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蛟綃翦碎玉簪輕,檀暈妝成雪月明
- 公主心計
- 千斛明珠
- 2894字
- 2020-10-23 20:28:35
月光流淌一地的夜里,晚風輕柔地吹拂起雪白的紗幔,將涼意帶進殿內,沖散了紫檀香氣。
“長公主。”侍女鴛鴦恭恭敬敬地將手里的披帛呈上,“更深露重,請公主保重千金之軀。”她不曾抬眸,卻也知道平安的沉默乃是默許之意,于是抖開披帛系上平安的身。
平安仍然望著窗外,鴛鴦也不多言語。她跟隨平安多年,數年如一日地貼身侍奉,她的心思不敢說知悉,卻也有三分明白。外人只知道趙國長公主平安美貌無匹,冰冷寡言,連國喪也能冷靜如斯,可見冷情,她卻覺得并不然。
鴛鴦還記得三年前,潛陽旱災嚴重,農家顆粒無收,上頭賑災的銀兩遲遲未下,本就饑寒交迫的家再也承受不了死亡逼近的壓力。于是,親情溫柔的面紗被生生扯下,露出最丑惡的猙獰之態。她被自己的父母賣給妓院的鴇子,雖然年歲還幼,但是她也曉得自己一旦踏進這十丈軟紅之地,便宛如墮入深淵,再也出不來的噩夢。
她拼命地掙扎逃脫,卻被人揪著頭發往回扯。圍觀者眾多,或者同情,或者憐憫,但是無一伸出援手。她絕望,卻一口咬傷了抓著她的人的手,那人吃痛之下便反手一記耳光落下,只覺得耳鳴目眩。
她不覺得疼,卻想著若是能夠將她生生打死了,也免得將來屈辱。
可是那人竟再沒有動手,她只聽見那人哆哆嗦嗦的聲音。“長...長公主...”
她睜開了眼睛。
那是她一生都不會忘記的場景。精致的轎簾掀開,顯露出來的容顏秀美無倫,眸光偏冷,叫人覺得在她的目光下無所遁形。
趙國長公主。
本能地,她就明白過來眼前的這人,或許是自己唯一的機會。“求求你,救救我。”
可是她一介平民,又是衣衫襤褸,怎么配近長公主的身?還不曾靠近,轎子兩側的侍衛手里的寒劍已然出鞘。
“且住。”那聲音如此清冷,如同年幼時候聽見冰霜子落在了屋檐。女子從轎子里出來,一身素色,流風回雪。“倘若本宮不肯救你,你待何如?”
“倘若長公主不救,我,我便寧可自盡也不肯回去的。”
“咿。”她不敢抬頭,只看見女子素色的裙擺,上面一枝秀麗的白梅蜿蜒。“今歲幾何?”
“十歲。”
當她說完這一句的時候,上方卻沉默了。良久,她聽見女子道:“既然你不愿意同他們去,那便同我走。”
她驚訝,忘卻了禮數抬眸望著女子。她是高高在上的長公主,人人皆知的冷漠。雖然她向她求救,但是也不曾想過她竟然真的會同意。
可是,偏偏就是她救下了她。
那一刻,她對自己起誓,窮其一生盡忠長公主。
“鴛鴦。”平安的聲音將鴛鴦從回憶里拉回了思緒。“你瞧天上那些燈盞,宛如星星一般。”
鴛鴦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漆黑的夜空除卻一彎明月,尚有數目可觀的飛天燈冉冉上升,恰如星斗,卻是為逝去的皇帝悼念之用。她頓了頓,強自平靜自己的聲音道:“先皇有知,必然為萬民之心所感動。”
“從前父皇大壽的夜,也是這般燈如星斗,徹夜明燭。”平安淡淡道,“倒也似今夜這般盛景。”
明明是波瀾不驚的語氣,鴛鴦卻是膽顫心驚。她還記得先皇仙逝的消息快馬加鞭傳到潛陽的長公主府邸時,當時的長公主正在獨自下棋,聽聞噩耗卻是面不改色,只頷首道了一句:“本宮知道了。”這樣冷淡的情態,卻在使者退下之后,生生嘔出血來,染紅了白玉棋子。
她到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心有余悸。
暖和公主指責長公主的時候,長公主并未為自己辯白。
只是一句未盡。
那時候,她的側臉精致而秀美,逆著光度叫她的輪廓顯得柔弱,纖長的眼睫覆蓋,漏下一片小小的陰影。她道:“何況傷心這種事......”
鴛鴦突然覺得心酸。所謂傷心,到了無淚的地步,才是最痛的吧。
“今夜之后,怕是難有寧日。你且退下,歇了吧。”平安垂眸,看不清其中半點情緒。
“是。”
紫檀香氣纏綿,明滅的燭火紅淚不斷,隱約照見墻上的字。字跡狂放,行云流水,大家手筆。
山雨欲來風滿樓。
翌日早朝。
“長公主尚且年幼,又遠離廟堂之事,如何能監國?”
“正是,自古以來不曾有女子干政。朝堂之事,可不是撲蝶摘花的兒戲。”
“......”
堂下一片鬧哄哄,文官言辭鑿鑿,大有將她口誅筆伐之勢,武官雖不言語,眼中卻也沒有恭敬之意。
身側的帝皇看了看面無表情的平安,似乎有些不安,正想要開口說什么,卻被她一手攔住。“各位大人的意思卻是如何?”平安站起來,她身量本就高挑,又是居于高位,自有一番凌人之勢。底下正有人要開口,卻聽見她接著說了下去,“重新立攝政王?讓本宮想想.......”她一步步走下來,“卻不知道是哪一位?楊大人是殿閣大學士,當朝一品大員,可勝任?”
被點名的官員立刻跪下去:“臣不敢。”
“那么是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五營統領萬大人?”
“臣不敢。”
“哦?一個個都不敢?”她的聲音冷下來,眉角眼梢似乎凝固了冰雪。“既然不敢,為何多疑?本宮年歲不長,又是女子之身,所以各位大人就認定平安不堪重任?或者覺得平安干政,乃是牝雞司晨?”薄涼一聲笑,無端叫人心弦一顫。“先皇既然將監國的重任托給了本宮,便是相信本宮有能力執政,輔助今上。各位大人說到底卻是不信先皇!也罷,倘若誰不服氣,便來此取了先皇遺詔去,叫本宮看看各位對趙國,究竟還有幾分忠心!”
這一頂帽子扣得太重,但凡是個官,都怕說是冒犯皇族,不忠不恭。當下什么意見都消弭吞回肚中,齊刷刷跪了一地。
“臣等不敢。一切聽先皇的旨意。”
“好了。”上頭的九五至尊終于開口,語氣雖還稚嫩,說出來的話卻已經有帝皇的風范。“各位大臣的忠心,朕念在心上。朕相信父皇做出的決定,也相信皇姐。此事便這么定了,不許多議。我趙國欲成千秋之業,必然要君臣一心才好。”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平安一并跪下,眼里有一抹淡淡的贊許。
“果然不出長公主所料,丞相邵大人稱病不出。洛大將軍也不曾上朝。”鴛鴦垂手道。
“那兩個老狐貍,自然早早聞了風聲避開。”如此場合,以他二人的身份,無論是袖手旁觀還是落井下石都不可取。人雖不在,只怕今日發生的一切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也不知這一回的試探,到底有幾分敲點。
正走過御花園,“皇姐。”玉冠束發,一身明黃的少年君王迎面而來。他身量不足,卻端的好相貌,宛如仙童一般。
“皇上此刻不是應該在國子監?”平安見禮之后,微微顰眉道。
方梓書一愣。他到底年幼,還不能很好地掩蓋自己的情緒。便是這一愣,讓平安覺察了事端,正是這時候,近侍前來向平安匯報。
平安的臉色未變,只是眼神凝住。
“皇姐息怒。”帝皇道,“太傅并無對皇姐不敬之意,只是生性迂腐了些。”
平安微微瞇起了眼。這時候朝霞如匹,瀲滟的光芒映照著宮錦,將那一身素色也染上了斑斕。玉簪反射的光和她眼底的幽芒一并落進帝皇的眼。
他竟是一怔。
“既然太傅執意如此,那也不可勉強。那便賜金百兩,著人護送太傅衣錦還鄉。皇上以為如何?”
“皇姐的安排甚好。”方梓書頷首。“那朕便先回宮了。”
“皇上慢走。”
“公主,王太傅也太妄自尊大了。”鴛鴦不平,“帝師之尊,卻還如此不知分寸。”
平安搖頭道:“你卻不知。文人向來多傲氣,本宮以女子之尊監國,自然惹得許多人不快。而王太傅飽讀圣賢之書,越發容不下這樣的事情。一時氣憤上頭提出辭退也無可厚非。”她頓了頓,卻隱隱有了笑意,“何況他那一套之乎者也,本宮也不想叫皇上學去。如今他自動請辭,倒也省得本宮開口做惡人。”
“公主心里已經有合適的人選?”鴛鴦被一點,當下便明白過來。
“卻也不知道,他肯是不肯。”
錦鯉在清澈的湖水里游來游去,自若悠然。平安望著湖面的粼粼波光,道:“叫一只飛鳥困在湖水與錦鯉為伍,你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