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家的這個莊園,雖然有小花園,走的卻是大氣自然一路,并不十分精致,園中最顯眼的便是一個大湖,原是野外本來就有的一個天然湖,建園的時候才劃了進來的。
湖中的荷花也只是一些尋常品種,并不名貴,但勝在淺紅深粉,襯著亭亭翠蓋,開得密密匝匝鋪滿湖面,十分熱鬧挨擠,烈日下更是熏蒸得濃香四播,一陣陣中人欲醉。湖邊是幾十顆參天大樹,濃蔭匝地,遮蓋了陽光,湖面風來,倒也沒那么悶熱了。
主客休息的廂房在湖的另一邊,那邊有一半房子搭建在湖面,開了軒窗,十分涼爽,下人小廝們也多在那一邊的樹下休息打盹,以備主人呼喚,因此對岸就顯得清凈。
沈簫思一路隨著樹蔭走過來,不見行人,只有樹上的知了一聲長一聲短地不停嘶叫,反倒越顯著午后的安靜。熱風吹著,微微的倦意襲來,她有一霎那的恍惚,仿佛前世哪一日也曾有過這樣的夏日午后,卻一時又想不起是在何時何地了。
正好走到一棵大柳樹下,這柳樹瞧著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樹干粗壯,枝條遮陰蔽日,絲絲縷縷披垂下來直拂到水面上,引得水面一圈圈漣漪蕩漾不停,湖里的游魚不停地上來接呷。她索性坐了下來,背靠在柳樹上,原本也只想歇一歇,誰知道午后困倦,湖面上的微風帶著水氣一陣陣吹走了炎熱,她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迷迷瞪瞪里,她只覺得臉上作癢,眼皮卻澀滯得如千斤之重,想著要睜開眼,卻就是手足酸軟,無論如何動不了,迷迷糊糊地又仿佛哪里斷斷續續有說話的聲音傳來,只是聽不清楚,過了一會,想是說話的那人走近了些,才聽清了幾句:
“……這里倒是清幽雅靜,涼快得很,我就在這里站站,你且自去忙吧。等四哥醒了,我自過去。”
隨即聽得有人諾諾連聲,然后便安靜了。
她終于突然掙扎開了眼睛,伸手在臉上一摸,卻是細長的柳枝有一根被風吹得歪了,抓在了她發上,她一摘,那柳條把頭發也抓得帶出了幾絲來。她不免有些狼狽,于是索性把頭發解開,彎腰掬了把湖水,拍了拍臉,才欲重新把頭發束成小廝的發髻,卻見有腳步聲從樹后響起,想是聽到了這里的動靜,轉了過來。
怎么竟然忘了方才有人過來了!她懊惱地想,眼看來不及,只得一邊手忙腳亂飛快地束著頭發,一邊連忙轉過身去。
“你是誰?”正是先前說話的那個清朗醇厚的聲音。
她不敢回過頭,只說:“仆下是沈二郎君的小廝,因貪涼快在這里打個盹兒,驚擾了貴人了。”
“哦?是吳國公家的……”他打量眼前這個身影。雖然穿著小廝的衣裳,但削肩細腰,分明是女子的身條兒,更不用說挽起的頭發下、衣領里露出的那一截優雅的脖頸,和兩只白玉雕成般的耳朵。因為雙手正舉著弄頭發,衣袖便有些褪落,欺霜塞雪的手腕連著靈巧纖細的春蔥玉手,在紛披垂縷的碧綠枝條間十分悅目。
分明是個喬裝打扮的女孩兒!他饒有興致地想,就不知道是沈家哪一個小姐?
她終于把頭發束成發髻,拿發巾包好了。回過頭來,極快地瞥了他一眼,便恭敬地低了頭,“貴人請便,仆下也該去找我家郎君了。”
那一瞥雖快,他卻看清了這女孩兒一張黃黃的臉,倒是一對眼睛看著清凌凌的一閃,他略略一怔,想起那白膩的脖頸和手臂,才微微笑了:“你是沈二郎的小廝?叫什么?”
“……小缊。”她有些不太情愿地說。方才一瞥之間,她只來得及看清眼前人一身寶藍忍冬紋的圓領紗袍,腰間系著鑲了白玉的躞蹀帶,沒看清五官什么模樣,只粗粗覺得眼前人十分英俊貴氣。既然稱魏王為“四哥”,想必定然是皇族里的人,說不定,就是陛下的哪位皇子也說不定。
她的頭越發低了些,目光落在那一角藍色的袍角上,袍下露出一雙干干凈凈的皂色涼靴,靴沿緣著金線。她心里忽然想到一個人,不由得劇烈地震了一下,有種沖動想要抬頭看看清楚那人到底長什么樣,但很快地又忍住了。
湖對面的廂房里,開始陸續傳出聲響,笑聲和交談聲遠遠傳了過來,大概是午休結束了。
“去吧。”他終于開口。
她如蒙大赦,彎腰行了一禮,快步從旁邊離去了。
也許……真的是傳說中的那個人……
沈紹正著急找她,見她快步過來,才長長松了口氣。低聲責備道:“你倒哪里去了?不是說了不許走遠的嗎?”
沈簫思討好地一笑,還未開口,旁邊封晟已經笑著攬了沈紹的肩說:“你對這小廝恁地緊張作甚。一個大男人還怕丟了?”又朝沈簫思說道:“快去伺候你家郎君洗臉,怨不得他生氣,不在旁邊聽吩咐,倒自己瞎玩去了。”
沈簫思見沈紹還要說什么,忙搶先幾步,從銅盆里絞了面巾遞給沈紹,沈紹胡亂抹了把臉,見封晟已經先出了門,才低聲問:“沒什么事吧?”
“沒什么事,就是在對面柳樹下打了個盹。”她猶豫一下,才說:“二哥,我方才見到那邊另來了個郎君……我猜也許是……”話未說完,屋外有人喊沈紹:“……沈二郎,你磨磨蹭蹭地,還不出來!”
沈紹先揚聲朝著門口應了一聲,才低聲又問:“你猜是誰?”
沈簫思蹙眉說道,“晉王李治!”
“哦?”沈紹吃了一驚,“九王也來了?”他兩道濃眉緊緊皺了起來,“九王在朝中素來以仁孝著稱,莫非……”
“不管九王是為了什么而來,二哥都離他們遠著些吧。”沈簫思曾聽父母提起過,說是太子和魏王都有意拉攏沈家,好在父親看得透,兩邊的好意都沒有輕易接受,不過若是魏王有意從沈家的小輩入手,到時候,只怕父親也不得不作出選擇。“太子前些日子惹了陛下發怒,剛被禁足,魏王又適時獻上《括地志》,得了陛下嘉賞,九王這時候突然出現在魏王的宴會上,只怕也是有所圖而來。”
沈紹拍拍她的肩膀,“放心吧,二哥心里有數。待會兒你緊緊跟著我,可不許再離開半步了。”
二人出門時,人群都已經出發了,只有封晟正背對著他們似乎在聽自己的小廝說什么,聽到動靜回過身來,見沈紹出來,當下一笑轉過身來,說道:“你素日最是爽利的,今天這樣拖拉。他們都往后山林子里去了,咱們也快走。”
莊園的后山林子前有一大片開闊的草地,搭著一個木臺,頂上用竹條搭著一個涼棚,覆著松柏枝,棚下設著座椅。魏王此時正與一個寶藍袍子的年輕人分坐兩旁。臺前鬧哄哄的,卻是柴家的仆人牽了馬,送了弓箭過來,眾人一邊說笑一邊挑選弓箭,有性急的已經迫不及待上了馬,呼嘯一聲,便沖進了林子。柴家只有仆人在林子邊緣來回呼喝,將林中的獵物都往中心趕。
封晟腳步微微一頓,望著臺上,明亮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光芒,“晉王殿下也來了……”他是公主之子,與李泰和李治都是嫡親的姑表兄弟,見晉王來了,便上臺去見禮。沈紹和沈簫思遠遠站在一旁,沈紹從箭筒里抽出白羽箭來查看,沈簫思卻注目臺上,只見封晟和二王見禮,又仿佛是晉王說了一句什么,封晟回過頭來朝沈紹這邊望了一眼,又回過頭去是說話,隨即便轉身走了回來。
小廝送上弓箭,封晟將箭筒掛在腰上,一邊笑說:“二郎,方才晉王殿下還遙遙問起你來。”
“我與晉王殿下并不熟悉,他問我作什么?”沈紹有些遲疑。望了了那臺上一眼,卻見李治和李泰仿佛正言笑晏晏,相談甚歡,并未再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