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黑,沐輕同蔣雨凝坐在計程車上,車窗外掠過的風景給她帶來一種難以名狀的壓迫感,她感到昏眩,轉頭詢問表姐,“姐,我們今晚要住酒店嗎?”
蔣雨凝搖頭,“當然是帶你回家,你爸媽還在家里等著我們。”
“爸爸,媽媽?”宋沐輕低聲呢喃,印象中她在法的兩年里,他們沒有出現過,甚至沒有打過電話給她,一切都交由她的表姐,就如同是她的監護人。
雖然殘忍,但這兩個養育她的人,之于目前的她,是陌生的。
蔣雨凝聽出她語氣中的不確定,“小輕,他們是你的親人。”
“我知道,給我一點時間。”沐輕回應她,回到這里,她就是個剛出世的孩子,所有的人和事都要重新辨認。
蔣雨凝沒有錯過她臉上一閃而逝的遲疑和迷茫,頓時軟了聲音:“不要害怕,既然回來了,你就要好好面對。”
“嗯。”她點頭,那種害怕親近人的感知忽然涌上來,甩去一股不安感,索性后腦枕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宋沐輕走在蔣雨凝的左后方,心里始終有些惴惴不安,畢竟這周圍的一切,她是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而先前的舉動,表姐看在眼里,卻并未多言。
剛剛計程車開到小區門口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喊了停車,待反應過來,才手忙腳亂的解釋說自己有點暈車,剩下的路想走回去。其實是想借由多走一段路,來緩解一下自己緊繃的情緒。
正左思右想,蔣雨凝突然停下來,拉過她,語重心長道:“小輕,這是你回國后的第一課,學會跟你最親的人相處。你既然執意回來,就必須一步一步地去學習接受和熟悉。不要害怕,他們不會傷害你,你只需放下戒備,好好感受親情,沒有一個父母會不愛自己的孩子。”說著牽住她的手,“走吧。”
為了安撫她,表姐今天已經連說了兩次“不要害怕”,宋沐輕也似乎真的鎮定下來,收了胡思亂想,走在表姐身旁。
偶爾的一陣涼風,吹得沿路的樹葉搖曳擺動,沙沙作響,昏黃的路燈下,是一片沉淀觸目的紅,暗夜里的楓樹之美,惹人心醉。
應了那句話,一葉而知秋。
“阿姨,叔叔。”蔣雨凝朝著公寓前站著的兩人喚道,“我把小絮帶回來了。”然后悄悄往前推了一把一旁的人。
宋沐輕回過神,顯得有些僵硬,“爸,媽。”
觀賞周邊的景色之余,她遠遠就看到了立在前方的兩個身影,現在站在他們面前,她才看清他們發白的雙鬢和歷經歲月痕跡的容顏,她不記得他們過去的樣子,但不得不承認,時間到底是殘忍的,老去是一件多么輕而易舉的事。
老實說她從來都沒有怪過他們不去看她,沒有見到的時候覺得陌生,如今見到了,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沐輕不知怎地有些動容,動作先于意識,伸出手抱住了他們,或許這就是書里常說的,血濃于水。
“小絮你…”宋媽媽驚喜的聲音中已帶著哽咽,而父親宋延海只是無聲地拍了拍她的背。倒是表姐笑著說:“好了好了,進去再說吧。”
“我的孩子,歡迎回來。”宋媽媽牽起她的手,欣慰的再次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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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桌上,蔣雨凝同宋父和宋母講述著她這幾年在法國的點點滴滴,她默默地吃著飯,間或微笑地看一看他們。
不是不想參與進去,只是剛剛的舉動于她已是一種透支,身體可以做出最直接的反應,可是語言不行,她需要適應。
“小絮,這個是你愛吃的,多吃點。”宋母在她走神的當口夾了一大塊魚肉到她的碗里。
沐輕小聲說了聲謝謝,低頭繼續扒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頭看向蔣雨凝,“姐,你今天也住這里嗎?”
知道她的擔憂,蔣雨凝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笑著點頭:“嗯,回來之前我跟叔叔阿姨通過電話,這段期間我得蹭在你們家,反正我爸媽長居國外,我在這里也沒地可去,而且阿姨也說了有單獨的房間讓我睡,所以就可憐你們收留我咯。”
“房間我都囑咐你阿姨讓人整理過了,你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沐輕的父親宋延海沉穩的嗓音中帶了絲期盼和釋然。
“叔叔不要嫌我麻煩就好啦。”
沐輕得到滿意的答案后悄無聲息地吁了口氣,放下碗筷,對著正聊得歡快的三人說:“爸媽表姐,我吃飽了,想先回房間休息了。”
“好好,我帶你去。”宋母聽到她的話準備站起身。
沐輕急忙搖頭,聲音里多了抹局促,“不用了,告訴我房間我自己去就好,您和爸跟表姐再多聊會兒吧。”
宋延海語氣溫和:“上樓梯左手邊第二間就是你房間,把手上還掛著你以前自制的小牌子。”
“嗯,你們慢慢吃。”沐輕站起來朝他們欠了欠身就朝樓梯的方向走去。
蔣雨凝不忘提醒她:“小輕,藥在沙發上的包里,晚上別忘了吃。”
“知道了。”
宋母一聽,接口道:“你先去休息,一會兒我燒了水一起給你拿上去。”
心里劃過一絲溫暖,沐輕對她笑了笑:“謝謝媽,那我先上去了。”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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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邊第二間,還有小牌子,沐輕站定在樓梯口,嘴邊默念著剛才父親說的話,朝左望了望。應該是那里了,緩步走過去,門把手上掛著的鐵質小愛心立即吸引了她的視線。她拿起來放在手掌心瞧了瞧,中間竟是塊小黑板,上面有個用藍色粉筆寫的字,雖然已經淡到不行,但隱約還能看清楚,是個“絮”字。
沐輕失笑,她以前應該是很有些田園情懷的,否則怎么會這么有閑情逸致做這樣可愛的墜飾?
放在手中審視片刻,她輕輕放下鐵牌,轉動門把手,推開了門……
沐輕此刻正脫了鞋,雙腿曲起坐在床上,一手搭著膝蓋,一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布滿紫色苜蓿花的床單,雙眼如之前開門進來時一樣環視著四周,毫無灰塵的擺設。
床頭柜上僅放著一只方形鬧鐘,還在默默地運作。床一側的上方掛著一個歐式木制小花籃,里面插滿了黃紅相間的小花,與白色的墻壁相印襯,竟有種違和的協調感。
左手邊粉白相間的簾布立于窗的兩側,用同色系帶子輕輕挽著,窗上貼著幾張透明的小魚貼紙,在月光的折射下極為靈動。靠近窗戶的拐角處立著一個淡紫色的三層書柜,里面擺滿了書籍,柜子頂上擺放的圓形笑臉花盆里是一顆大大的仙人掌。
右手邊是高出自己一半的純白色衣柜,衣柜的拉門上貼了很多大小不一的花朵做裝飾。衣柜旁是前些日子提前托運回來的行李箱。說大不大的空間里,擺放了這么點東西卻剛剛好,很充實。
這是她的房間,她從出生到大學二年級期間一直住的地方,布置得很溫馨,可沐輕看著每一樣本應很熟悉的物品,心里卻一絲漣漪也泛不起,臉上有類似沮喪的情緒浮出來。
哦對,那只大大的紫色行李箱,是她唯一認得的。說起來,這只行李箱還是當初她提出要回國,林予辰發完脾氣后送給她的,還在箱子的表面貼上了她的英文名字:Sativa。
這個英文名的淵源,是她有一次翻閱一本雜志時,看到其中一頁上某位攝影師拍的一組花朵的照片,漂亮得令人炫目,右下角黑色的字母赫然印著Medicago Sativa Linn,紫花苜蓿。很美的名字,她便記了下來,也取了其中的Sativa作為自己的英文名字。
她忘記很多事情,卻仍記得自己的喜好吧,沐輕想,否則,為什么床單上和衣柜上都是同一種花。
那么,她喜歡的人呢?為什么始終記不起,還是從未曾有過,可是偶爾在夢里,出現的那個模糊的輪廓又是誰?
沐輕輕嘆一聲往后仰躺下去,放棄再去想任何事情,她現在正似困在迷宮的正中心,要想出去,便需尋遍所有的蛛絲馬跡。
她知道,回來是第一步,往后還有很多事情要去探尋,著急也沒有用,只能慢慢來。
而這里她的家,之前生活了二十年,之后要生活一輩子的地方,雖然不記得,但從她踏進來的那一刻,就有一種親切感直逼而來,很難忽視。
所以,還有什么好猶疑的呢。
沐輕盯著天花板發呆之際,門外傳來腳步聲,繼而是“叩叩叩”的敲門聲。
她緩過神直起身子回應道:“進來。”
宋母端著水杯開門走進來,表姐跟在她的身后微微笑。
“來,把藥吃了,然后去洗個熱水澡早點睡覺。”宋母說著將藥遞給她,沐輕伸手拿過其中一板連扣三粒放入口中,接過水杯,過了下去,然后是另外一板,嫻熟的重復著同樣的動作。
宋母看著她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心疼道:“苦不苦,我去給你拿點水果糖。”
她將空杯子和剩下的藥片放到床頭的柜子上,還來不及開口,一邊的蔣雨凝就一屁股坐到她旁邊,“阿姨,小輕這個吞法,肯定是連藥的味道都沒有嘗到就進肚子里了。而且,我怎么會給她吃苦呢。”說完朝她擠了擠眼。
沐輕拍掉她搭在肩膀上的爪子,對還站著的宋母說道:“媽,你也坐,爸呢?”
“叔叔在客廳里面看報紙,不好意思上來。”蔣雨凝再次搶言。
沐輕忍不住瞪了她一眼,這個表姐,平時的性格跟她工作時完全南轅北轍,要不是在她身邊待了好幾年,她真的會被她截然不同的形象嚇到。
宋母看著他們的小互動,不禁心生安慰,她的女兒,終于又變回了充滿生氣的樣子,幾年前的某些日子,她是連想都不敢再想起。即便在面對她和宋延海時顯得客套和疏離,也沒有關系了,重要的是她現在完好無損的活著。
“媽,有件事我想跟您和爸商量。”
“你說。”宋母地看著她。
沐輕猶豫了一下,繼而聲音堅定道,“過些日子,我想出去工作。”這是她在回來前征得表姐同意的,希望也能得到他們的應允。
“你才剛回來,不如在家多陪陪媽媽。”宋母一想到她的狀況,直覺反對她出門工作。
沐輕下意識轉頭望旁邊的表姐,蔣雨凝示意她不要擔心,半勸慰半撒嬌:“阿姨,小輕還那么年輕,出去接觸新事物對她百利而無一害,而且她現在法語學得那么好,找份翻譯的工作不成問題。”
沐輕握住宋母的手,語氣中帶了點懇求:“媽媽,你就答應我吧?”
宋母終是松了口:“你表姐都這么說了,我還怎么反對。不要太累知道嗎?”
沐輕用力點點頭,宋母繼續說道:“好了,去洗澡早點睡吧,小凝你也是。”
“是,媽媽。”
“是,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