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眾說章以武

鐘曉毅

章以武起落筆尖之間幾乎都在書寫他所熱愛的廣州城，他幾乎是以本土作家的身份自如地書寫著這個城市作為改革開放前沿的諸多特點，顯示了廣州乃至廣東文學瞬息多變的面貌，也同時為廣州與廣東文學帶來了充足的養(yǎng)料。他通過想象與營建意義的方式，與當下豐富多元的世界直接對話，快捷及時，空間的構想和歷史的時間并墨其中，虛實交映，共同擔待著書寫廣州與廣東故事的使命，構建城市想象中的廣州與廣東形象。他不愧為南國流行生活的記錄者，他的寫作總是跟都市的當下熱點和焦點相關，從早期《雅馬哈魚檔》到《愛的結構》到《南國有佳人》，再到《三姐妹》到《情暖珠江》以及近期的《太老》等等，均是呈現(xiàn)了這一不變的特色，從必然到來的五光十色的現(xiàn)代生活，紛紜雜沓的人性事實，感覺某種飄忽變幻的生命困擾或格格不入或化若無痕融合的心靈活動，他的這一系列作品都有涉及，其中所呈現(xiàn)的跳脫的語言、曲折的變化、飛動的情致，注定了他的小說固有的可讀性，也以新鮮的內(nèi)涵，鮮明的色澤，真切的臨場感，傳達了時代生活顯在的性情大觀及其潛在的究詰和詢問。這也正是他能在2015年獲得第二屆廣東文藝終身成就獎的主要原因所在，頒獎詞大約如下：他的作品無一例外均緊扣時代脈搏，介入社會焦點，捕捉流行風尚，以細膩而又靈動的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還原新鮮熱辣的生活第一線，彰顯當代人的創(chuàng)新意識與文化追求。

確乎如此，對于與時俱進的廣東文學，章以武創(chuàng)作的最大貢獻在于：他為都市文學的推動先期吶喊和助攻，寫作題材在此領域的拓展集中深入與細致。不管怎樣說，都市文學的發(fā)展在今天中國無疑是必要的，因為，如果缺失了這一塊，僅僅只有鄉(xiāng)土文學，中國文學新型經(jīng)驗的表現(xiàn)就不充足，對中國人尤其是年輕一代人的文化性格心理的表現(xiàn)就有缺失。所以從這方面來說，章以武是有填補空白之功的，他的作品皆源于作家對現(xiàn)實的熱望，源于精神在場，因為精神在場，故事和想象的世界便扎根生活之中，而不是局外幻境。它們更同時充分表明了現(xiàn)代以來的文學拓展變革和自我更新，跟中國文學發(fā)展大勢是契合的，并為都市發(fā)展提供了新型的經(jīng)驗，因為中國文學的變革始終來自現(xiàn)實，而很少來自文學的元敘事（形式），因此，章以武幾乎所有作品都提及的都市經(jīng)驗，與新的生存現(xiàn)實感，就成為廣東文學打開新的經(jīng)驗面向的最重要的依據(jù)。

在這個意義上，章以武的作品閱讀往往會讓人感受到最初的強烈的沖擊，并從他的作品看到了廣東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排頭兵的示范效應。就今天已到了開放改革三十多年的認知水平來看，我們不能說《雅馬哈魚檔》《南國有佳人》《情暖珠江》等小說與影視作品有多么的不同凡響，但如同歷史要憑借史實，我們之所以能夠理解歷史，正是因了史實與史實間的時差，這些作品的社會作用即使到了今天也是不容忽視的，它是那么早地感受到了時間走到20世紀80年代初，在中國尤其是嶺南大地上所發(fā)生的觀念與生活方式的變化，從前的“山”開始變成了今天的“海”，他的作品屬于最早“背山面海”的嘗試，成為了一種更新的文化生活范式的探索。

千百年來，“士、農(nóng)、工、學、商”的排列順序絲毫沒亂過，君子固貧，“商”的邊是萬萬沾不得的。上海這么一座聞名中外曾經(jīng)是商業(yè)如斯繁榮的城市，新中國成立之后寫商界的作品也很少，即使涉及，商場往往也是爾虞我詐的罪惡淵藪。廣州當時也是一個昌盛的貿(mào)易港，但除了剩下不多的“西關大屋”和充滿了羅愁綺恨的“西關小姐”的稱謂之外，其他的皆已有煙消云散之感。

《雅馬哈魚檔》冷不丁的居然為商界中人——商界中又算得上是最底層的、最微不足道的人——個體戶作傳，后來者才領略到了它的前瞻性、實在性與經(jīng)驗性。它在那么早的時候就“熱中求冷”，在別的作家對都市景觀、市井生活還感到不知所措，寧愿到“小鮑莊”“大劉莊”里尋找自己的藝術感覺，或猛然闖入“大林莽”去領略人類的困境，品悟人生的真諦；或興沖沖地到“遠村”去挖掘“老井”，以印證自己對民族文化的憂思時，盯著一群街邊仔、街邊女，記錄下當時的一種背景，一些事件，一份情懷，在當時應算是獨一份吧？

廣東是中國商品經(jīng)濟的試驗場，市場化的發(fā)育比較早，在內(nèi)地猶猶豫豫還在討論“下海與否”的時候，廣東人已在海中撲騰得有聲有色，苦樂自知了。對于章以武這樣的作家來說，正是適逢其會，正巧遇到了歷史與時代所提供他們難得的機緣，改革開放時代的天時、地利、人和，所有這些因素，都會讓生活在其中的作家心領神會并刻下或深或淺的印痕，自然這些印痕并不是凝固不動的，而是流動不居、變化迭出的，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一種相互影響的合力的作用下，它們會演變、生發(fā)出一種新的文學觀念，為廣東的文學尋求到了一種新的“生長點”。這種生長點并不是存在于作家的學識、才干與浪漫的自我吟哦當中，而是存在于作家主體與其所生活的時代的對應關系之中。

這不期然讓人想起他后來所寫的一些很樸素而同樣生猛的作品，它們不一定有很華麗的文采，很曲折的情節(jié)，但卻讓人回味再三，就因為它們都真實地表現(xiàn)了彼時彼刻彼地的社會風貌，讓人總也不容易忘記它們。

它們會如畫中的《清明上河圖》，歲歲年年，人們都會從中看到當時社會的風貌，變化的滄桑，它們是直觀的、白描的，但也是多元的，立體的，于是它們是生動的、成功的。

這與大環(huán)境相關，也與章以武對廣州城的深度融入相關，他雖然不是本土生本土長，十八歲之后才到了廣州，但是，他可能比許多人都融入了這個城市，深入了解了這個城市的前世今生，因此能抓住時代變化的潮流，勇立潮頭，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的都市作品，開創(chuàng)了“面商背農(nóng)”的文藝新格局，并以此氤氳其中的市民生活、市井化趨勢接續(xù)了過去優(yōu)良的傳統(tǒng)。

我們還記得，在歐陽山的《一代風流》的第一部《三家巷》中，市民生活、市井化的氣息是多么的精彩豐富與濃郁啊。整個局面是在大革命前后的風雨頻仍中，但依然有七夕乞巧、人日郊游、除夕賣懶、花市剪影，更不乏柴米油鹽、家長里短、街談巷議、男婚女嫁等過日子的畫面，既日常又平和，從而營造了一部別處所沒有的生活氛圍，這種氛圍滲透到骨子里去，就是平民日常生活感的濃烈與綿長。

章以武的作品可以說是最早就接續(xù)了此間血脈的，在一種于當時不可能深邃、也尚不可能遼闊的表達中，卻又有著一種新的無限可能性的端倪在，有一種留水不成山的生機在，有一種無形的張力在，為今后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的大潮所應有的民主化、法制化建設與完善，包含新價值、新規(guī)范、新道德的建構作了文學上前期的推動。更加重要的是，他在作品中把嶺南廣東的文化底蘊和商品大潮涌動的價值變遷作了勾連和融合。南方的都市人文狀態(tài)，相對北方大江東去，浩浩蕩蕩的豪情，更有中國儒家哲學取其情理中庸的遺風在：既求合于人性又合于常理，兩者協(xié)調(diào)中和以保持某種穩(wěn)定狀態(tài)，也就是俗語里說的“和為貴”，“和”字值千金，它是南方人處世的第一定義，也是他們不懈地締造新生活的價值觀，在“和”字豐盈回轉(zhuǎn)的內(nèi)涵里，被條分縷析，被圖解分化，這就很有禪理在了。“陰陽和合而萬物生”，“退一步海闊天空”。在生存、發(fā)展這人類兩大根本和永恒的主題面前，南方人非常明智地理清了彼此的關系，擺正了相互的位置。因此，在追求“和”的生存背景的動機后面，是共同的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的不斷進取，這就是南方人寓動于靜、淡泊和諧與求新相結合的生活智慧。

但偏偏廣東卻又是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搞活經(jīng)濟，八面來風，各種社會力量與外來的經(jīng)濟、文化輸入，廣東都首先受到影響，長期以來陶陶然的溫和情性和面貌受到挑戰(zhàn)，凡事不走極端，保持衡和的公眾生活規(guī)范也受到了沖擊，嶺南衍生了一種新的社會精神現(xiàn)象，一種充滿困惑的人心世態(tài)。

章以武的作品都能較好地把握這一矛盾的扭結點、這一變化的復雜面，當然它們的把握依然離不開南方人的溫婉、謙守的本質(zhì)，它們并沒有構想史詩人物或時代英雄的企圖，只是從一個不尋常的角度，撫摸到了當下的現(xiàn)實，對結束了僵硬的意識形態(tài)對峙的社會格局有新的把握方式，對逐步市場化的中國社會結構與運作有新的感應與認知，對廣東先行一步的改革開放后所出現(xiàn)的人際關系與價值重構有新的體察與探索。它們的思維應該是沿著一種人們正在尋找又尚難確定的適合南方社會生活形態(tài)的方式向縱深推進的，因為對于南方來說，披發(fā)行吟的“深沉”舉動是很難得到贊賞，更不可能佩劍相隨的。這是南方另類的隱患，廣東的開放改革情形何嘗不是這一番景象：潮頭來時，我們往往會把握時機，成為最早的弄潮兒，但接下來，往往后勁不足，難以為繼，變成零敲碎打。如何在保持其靈動飛揚的同時，更多一些思辨與沉郁？章以武的創(chuàng)作無疑是提供了一個較為典型的范例。

天時、地利與“人和”，在某種意義上決定和改變著人的質(zhì)量和文明的走向，同時也無可置疑地成就為一種歷史的意欲、文化的意欲，一種無可避諱的規(guī)律，天時、地利、人和造就了章以武，他亦以手中的嫣紫千紅的作品回報了他所熱愛的城市；盡管在籠統(tǒng)的文學評述和論斷上，我們極不愿意作一種文化地理上的近乎機械和劃一的界定，但越來越多的事實已在詔示：地域本身就是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對于許多人的生存的支撐作用，早已遠遠超過他們自身的力量。我們能做的，就是在你所熱愛和融合的土地上，去充分體現(xiàn)“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抓住機會順流而動的機智，處變臨危以平常心待之的坦然，我行我素敢于沖決羅網(wǎng)的勇氣，實事求是腳踏實地的樸素，以及在超越物質(zhì)的層面上對蕓蕓眾生的那些平庸瑣碎乃至繁雜煩惱的日常生活的超脫……這些，章以武做到了，他筆下的人物于是也做到了，這是他的幸運，也是他腳踏著的土地的幸運。理想和浪漫，依然在俗世風景里熠熠生輝。

（作者系廣東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著名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