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著機艙內昏暗的燈光,宋沐輕伏在靠板上,側頭望著舷窗外層疊濃密不斷變換的云層,凝思出神。
此刻的她正身處三萬英尺的高空,再過三個小時就會回到她二十歲以前生活的地方。
“在想什么?”旁邊傳來溫潤的女聲。
她收回思緒,轉過頭來對旁邊的女子淡淡一笑,“五年來第一次回國,有些緊張。”
“為什么執意回來?”
沐輕有一瞬的沉默,斟酌著說,“姐,我不知道怎么細說這種感覺。之前同你說過,近段時間夢中總是會出現一些影像,我雖看不清楚,但心底好像被什么牽引著,有個聲音一直在說,回去吧。只是很意外,你一向主張我留法,最后竟會同意讓我這么做。”宋沐輕口中的姐姐,是她的表姐蔣雨凝,也是她這五年來的主治醫生。
“小絮,作為你的姐姐,我當然希望你待在法國,重新開始,平平靜靜的生活;可是作為一個醫生,因為我的能力似乎有限,做不到讓你完全康復,所以我不可能忽視病人的意愿,或者放棄任何一個治療的可能。”
沐輕握住她的手,臉上是安撫的笑,“雨凝姐,如果不是你的悉心照料,就不會有現在的我,我很感激。”她歪了歪頭,繼續說,“還有啊,回國之后,我想以宋沐輕這個名字重新生活。宋沐絮三個字,對過往空白的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好。”蔣雨凝望向她點了點頭,希望回國這個決定的是對的,關于那天發生了什么,如果她愿意,就終有一天會記起來。只不過目前看來,她嘴上說著要回來,可潛意識里還是抵觸的,比如對自己名字的排斥,繼而連帶著所有的一切都不愿想起,無論她怎么努力,都沒有用。
蔣雨凝知道,只有直面過去,她才有可能真正意義上的痊愈。但這個孩子,失去了那么多原本應該快樂無憂的時光,受了那么多苦,她其實希望她快樂,就好。
思及此,蔣雨凝愛憐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睡一會兒吧,到了我叫你。”
“嗯。” 沐輕放開握著她的手,重新趴回靠板,輕輕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睡是定然睡不著的,時隔五年,原本充滿回憶的城市,對現在的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存在,未知的故居,以及家人。
宋沐絮是誰?
曾有過什么樣的朋友?
他們過得好不好?
她以前又是怎樣的?
這些問題,每每夜不能寐的時候,總會糾纏住她,可往往都得不到答案,想得厲害了,頭就會痛,最后只得放棄。
在馬賽生活的五年,有一半多的時間都處在治療之中,沐輕已經不太記得剛開始的情境,或者說,兩年前她才被允許走出表姐的診所,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所以她的腦袋里,只有僅僅兩年的,清晰的記憶。
而從她踏出表姐的診所開始,身邊就一直有個人陪伴著。記得蔣雨凝把他帶到她面前,告訴她他叫林予辰,他干凈的眸子一直牢牢鎖著她的,沒有客套沒有見到她的訝然,說出口的話擲地有聲:“宋沐絮,我們曾經,是同學。”
宋沐輕當時是不知道如何反應的,她的印象中全然沒有這么樣一個人,準確來說,她連自己的父母親都不認識,又怎還會記得是同學的他。
可是他好像根本不在意,之后的每天都會來看她,同她聊天,雖然通常都是他在說,她聽,但不答。
她其實是害怕的,跟表姐以外的人接觸,不敢說話,不想說話,很多時候,是不知道說些什么。
什么時候開始接納他,漸漸走出自己的世界的呢?
林予辰常常帶她去當地的一些露天風景區游玩,她多數時候都是找個地方坐下來,然后習慣性發呆。
直到有一天,他坐在她身邊,聲音里是她從未聽過的失落無奈,他說:“我知道你對不想理的人,連看一眼都不會,可是宋沐絮,你從前不理人的時候起碼快樂,現在呢,沒有記憶這件事情,就可以令你這樣罔顧別人的關心,封閉自己?還是你打算,空白一輩子。”
一輩子,多么遙遠的三個字,她想,不能這樣,過去已經不明不白,她不可以繼續沉寂,一輩子。
因著他的話,她開始嘗試著去跟人交流,表述自己的想法,同他出去的時候,也會主動地開口說話,久而久之,漸漸對他放下了戒心。
接下來的一年多,她變得外向很多,也努力地學習法文,不單只是希望可以跟當地的人有簡單的交流,更希望自己可以有一技之長,不要像個孩子一樣是那么的沒用。
慶幸的是,她只是丟失了過往,并沒有丟失自己的智商,想學的事物總能很快上手,如今法語雖未到同聲傳譯的地步,卻也能從善如流了。
那段時間,林予辰工作之余,幾乎都是陪著她的。
宋沐輕從未問過林予辰關于她的過去,他也絕口不提。
她說她現在叫宋沐輕,他也只是點頭說好,繼而小輕小輕的喚她。但當她提議要回到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的時候,林予辰是激烈反對過的,他甚至對她說,你的曾經我都可以告訴你,留在我身邊。她想不通為何他會如此失控,也曾想過或許就該在馬賽平平淡淡的過一生,和他。
可是內心深處的那個聲音,日漸清晰,黑夜白晝,反反復復,余聲縈繞,終于讓她繳械投降。
她要回去,她要去找一找被她丟掉了的回憶。
臨走的時候,林予辰抱住她,說等他忙完手邊的事情就回來找她,她被抱得生疼生疼,默默點頭應允,畢竟他陪了她這么多日子,她已心生依賴。
只是她不知道,怎么去定義兩個人的關系。
“小輕,醒醒,到了。”耳邊傳來表姐溫柔的嗓音,宋沐輕睜開眼睛,頓了頓,下意識抬起左腕看了看,三點十二分。
手腕上的表大的出奇,寬大的黑色表帶同她纖細白皙的手臂形成突兀的美感,她不由撫了撫鏡面。
蔣雨凝將她的動作看在眼里,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開口:“走吧。”
沐輕點了點頭,“嗯。”
出了機場,蔣雨凝將她帶到人少處,說道:“我去叫車,你在這里等著,不要走開。”
上海,九月末的天氣已是涼風習習,宋沐輕抬頭仰望之前離自己很近的蒼穹,陌生依舊,但所有的不確定自踏上這一片土地開始漸漸消散。
她張開雙手深吸一口氣,輕柔出聲,似自言自語,細聽之下是堅定而沉靜的:“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