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天生危險。對TA說的字句著迷,對TA的故事上癮,看見TA就是身心都感到清涼的時刻,是的,一定有很強的魔力。”
第二人生
“恭喜你啊楊總,新的X客戶全年廣告比稿又成功了。”
公司品牌部的負責人第一時間在楊柳面前宣布喜訊,聲音高了八分貝,全公司的人都聽得見,這是繼昨天郵件通知之后的第二次公開表揚,按照以往的慣例,至少要持續一星期。當事人也理所應當地高興一個多星期。接下來的時間,就是將獎金都用來請同事和朋友圈里的好友,通過他們發聚會相片到朋友圈里再引發另一波的祝福和請客消費。
大家在飯桌上難免開始替楊柳總結他的人生究竟有多么成功,還不到三十歲就已經是頂尖公司的創意擔當,住著高級公寓,開著總部配給他的進口跑車。他總是感慨周圍的朋友比他都要了解自己的過往,畢竟有些成績他已經忘卻,但是其他人如數家珍,或許總有人斤斤計較別人的得失。
聚會之后宿醉縈繞,睜開雙眼就是一片無窮云層,浮游于萬里之上,楊柳感覺到皮膚有些干裂,嘴里呼出微涼的空氣,腳下是輕薄的云朵,他溫柔地向空中小姐要一杯溫水,空中小姐嘴角扯出一點點職業微笑,瞬間按滅了服務指示燈,遞上了一杯溫水。
楊柳的很多創意靈感都是在這樣的長途飛行狀態中獲得的。孤單、傲立于世界之上。顛簸時輕閉雙眼就是人生的不確定,周圍的人,你看我,我看他,大家的緊張或是空洞,多多少少都有些相似。他也總是生出一種唏噓,為各個品牌想出的創意不過就是一種唏噓,或者是孤獨的填充。
前面洋洋灑灑,到頭來不過是白駒過隙人生似夢,都是虛景。
他看看手機日歷,還有一周就是三十歲的生日。恍然想起五年之前,公寓附近天橋下的那個算命先生,他曾對楊柳說他完全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一切全靠他自己的選擇,選擇哪一種都可以順利度過。
一種是平淡的家庭生活;一種是毫無疑義地光鮮地實現自己理想的生活,但是算命先生并沒有說后一種生活到底有多寂寞。
楊柳回想起五年前和女友分手之后就再也沒有戀愛過,倒是遇到過很多人,但這些人來來往往,他最后竟連名字都忘記了。像大學之前的同學一樣,常常莫名其妙地收到請柬,但是實在想不起來是誰,甚至懷疑他們是否真的寄錯了人。
看看收件人又確實是自己,有時候實在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
“你終于來了。”
“您知道我會來?”
“當然。很多人時隔多年都會來這里找我,都是對生活有疑問的人,無論賺了多少錢,住的公寓有多豪華,自己把墻壁都裝修成了鋼化玻璃也不影響人生的迷茫啊。”
楊柳感嘆,他真是有神一樣的能力,連家里玻璃都能算出來。
“你這幾年過得十分順利。”
“如您所言,但是我當時不知道會有這么寂寞。”
“寂寞是一種什么感覺?”
“總是會時時想到死。”
“其實你還有另外一種人生的選擇,在你生日之前你還可以體驗下,但是一過夜里十二點你就要回歸到寂寞,或者是現在的生活一切照舊,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遇到真愛,或者擁有一個孩子。”
“我愿意嘗試。”
算命先生說完就把面前的水晶盤砸碎了。不遠處有個三歲左右的甜美小女孩喊楊柳“爸爸”,身邊跟著一位似曾相識的溫潤女子,對他說:“老公,你在這里干嗎?”
楊柳一向是不相信奇跡的人,面對這樣的景象竟然也有些無法招架。
“我們一起回家吧。”小女孩棉花糖一樣的甜蜜溫柔和媽媽竟有幾分神似。
家庭生活瑣碎至極,他得到了平淡生活的同時,變成了一個愛玩游戲、有著朝九晚五工作的小公司職員。到家會抱著女兒半睜著雙眼打游戲,楊柳十分適應但是又覺得十分無聊。
直到開始進行返回真實世界的倒計時。
12點準時,家里燈光逐漸暗淡,楊柳留戀地說,我才剛遇見你們,還沒有好好地告別。
“哈哈哈哈……”震耳欲聾的笑聲無比刺耳地從陽臺傳來,公司的同事們一起涌出來祝楊總生日快樂,歡迎回到現實世界,“妻子”和“女兒”竟然也在中間看著他微笑,公司負責人說,這是為極有創意的你準備的一份“穿越式”驚喜,是否讓你滿意?
楊柳怒視著周圍的人,一怒之下將桌子掀翻。
隨著餐盤依次落地,楊柳在夢中驚醒。
妻子搖著躺在白色病床上的他說,你過完生日了,跟你一起在便利店打工的同事們喝得爛醉,都被送進醫院了,你看你都三十歲了,還是這個老樣子,就沒變過。妻子一邊說一邊摸著胖兒子柔軟的頭發。
楊柳使勁揉著眼睛,原來自己渾渾噩噩的生活從來沒有改變過,好在有妻子,有可愛的兒子,雖然自己依然不爭氣,但也知足了。
飛機偶遇事件
1
在準備新書的過程中,我急缺一段第三者的內心戲作為素材,于是帶著明顯的功利心,我約Bella去香港血拼。
航班延誤了3小時終于準備起飛,我們習慣性地選擇坐在W區,這個區介于頭等艙和經濟艙之間,英俊瀟灑的看不出性取向的乘務員熱忱地為我們服務,端茶送報,無微不至,好像剛與他戀愛一般。對他的服務Bella都一一接受并報以禮貌和不卑不亢的微笑。
她是我喜歡的女子類型,干凈清爽,坐在她的旁邊我都能感覺到有風穿過我,但是又不覺得冷。
飛機呼嘯著起飛,高空平穩之后,她摘下了降噪耳機,跟我說:“你知道我和Wayne分手了吧?”
“知道啊。”在她秒刪朋友圈之前,我就截屏了她的內容。
“你正好約我散心,我很欣慰,我以為前同事中不會有人再理我了。”
“一個巴掌拍不響,不是你的錯。”
“是啊,淡了就是淡了。我都三十三歲了,比你大七歲,卻不覺得和你有什么代溝。”
“咱們也有共同點嘛。”
“第三者?”
“感情豐富吧,我靠寫字為生,感情還是要纖細敏感些。”
我之所以這么迫切地約Bella,想必她也知道我的目的。對于我來說卻是因為我聽說了Wayne作為一個外企高管,給他懂事聰慧的女友一個月多少錢的生活費。這個數字我道聽途說之后竟然有要吐血的沖動。
我剛入職不久的時候,Wayne送了我耳機。因為經常出差,有一次出差時在飛機上,Wayne給我升了頭等艙跟他并排坐著,飛機起飛時,我的耳朵感覺到一陣刺痛,痛得我齜牙咧嘴,返程的時候他就送了我昂貴的耳機。
當時我戴著耳機醒來,第一束日光穿越了漫長而沒有盡頭的夜晚,從國際航班的窗透過窗簾投射到了座椅上。椅子寬大而柔軟,空氣微冷,我蓋著毯子,看著熟睡的Wayne,像看一個志同道合的朋友,毫無生疏和距離感,沒有慌張。撩開遮光板,用手涂抹開附著在玻璃上的霧氣,外面是陽光照耀下的白色云海,綿長得像一次重逢之后的呼吸。飛機遇到氣流之后開始輕微顛簸,行向前方一片芒果色的晨光,窗外的空氣像被漂洗過的半透明琥珀,溫婉沉郁。就這樣,我的美好沉默變成了深邃的謎,棲息在某處,無人知曉。
2
出差回來之后,我的腦海里反復描摹這樣的畫面,每次都覺得明天會是美好的一天。然而事實上也是如此,不快樂的時候那么少,笑的時間那么長,無論是日光月華,還是微雨潔風,都是心跳所帶來的,就像我現在可以看見你們一樣,是個多么有時效性的命題。
一天比一天更努力地工作,加班到看到日光微亮,我才安心入睡,因為心里有了惦念就更踏實些。
后來Wayne幾次約我吃飯,我都欣然赴約。
“今天加班到幾點,如果不是太晚,我在北京亮預定位子,帶你看風景。”
“應該不會太晚。”
我利用中午的時間把文件都提前處理好,未到下班時間就拿著化妝包進洗手間,參照雜志上本季最流行的妝面,打造最流行的日本宿醉妝,黑眼圈太重,就用粉紅色遮瑕膏遮住眼睛下面和眼周的暗沉部位,再稍微撲些散粉去除油分后,用金色眼影膏在眼皮、前眼角和臥蠶部分稍稍涂抹,將面霜狀或水潤質地的粉紅色腮紅少量涂抹在緊貼著眼睛下面的部分,暈染出自然的漸變效果即完美。
“今天你的臉真是桃花一樣。”Wayne看著我笑著說。
“是不是神清氣爽?”
“是,跟我之前每次看到你都不同,感覺你在辦公室是不是快要睡著了?還是整天構思小說?”
“差不多,白天想想晚上要落筆的小說結構,晚上才能下筆如有神。”
“真是一個有計劃的姑娘。我還是很欣賞的。對了,你和Bella很熟悉嗎?”
“不算熟悉,因為她是流程編輯,可能跟每一個同事熟悉的程度都是差不多的。”
“我認為她很有意思。”
我不由得開始懷疑Wayne約我出來的真正目的,也許只是為了更進一步地接近Bella,比我白天構思的情節,還要縝密。
后來聽其他同事說,Bella和Wayne似乎已經在一起了,而且集團里知道的人都在瘋傳Wayne給Bella奇低無比的生活費。
前同事都喜歡叫Bella三姐,顧名思義,第三者。Bella是公司里的流程編輯,干的是與雜志編輯完全不同的事情,她負責每月的稿費登記發放、雜志錯別字和語法錯誤的統計及處罰執行。她不厭其煩地做著在部分人眼中看似雞肋的工作,積攢半年工資送自己一個名牌包包,我們都以為是Wayne送的。她也對幾個人說是Wayne送的,但其實同事看到是她自己買來的。
3
為了得到工作上的便利,快速得到報銷,我還是每周都約她吃個飯。在交流兩性關系方面,Bella頗有心得,我跟她說,我和男友的感情雖然不是令我十分滿意,但是我還是會和他糾纏至少一年的時間。她常嫌棄我對愛情太過天真和認真,說我和現任男友在相處的過程中生理和心理都處于下風。我問她為什么。她說,這個男人吸引你,而后他的強度也讓你滿意,所以連鎖性反應就是你的心理和生理都在被同一個人吸引,就像我以前愛喝可樂,那我口渴了第一個反應也是去買可樂,但是有的人愛喝茶水、果汁、咖啡,這都是一個道理。
我若有所思地點頭,認為自己似乎到了一個該找個相伴一生的對象的年紀。
跟Bella約了幾次午飯之后,她就開始跟我敞開心扉。
她對我說:“你知道嗎,其實我的故事還是可以寫一本小說的。”
我見過無數人對我說他們想寫一本自傳,最起碼是所有擅長想象愛情的女生都有這種想法。
通常面對這樣渴望傾訴的女性我都會誠懇地洗耳恭聽。
“那跟我說說你和他的故事吧。”
“他是公司的高管,從外形到內在完美得無可挑剔。”
“那你被他選擇真的是榮幸之極!”
“不算完全地被選擇吧,他還是有老婆的,也有在外界看似溫暖的家庭。”
這是從他的角度來講,跟她在性生活以及曖昧的感覺上是完美的,或者對他來說是舒適的,可以維持長久的。我忽然不知道怎么跟Bella解釋,她不是他的太太,但是他會跟她維持關系,甚至比他的婚姻更長久,而且這樣的男人也不會胡搞瞎混,也不會再有第三者。
“給我說說你和他的小故事?”
“有一次他在我那里過夜,之前我是不知道他結婚了的,因為他的手上沒有戒指。”
“很多人不習慣戴戒指啊。不能以你自己的標準去界定別人。”
“后來他的手機響了,我只是出于好奇就看了他的手機,微信里顯示的是一個女性的名字,內容是:老公明天幾點回來,我把螃蟹按時下鍋。我當時腦子‘嗡’的一下就炸了,但是第二天還是像沒事兒一樣,一看到他實在是發不起火來。”
“復雜人性關系里確實有一種關系是,也許他有一身的缺點,也許他不像你愛他一樣愛你,也許跟著他會吃苦,但是相比這些,你更不能忍受的是離開他。”
“你說得很對,我還不想放棄他。”
吃完飯,我們會在辦公樓林立的園區散步,中午的時候趕上了有人求婚,排場不小,玫瑰花瓣幾乎覆蓋了噴泉一圈,Bella拉著我擠過去觀看。
“Bella你看,那個婚戒好像卡地亞的。”
“也可能是京潤珍珠。”
“也可能是蜜絲佛陀。”
“八寶山產的舍利子。”Bella一臉不屑。
我一直以為Bella是憧憬婚姻的,于是問她,干嗎嘴巴這么狠,她說,憧憬還是憧憬的,但是不太憧憬別人的婚姻。
4
有次Wayne的妻子抱著孩子來公司“探望”她。她從海量的雜志里露出頭來說,高管辦公室在對面。我們當時都等著潑熱水、破口大罵的戲碼,兩個氣場不相上下,但是打扮天壤之別的女生,確認了對方之后,講話的聲音越來越大,直到開始動起手來,我們忍不住出去觀看。Wayne的妻子哭鬧不已,坐地不起,一個行政部的小伙無奈地勸著:“你別鬧啦,大家都在上班……”Wayne的妻子高聲急促地說著話,由于人十分瘦弱,哭起來呼吸就變得很急促,只感覺哭得很傷心。周圍的人真的很同情她,完全不同于電視劇里那些學院派情緒表演,精致虛偽又煞有介事。在場的女生們,應該是包括我在內,永遠都不想親自經歷這些。那是一種相當動人的哭泣,動人心魄,如果你沒那樣親自哭過,你一定要親眼看一次。俗一點說,就是那種“青春”—這詞現在有點說不出口啊—的感覺。
過了快一個小時的樣子,圍觀群眾三三兩兩無聲無息地注視著局勢的發展。眼看不會再有高潮了,正好也到了下班的時間就各自散去。
5
兩位與同一位男性有關的女性從此劃清了界限,開始了人生戰場的宣戰。
“后來我父親做手術,Wayne開始幫我墊付醫藥費,他還是不錯的。”Bella辯解道。
“你試過爭取他嗎,比如從他的家庭中,讓他解脫?”我試探性地問道。
“在感情里,一定要弄清楚自己的感覺,別人只能幫倒忙,我之前聽別人的建議試著爭取過,但是發現,其實不是沒他不行。但是他只要主動找我,我也會淪陷,就這樣在一起或者說是消磨時光也不錯。”
“你的父親好些了嗎?”我問。
“小手術,也都痊愈了,不過也促使他做了一個決定——后來他和他老婆離婚了,”Bella說,“我當時以為他一定會娶我。雖然可能性比較大,但是自己又隱約地無法確定什么。你知道嗎,女生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直覺,當你有了某種預感,那就證明這感覺一定是真的……他離婚之后就和我分手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
“在婚外有女友的男人,他的婚姻一定是有問題的,就看他怎么面對這個問題了。多半精英很多旗在飄而不倒。”
“你怎么還戴著他送你的項鏈?”
“到香港就扔掉。”Bella的眼里流露出不舍。
飛機突然遇到強大的氣流,陡然下降600米。大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堵住了似的,無法呼吸。
之前Bella說過,她很怕顛簸。因為她幾乎不用出差,也不習慣坐飛機,有次飛機遇到強大的氣流她還驚聲尖叫,引得周圍乘客行注目禮。但這次她比任何人都要沉靜。
古人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而這一飛機人的命運,就在泰山和鴻毛之間沉浮,總有些不由自主。
飛機終于在開始下降之前平穩,需要寫入境卡,我們都沒有帶簽字筆,于是問空乘要。
空乘的態度很冷淡:“沒有筆!”
我問:“有水嗎?”
“沒有。”他像開啟了復讀模式。
“有種人走茶涼的感覺啊,”Bella感嘆道,“那就不寫了,下飛機再說,總有辦法。”
“是人走茶干。”我補充道。
“到了,我也跟你說完了,香港咱們可以各玩各的啦。”Bella說。
忽然我臉上泛起了紅霞,一切就像塵歸塵,土歸土。
我知道,是我不好。
飛機到了指定停機位后,我刪掉了Wayne發給我的求婚短信。
到了香港,氣溫驟降,我穿上外套還覺得涼颼颼的,才突然意識到夏天已悄悄結束,說突然其實也不突然,窗外也已漸漸安靜下來,特別是此刻的夜里。
敢不敢
1
辛良對我說:“你知道嗎,你命里缺我。”
“什么時候缺的?”
“從小時候啊,咱們倆第一次在家屬大院見到的時候。”
“六七歲那年吧,你剛剛搬進來,爬山虎爬遍了整棟小樓。”
“是啊,你探出頭來迎接我。”
“你想得美,我才沒迎接你,我就是看看樓下賣西瓜冰和涼糕的老奶奶來沒來。”
“你記得這么清楚?一定是編的。”
“跟全家一起搬家還有時間看小姑娘,可見你好色的本性。”
“你這個丫頭講話又兇又狠的。”
“我沒兇啊。”
“對,你是沒胸。”
“你真煩。”
我看著二十七歲的辛良,覺得這些年過得真是快,他依然如一陣香軟的風,時不時吹進我的夢中。想要伸手去拉他手的時候,他會掙脫,我去追,夢就醒了。有幾次夢里哭醒,回想,如果他沒有搬進這個院子,我當時不曾向窗外低頭看,或者他不曾抬頭,這個漫長的故事就不會發生。
2
那天陽光充足,或者是自己情緒在作祟,辛良是第一個進入我這個六歲小女生視線的男孩。后來我就沒有對別人投射過贊許的目光。辛良從小學到初中一直在我身邊。
剛上小學的時候五點放學,他會打電話跟我說:“今天的作業是什么啊?”
我一邊把書包里的書本全倒出來,一邊拿起數學課本開始跟他一道題一道題地說,通常會說一個小時左右。
有時候電話是爸爸接到的,他起初是開心地跟我說:“小彤,辛良有電話找你。”
幾個月之后爸爸就開始反感。
“你媽媽不管你,你就天天跟男孩一起玩是不是,怎么不見女孩給你打電話?”
我從小就跟了父親,他的獨斷和保護,我多半是可以理解的。
第二天我就跟辛良說:“作業要是記不住,放學我們可以在路上說。”
辛良開心地笑了,我和他站在楊樹下,陽光透過巴掌大的樹葉細細密密地灑下來,斑駁的倒影流淌在我們身上,不經意間闖入了平靜的心。
于是我放學回家的時間就越來越晚。
辛良總會找到理由拖著我回家的時間,秋天的時候路過桂花樹,他跟我說:“你用力聞,蝴蝶就會被你強大的吸氣流吸引過來,看過《還珠格格》嗎?會有一樣的效果。”
我就順勢裝傻配合他。
“小彤,你知道前面的蹦床玩一次多少錢嗎?”
“一個小時也就兩元錢,咱們去玩?”我提議道。
于是兩個人就一直蹦到天黑,那個時候通信還沒有發達到小學生都擁有手機,晚回家沒告訴父親的我,被他逮到,在全是小學生的人群里,被他劈頭蓋臉地一頓怒罵。
“你再繼續這樣就和你媽媽一樣,不思進取,這么小就跟男孩子在外面玩還不知道回家。”
父親連看都沒看辛良一眼,直接用力扯著我的衣領帶我橫穿了鐵路,回到車上。我回頭看辛良的時候他已經在呼嘯的火車背后,桂花就這樣一片又一片地散落。
后來父親給我報了小提琴班,放學后除了到家里休息30分鐘的時間,其他的時間連同周末都被音樂課填滿。小提琴老師是一個極度斯文的大學生,從領口到指甲都一塵不染,夕陽透過白色的紗簾灑在他長長的睫毛上,我總是會盯著出神。這是一個溫柔的父親或者是長兄的形象。他的手會握住我小小的手,教我握住旋渦狀的琴頭,我的心猶如小鹿亂撞一樣的刺激,短暫的一瞬間竟然忘了辛良。
小學畢業,我的小提琴技藝已經達到可以去參加市里比賽的水平,每次父親在臺下看我的時候,我都覺得他也是在欣賞自己的作品,贏得比賽,獲得掌聲,遠遠大于看我和辛良玩蹦床時候的快樂。
我和辛良迷迷糊糊地升入了初中,體育課的時候,我由于生理痛就停了下來。辛良也跟著我停下來。
“辛良,你停下來干嗎?”
“老師,我肚子痛。”辛良擅長以輕松幽默化解老師對他的疑惑。
他繞開大家走到我坐的花圃邊。
“你還在練小提琴嗎?你老爸是不是想讓你考藝術學校?”
“不知道,我學得挺開心的。”
“你敢不敢換個老師?我在家屬院里見過他幾次,覺得怪怪的。”
“不換。”
“你得相信男生的眼光,我也挺疑惑你老爸的,那么多女老師,非給你找個男的,又比你大那么多。”
“你閉嘴吧。”
辛良訕訕地跑開了。
后來,有幾次我送小提琴老師離開的時候,看到辛良。
“都開始送他了啊,之前沒見你送啊。”
“你每次都監督我,是嗎?”
“想得美,我每次幫家里倒垃圾的時候都能看到那個道貌岸然的家伙從你家出來。”
事實不出辛良所料,小提琴老師果然在我獲獎之后用力地親吻了我,那種初吻被奪走的感覺,嚇得我奪門而出。辛良依然在樓下晃悠,看到我大驚失色的臉,他既想閃躲但是又一直堅定地跟在我的后面,陪我到花園里,從太陽將落到月亮爬上了花樹,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3
后來父親不再讓我練小提琴了,高中課業慢慢緊張起來。唯一不變的是辛良一直在我身邊。再后來大家配備了手機,我們開始發信息交流。
辛良擔心我的話費消耗太大,每次都為我充好話費,下了晚自習他會騎著自行車繞路載我回家。周末的時候找借口不去補課,兩個人約好在有寬大桌子的韓國咖啡館一邊看書一邊聊天,其實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對視,或者兩個人一同打量身邊的過客。
辛良計劃利用自己并不擅長的體育特長加分,于是每天都盡量拉著我去跑步。
我和他幾乎每天傍晚都一起跑步,在紅色的跑道上,全是青春和荷爾蒙在空氣中膨脹擴散的味道。一開始是一群人一起跑,各個年級、各個系,自由組織,但堅持下來的人越來越少,很多人逐漸放棄體育特長,到最后跑的人寥寥無幾,只剩下體力不支的我和體育成績并不突出的辛良。
高考的前夕,他帶我去了搖滾音樂節,兩個人在海邊聽著搖滾樂。由于考試壓力很大,我索性把頭發剪得比男孩還短。辛良時不時摸摸我短短的頭發,從背后抱著我,海風很大,我在他的懷里一動也不動,感受著藍色的海風穿透了我們,但是一點都不冷。
“等我考上大學就送你個禮物。”
“什么禮物?”
“和你沒有娛樂的童年有關的禮物。”
我心里早有答案。
4
辛良高考失利,上了一所普通高校的土木工程系。我被父親送到國外讀大學。
我和辛良就開始日復一日FaceTime,他跟我聊的無外乎是系里女生長得都不如高中同學,過了幾天終于有好看的女生轉學過來,似乎可以拯救一整個系的男生于水火之中了。隨著我迫切融入不列顛社會,每天晚上要逼著自己跟室友聚會的一個月里,很多次都錯過了辛良撥打過來的FaceTime。
大概這個世間有一種悲傷,是無數的杯子落地,但是聽不見聲音;看得到裂痕,但是心碎的程度有限。和辛良徹底不聯系的那一陣子,我不是特別的難過。因為周遭總是會有新鮮的事物不斷地涌入,不能被一陣一陣的聊天打擾。晚上我該睡覺的時候正是他起床,而我真的很困。很多日日夜夜,室友會帶不同的男孩回來,他們有時候在沙發上親熱,有時候在廚房折騰,我感到被抽空一樣的寂寞。
我暑假回國的時候,辛良瘦了很多,五官也更立體。我細細打量,帶著獵奇的口吻問:“系里的女孩有沒有主動追你的?”辛良低著頭,不看我,也不吭聲,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似乎被我盯得不太好意思。想到這時候的他還是那么忐忑不安地愛著我,那么不堪一擊,我忽然感到一陣愧疚,對辛良說:“在英國,我沒跟任何男孩上過床,你如果想要我現在就能得到。”雖說魯莽,但是二十幾歲的荷爾蒙已經無法控制,快要溢出來了。
“你怎么了?”
“你難道不想我嗎?”
“想是想,但是你在出國之前也沒這樣。”
如五雷轟頂一般,我的血液從全身涌向大腦,喉嚨像被抽干了水分,每呼吸一次,心臟都有強烈的抽痛感。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
回到英國之后,辛良沒再找過我。
我的思念開始泛濫,愛人之間的頻率似乎無法保持一致。每次給他發起視頻通話的時候,他幾乎都在開會,然后被無情地掛斷,一開始他小心翼翼地解釋,再到后來他的解釋中伴隨著煩躁,最后他直接不再接聽。
當他想和我聊天的時候,我提不起興致,當我想把自己的一切交給他的時候,他又無力承受。我們都在外太空,注定無法廝守。剩下我留在空曠的記憶里茫然捂著傷口,心想如果可以選擇,我寧愿這一切從未開始。
5
辛良在他二十七歲生日的時候約我見面,那些往事就像電影般重現。
“你愣了好久了,小彤。”
“我只是在想我們之前的事情。”
辛良苦笑著說:“是我沒福氣,一直沒有擁有你。”
“你已經贏了。”
“太在乎輸贏,最后只能輸。”
“我下周就嫁給別人了。”
走出咖啡館的時候,店里已經要打烊了。他走在我身后,我邁出了幾步之后,他緊緊地抱住我。就在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們之間一直以來的感情都是恬淡、自然、沒有任何欲念。這難道還不夠理想嗎?我為什么還要和別人結婚呢?
鎂光燈光柱下,黑色燕尾托出優雅的倒影,雖然歲月不饒凡人—爸爸已是微微駝背了。他攤開紙,伸手把話筒調整在布滿胡茬的嘴邊,弄得一陣電流聲。燈光隨之直射在我的臉上,強烈的白色燈光晃得我十分眩暈,我在原地站立了幾秒鐘才緩過神來。
辛良就站在不遠處,拿著那個曾經要送給我的小提琴。
“對不起,我遲到了,這是給你的禮物,遲早要給你,就選在今天吧。陪你在一起的二十年,從沒開口說‘我愛你’,這三個字太重,我以為自己無法承受,但是今天站在這里,我才知道,更無法承受的是你成為別人的妻子。”
爸爸看著他,微微一笑。我以為他會對辛良破口大罵。他只是看了看我,也看了看辛良,長吁一口氣。
來參加婚宴的人們,通常是抱著祝福之心,這樣像電影里的情節,應該是第一次見,從進門就開始一秒沒消停的七大姑八大姨的眼睛和鼻孔紛紛一起放大。
我看著辛良,像看自己十幾年的青春時光。決定把它們從陽光轉化為負熵,就這樣安靜地儲在記憶里,只是留在記憶里。
昏迷事故
美子下午的時候還在實驗室做研究,工作間隙,她看了看窗外的夕陽,有粉紅色的暖光。東京的秋天總是這么美,美子心里感慨道。
剛轉身準備投入工作,她忽然覺得頭部受到一個重擊,來不及看到襲擊者,身子已不由自主地砸到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美子從昏迷中醒過來,感覺喉嚨一陣干渴刺痛,像被插進了干枯的木棍。美子眼望四周發現自己被困在一個金屬的箱子中,前后左右,只有單人床大小,但四周密閉。胳膊一陣刺痛,她發現有長腳蜈蚣在手臂上爬來爬去。美子的尖叫聲在密閉的箱子中回蕩,幾乎要震破自己的耳膜。
美子掙扎著感覺到缺氧,渾身是汗。她脫下了白大褂,手機掉落在身邊。幸好,美子感嘆道。
她打開了緊急呼叫頁面開始撥打110,電話那頭通了。
“你好,請問是事件還是事故?”
“你好,我是久尚美子,是事故,我被鎖起來了。”
“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自己的位置。”
“如果不知道你的位置,我們無法幫助你定位。”
“我在實驗的過程中,感覺頭部遭到重擊。”
“實驗室在哪里?”
“D大的化學科地下實驗室。”
“我們馬上派人過去。”
美子又等了一會,在幽閉的空間中很難有安全感,緊張得她又給110撥通了電話。
“你好,美子,我們剛過去了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你們說會來救我的,為什么沒有找到我?”
“我們無法根據您的地點進行準確定位。”
美子覺得自己的胸腔像被堵住了,無法呼吸。與對方僅有的電話交流無法進行讓她感覺十分惱火。
“我還需要提供什么你才能知道我的地址?”
“你可以打開手機,查看下sim卡,這樣我們可以根據運營商進行定位。”
“我現在就打開手機。”
“看到運營商信息后請再打給我。”
美子用工作卡上的胸針打開了手機上的小孔,摳出了sim卡,看到了運營商。平時自己是從來不關心sim卡的運營商的,更沒興趣去打開手機設備,這些都是由野田幫忙的。啊,好想念他,可是通訊錄里根本沒有他的電話號碼,準確地來說,沒有任何聯系人的電話號碼。
“我知道我的運營商了,是doco的。”話音剛落,美子忽然覺得箱子開始移動了。
“我被移動了,就在往我腳的方向!”美子激動地對電話那頭說。
對方依然聲音平靜地說:“還有別的發現嗎?”
美子忽然聽到了風琴的聲音,毫無節奏韻律,如同噪聲一般接連不斷。
“我,我,我聽到了風琴的聲音。”
“我們已經為你定位到D大學附近的一所教堂,請你耐心等待,警察大概10分鐘后可以趕到現場。”
30分鐘過去后,美子再一次撥通了110電話。
“你們為什么沒有過來?”
“我們的警察已經去過了,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剛才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還有風琴的聲音。”
“可是我并沒有聽到風琴的聲音啊,我可以重新播放我們剛才的語音記錄給你。”
美子聽到語音,除了自己歇斯底里的吶喊聲以外沒有任何聲音。
美子陷入了絕望,懇求著接線員:“請不要掛斷電話。”
“請問你的電量還剩多少?”美子看到電池已經顯示只剩5%。她哭著掛斷了電話。
忽然有一個未顯示的號碼撥進來,美子接通了。這是野田的聲音。
“美子,美子……”她能清楚地聽到野田的呼喚。
“野田快來救我,我在……”美子拼盡全力說出了自己所在的地址,在饑餓干渴的生理極限下。
“美子,美子……”
野田似乎根本聽不到美子的呼喚。
手機電量已經耗盡。
忽然之間箱子被打開了,格外刺眼。
四周圍繞的都是美子的同事和學生。
山本教授對美子說:“這是你申請的腦部反應研究啊,人在極限條件下,腦部物質的化學反應成果。”美子笑著看著大家。
不一會美子醒來,發現自己還是躺在密不透風的箱子里毫無變化,原來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場幻覺。
“美子,美子……你該不會永遠就這樣了吧?”野田拉著美子的手說。美子的媽媽在旁邊不停地哭泣,虛弱得像一個影子。
醫生說:“她現在是植物人狀態,不知道接下來是怎樣的結果,有的人會逐漸恢復,有的人可能……”
美子成為植物人已經三年了,她對外界的感知在于外界對她的刺激。
喉嚨像被干枯木棍插進去的時候,是醫生在為她上呼吸機;蜈蚣在手臂上爬行時是每天抽血化驗;風琴的聲音是定期的CT聲;偶爾的光亮是眼睛被醫生支開用手電觀察瞳孔。
她已經漸漸地有了感知,但是還沒有支配自己行為的能力,她聽得到野田的呼喚,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
婚姻陣線聯盟
1
只有在京都,才會恍惚于今日與千年的時光之間,在某個站點體驗到天人合一的樂趣。
雨過后,空氣有濕潤的氣息。夏末秋初,色彩繽紛,如同三十歲的年紀,體驗過酸甜苦辣,看過生命的此消彼長,也看到其中的歡喜或者無奈。有時候,愛情對于我來說十分奢侈,被“遠在他鄉”或者“生活瑣碎”遮掩得永遠可以是下一個去想的問題。
幸運的是當時和我一起留學到這邊的幾個要好的同學,都已經塵埃落定。有一對是因為我才步入婚姻殿堂的,這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萬晴和周楓就是我的朋友。
每每我們三個一起在路上走,總會引人側目。因為我們從小長大的,感情很要好,至少外人看起來都是這樣,周楓常常走在中間,我和萬晴會相伴左右。
萬晴加班的日子里,周楓也會找我到居酒屋釋放下婚后的壓力,講講社里的瑣事。
和居酒屋的中國服務員熟悉了,他看到我們就直接用中文打招呼下單,只要是店里出了新品,周楓一定會點一份嘗鮮,一個原因是打折,另一個原因我也實在想不出來。
“今天有雞蛋碰石頭,你要給女朋友試試嗎?”
“哈哈,她不是我女朋友。”周楓笑著解釋。
“那來一份吧。”我說。
服務員貼心地一邊演示一邊說:“這道菜叫雞蛋碰石頭。”他把蛋液倒入滾燙的石頭上,“雞蛋愛上石頭,愛得粉身碎骨。”
我和周楓都笑了起來。
“再來兩瓶波子汽水。”
他總是習慣點這種兒童飲料。他拿著瓶子說:“我覺得這算世界上最猥瑣的汽水了。”
我疑惑地看著他。
“珠子會因脹氣而堵住瓶口,你不能用手捅,因為會噴射出汽水,一定要用嘴含住瓶口,再用舌頭頂開玻璃珠。”
我尷尬地笑了。看著外面的天氣,秋雨寒涼,一場雨冷一天。
周楓總是能察覺離他距離近的人的感情變化,得心應手地拿捏著合適的距離,就像我們同窗那么多年,他在追求萬晴之前一直不露痕跡地對我示好,萬晴直到現在都毫不知情。
我們吃完飯走出居酒屋,他裹緊大衣說:“萬晴要和我離婚。”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句話想說卻又忘了要說什么,半張著嘴愣愣地站在小街道上。
“這太突然了。你們剛結婚不到三年。”
“我們反正也不回去了,對國內的父母就一直瞞著,你也不要告訴他們。”
“好。”
“我只是疑惑,為什么這兩年感情逐漸淡漠,兩個人也沒有誰肯特別主動。”
“兩年,就一直平平淡淡?”我的眼睛和鼻孔一起放大。
“是,這兩年咱們三個在一起的時候確實還不錯,但是只要是我和她在一起,她總是默默的一個人,有一種無法融入的氣場,和咱們上學的時候完全不同。”
我所了解的萬晴是一個想在京都一直過踏實日子的人。之前我幫她介紹進一家大企業,公司定期出國旅游,她還經常歡欣雀躍地跟我說會帶周楓一起去。
不過仔細想來,她旅游的日子里,周楓好像都會約我出來談心,我也只當他是隨便說說。后來,她只在大公司待了一年多就去了一家小公司,我也不奇怪她的選擇,可能是穩定的婚姻需要一個以家庭為主的人。她剛換環境的時候也對我說,心里還是向往大公司,上班可以畫有質量的圖,但是又想留在小公司,工作輕松自在。扛不住專家級別的同事,又看不慣低俗無品位的客戶;想往上走太難了,混日子又太無趣。
我懂她,我的當下也是如此,或者是畢業后無論回國還是留在日本的青年們,也是如此,徘徊于舒適和理想之間狠不下心來。就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能怎樣呢?
“按照法律,我的財產要分給她一半。”
“你是過錯方?”我有些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楓說,在這樣的婚姻里,沒法不犯錯。毫無親密,找各種理由不在家,我對于她在你我之外的生活其實一無所知。
天色一點點陰暗,我和他就坐在居酒屋外的椅子上沒挪過地方,服務員每隔一會就給我們倒些熱茶。
2
周楓說,那天其實很巧,萬晴要隨公司去倫敦,他就帶著一個跟他示好了一段時間的小女孩回了家。
萬晴正好那個時候回來,就斬釘截鐵地說要離婚。
雖然我覺得他們的感情不疼不癢,可是也算是半個親人,畢竟目睹了他們從同窗到伉儷的過程。
還記得當時萬晴害怕坐摩天輪,我硬拉著她坐。她說不明白摩天輪是為什么而存在的,很緩慢只是高而已。而在我眼中,過山車和環形滑車都永遠無法企及摩天輪的高度。不過坐上去之后,她好像明白了,也帶周楓來坐。她后來對我說,摩天輪就是為了和喜歡的人一起慢慢地跨越天空才存在的,也許還說著“有點害怕呢”。
那么多心動的時刻,共同度過那么多美好的日落時分,三個人的友情會因為其中一個人的改變而徹底失去平衡。
“你如果愿意就幫幫我,看看萬晴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周楓說著說著,眼睛像秋天的楓葉一樣紅。
我看著眼前這個格外虛弱的人,答應了他。
我找到了萬晴,她說她已經從小公司離職,打算清閑一陣子。
“你怎么想到來找我的,是周楓讓你來的嗎?”眼前的萬晴格外的謹慎。
“是他讓我來的。”對于同窗實在沒有說謊的必要。
自從周楓和我說完萬晴的變化,我和她就逐漸有些疏離。其間她約我看過一次新上映的電影,在黑暗的劇院里,頻頻打開手機查看信息,手機屏的燈光照射出一個三十歲女人俏麗的笑顏。
萬晴笑了笑看著我。
我們默契地走到了常聚的日料店,中國服務員又上來熱情地打招呼。
“萬姐,好久沒看到你帶周楓來了。”
“你上次不是還問我是不是周楓的女朋友嗎。”我笑著說。
中國服務員謹慎地看了我和萬晴一眼,果斷地走了。
萬晴爽朗地笑了,看著我說:“其實服務員沒跟上我和周楓的速度。他沒想到我這么快就放棄了。”
“服務員知道你們倆的事情?”
“我之前讓他幫我盯著點周楓,他帶來的女孩都讓他開口問一句是不是他女朋友,所以你一定會被問過,因為周楓一定會帶你來。”
“你該不會懷疑我和周楓……”
“當然不會,周楓如果足夠喜歡你,早就出軌了,不用一直等到現在的,在成人的世界里,等得太久,愛情只會被消磨。”
“除了我以外呢,服務員有沒有別的發現?”
“當然,是很重要的發現,除了你之外就是我認識的人了,那個人也是我介紹給周楓認識的。周楓帶她來餐廳的時候,服務員也問了一句是不是女朋友,周楓回答說是。”
如果是我,一定是五雷轟頂的感覺吧。
“那個人是誰?”
“是我公司其他部門的同事,小姑娘以調戲男生為樂。我就想鋌而走險找她試探下周楓。”
“你為什么要試探他呢?”
“他的親吻和擁抱越來越少。”
“他跟我說的是,你兩年來沒跟他有過親密的生活。”
“每次我想主動,他都很疲憊,慢慢地我也不想了。但不是沒有,只是頻次比較低。”
“后來你就讓小姑娘主動去引誘了?”
“對,后來小姑娘還真的跟他相處出感情了,付出了真心,有時候我路過她座位的時候,她都笑得花枝亂顫,我當時很想打人的。有好幾次我想就這樣放棄了,但是多虧了這個小伙子。”她的眼神轉向了遠處的服務員。
“他很溫暖,總是給我鼓勵,讓我放棄雞肋一樣的感情。跟周楓沒有親密的那段日子我很難熬,還學會了抽煙,每天看著天亮,每次閉眼就是噩夢,有時候夢見他還和我在一起甜蜜,但是醒來后就更加難受。”萬晴有些哽咽,去了洗手間,回來的時候,眼睛紅紅的,像秋天的楓葉。
“那次小姑娘跟他吃飯也是他通風報信的吧?”
“是他,他跟我說小姑娘跟周楓吃完飯就離開了,席間他們談到了要回他的住處,他就給我打了電話,我正好逮個正著。”
服務員看我們相談甚歡,就給我斟滿熱茶,還端上了一碟和果子,對我說這是明天才要上的新品,萬晴微笑著看他。
我從來沒有真正體會過絕對的孤獨是什么樣子,但是今天聽著萬晴的講述我好像感受到了,任何一種孤獨其實都會被拯救。即使自己被困住,陷入絕境,總會有人伸出手解開虛偽的繩結,激活假死的時光,然后世界蒙上的那層薄薄的冰塊就消融了,一切露出了新鮮溫暖的本質。這個時候那些挫折就被遺忘了,一個溫暖的手心拯救了你的整個世界。
陰沉的天空下起了小雨,我和萬晴索性就坐到了店打烊的時刻,聽著連綿不斷的雨聲,好像生活中讓人覺得乏味的部分永遠不會停下來,待我們飲盡了一壺熱氣騰騰的綠茶,雨才漸漸不再落下。擁抱過后跟她簡單地告別。
中國服務員給萬晴披上了自己的外套,用寬闊但略顯單薄的臂膀擁著她,向市區的方向走去。
店外的花叢里有些花朵被雨淋落,仿佛花開花落就在一場雨之間。在溫暖的光下,草葉青綠透亮,掩藏著一個舊舊的小水罐,盛滿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