妹妹能得到即使最微薄的幸福。
婚姻、家族，從來都不由自己，順從也是為自我保全。她深知此事沒得商量，尤其當(dāng)面對眼前同樣可憐的女人時。“這些年若無姐夫護著，只怕會遭透。姐姐你真的操碎了心。放心吧，婚期照舊。至于禮服和配飾，多虧姊妹們幫襯才能妥帖，我這就去試。只求姐姐原諒我。”所謂“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人海茫茫，遇見便已足夠。幼年常聽母親念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這種不理智的情愫曾許久打動她，若世間果真有如此癡情的女子，倒寧愿是自己。然而愛情最難猜透，又總是如影隨形。描不出也道不盡，卻滿懷澎湃。想來那張信箋，是要寄予所愛吧，洳雪墜入幻想。整顆心好似化作幽黑的蒼穹，淺淺的勾勒出一道弧線，是孤雁過后的痕跡，夾雜淚水和翅膀上掉落的汗滴。
門外徘徊的洳花終于按捺不住，姐妹幾人屬其性子爽朗，活像盛夏的驕陽，熱烈、明麗。推門便道：“什么情呀、愛呀的，這么多年不也說過去就過去了。有情也好，無意也罷。青梅竹馬也好，郎才女貌也罷，都比不上茶米油鹽來的實在、真切。那些海市辰樓的泡影，做過的美夢，總歸有醒的時候。”雖然洳花看似對什么都心不在焉，卻是十分細(xì)膩。當(dāng)年放棄交往五年的男友，痛哭整宿，次日像沒事人一樣裝灑脫，難道洳風(fēng)會不懂她心底的酸楚究竟有多深，亦是過來人，誰能不苦。只是當(dāng)年這個男人，也就是如今名正言順的何府女婿，那時已靠向海外賣稀有花種給些大種植園主而致富。還在何府輝煌時，就開始追求同樣與花結(jié)緣的洳花。他雖然相貌不出眾，卻萬分感謝蒼天的厚愛，能讓自己得償所愿抱回佳人，因而對妻女百依百順，許多年攜手至今也算相敬如賓。
長姐嘆口氣，“女人的容顏又能花紅幾日，依附男人的金錢能享幾時福呢，倒不如隨他們胡鬧，落個清閑。”似乎苦水的味道愈發(fā)濃起來。姐夫經(jīng)營綢緞生意，心寬體胖又不肯動動肥碩的身體。頭腦靈活能掙錢，卻揮金如土。何老在世時雖看中其聰明，但對此奢華作風(fēng)則頗為擔(dān)憂，常有提點之意。那時每見洳風(fēng)，定要魂不守舍，連舌頭也打起痙攣。只可惜滿腹的迎娶之意，奈不過剃頭挑子一頭熱，為此惆悵不已。盡管最終已全勝收尾，他并非樂在其中，反而耿耿于懷。若非家道淪落，何妹妹又怎甘愿掉其懷抱。內(nèi)心的怒火雖難平復(fù)，表面功夫確也到位，婚禮之隆重、盛大可謂無與倫比。至于婚后，不言自明，起初的幾分自然美慢慢歸于平庸，看久了便覺俗得很。然而半輩子的愛怨，仍無法離婚。或許妻子于這人間，是唯獨令他心醉過的，酒醒后的男人怎么也忘不掉醉心的感覺。“算了，認(rèn)命吧。他有他的好。”洳雪當(dāng)然知道這好字的含義，苦笑著點點頭。
“好？長姐你沒糊涂吧。你是說他，好？”洳月不禁要替向來忍氣吞聲的三姐抱不平，忿然道：“憑他，怎么配得上。”若以美來論，確屬洳雪生得標(biāo)致。洳月有股英氣，愛著男裝。洳花古靈精怪，妝容又濃，渾身上下雜有好幾種顏色。反而襯出雪的素雅、潔凈。“三姐是出了名的美人，任憑誰都難配，何況是他。不如，”眼珠一轉(zhuǎn)，“從府里選個資質(zhì)尚好的，到時來個，對了，就來個偷天換日，豈不兩全。對象我都選好了，二姐的侍女靜淵，人很水靈，禮節(jié)也懂，又知書達(dá)理。”
“你倒惦記起我這里的，”洳花白了她一眼，重又照鏡染粉。今日新調(diào)制的香料透著隱隱紅酒味，指甲也涂成了暗紅色。“壞丫頭竟說昏話，”洳風(fēng)扭動起略微豐滿的腰肢，用手絹來回擦拭，從臉頰到脖頸，到手臂。據(jù)說這條價值連城的絹，吸油功效超強，可是片刻不離身。“小黎踏實又勤勞，待你三姐有多好，咱們都看在眼里。感情要慢慢培養(yǎng)，處處再看。”“長姐，這怎么是湊合的事。”月實在聽不進去。老二見狀，停下描到眉尾的手，幫襯開，“小月你還年輕，沒經(jīng)歷過婚姻，遠(yuǎn)不像夢幻那般神圣。”
“你讓她說，咱們何府向來言論自由。”
洳月買下賬，不依不饒道：“三姐有權(quán)去追求稱心的愛人，所謂兩情相悅，如果無情又談何婚姻呢。難道就為那份盛大的形式，或者為親戚朋友羨慕的眼光？即便如此，那么長姐我問你，如果當(dāng)初唐公子沒有病逝，你真能草草嫁給姐夫嗎？”又是段提不起的陳年往事。她被問住了，實話講，這個問題從沒想過，因為一切都太過順理成章，唐淮的死，孟賢的追求，葬禮、婚禮，為人妻，為人母，家族重振的步步實現(xiàn)，還來不及思考如果的發(fā)生。
“小月，你怎么回事。”洳花朝其頻使眼色，“這樁婚事合適與否，洳雪自會定奪，輪不到你來干涉。在這里多嘴多舌，可還有長幼之分？難道你三姐的婚事需得你來做主，還是我和長姐也都多余？真是越來越?jīng)]規(guī)矩。”這副犀利模樣幾乎不曾出現(xiàn)在化妝時，妝臺前的花仙女總是無比快樂。
洳雪終于找到機會開口，立在窗前難以插話的綿羊姑娘，似曾哭過，眼眶濕潤。“都別爭執(zhí)了，”輕聲細(xì)語大有柔弱勝剛強之態(tài)。“此番鬧劇因我而起，也該由我作結(jié)。”她拍拍月的肩膀，“小月，我的好妹妹。方才那番話很漂亮，令我著迷。是從何時起的呢，總喜歡索要糖果的小淘氣，已長成有思想的大家閨秀。”姐姐們嫁的早，唯獨和妹妹朝夕作伴，感情自然很深。“只是長姐那么愛我們，你要多去體諒，萬不可出言不遜。”這邊安撫漸漸平息的小妹，自不能忘記同樣忍氣的姐姐。“月兒還小，口不擇言慣了，可不許生氣。我記得我們過去最愛逗她擺出生氣的小模樣呢。”如此這般，氣氛緩和許多。“就是說呢，現(xiàn)在可不用故意為之了，瞧這張嘴噘的多厲害。”洳風(fēng)亦平靜很多，打趣道。老大見狀，忍俊不禁。對于月的提問，不答也罷，因為畢竟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幻想。
“三姐，”洳雪搖頭示意，她知道月想問什么。“我會和他結(jié)婚，”態(tài)度決然，并無回旋的余地。“為什么，難道你寧愿委曲求全？這是你的幸福，你后半生的幸福！”沒想到依然無法勸阻成功，失落之情溢于言表。“小月，冷靜點，我又何嘗不知這關(guān)乎幸福，正因知道才不忍。你聽我說，靜淵自幼同你我相處，也有對愛的憧憬，有整顆跳躍的心，有屬于獻(xiàn)給他人的相思。我們怎能這么殘忍，奪走這個無辜女孩的青春。”洳雪待靜淵就如自家姊妹，會為她欣喜，為她流淚。“可是，可是，”洳月無言以對，“一定還有別的辦法。”“我已經(jīng)決定，婚禮如期舉行。”這句話，蓋棺論定。
“雪，唯有一事，長姐想聽實話。”想來此事已藏在心底有些時日了，“你可否有意中人？”洳月這次只在唇間嘟囔，是有是無又沒兩樣，何必揭人傷疤。洳花亦覺不妥，卻又礙于情面，于是說：“三妹，婚事已定尚不可改，你若心有不甘，愛那人愛到深處，便說出來，哭鬧幾番也好舒坦些。別怪我們無情，咱家再經(jīng)不起任何風(fēng)波，所以婚禮絕不能出錯。”“二姐不必多言，我都懂，談何怪罪呢。”或許在燈火闌珊處，偶逢那人時，不要轉(zhuǎn)身就好了。轉(zhuǎn)過身，注定是另番風(fēng)景。“那他現(xiàn)在，”洳月欲言又止，才責(zé)備過別人，怎么好意思繼續(xù)追問。洳雪悶不做聲，像失了魂魄般無知無覺。那種深入骨髓的痛楚，是比絕望還可怕的深淵。罷了，既然情不知所起，就莫再尋出根源吧。“為什么要放棄，難道真愛不能戰(zhàn)勝一切嗎？”沒經(jīng)歷過的女孩有些懷疑，因為于她而言，愛情如風(fēng)般自由，花般燦爛，雪般純凈，月般朦朧。
“傻姑娘，終有一天你會懂得真正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