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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自說自話:感恩云山珠水

第一篇 章以武傳略

章以武

我是浙江寧海人(祖籍浙江三門縣海游鎮)??箲饡r,上海淪陷,全家遷至故鄉寧海。老家西門杏樹腳,有棵高大蒼老的銀杏樹,春雷滾響,軀干上綻放出一天一地的青蔥綠葉,一閃一閃,給人振奮與力量。每當我生命中出現創痛的風雪、沮喪的泥淖,我總會想起它!想起它,我眼前就會浮現正氣凜然的方孝孺、“臺州式硬氣”的柔石、畫筆如椽的潘天壽。那融進我血脈中的“寧?!鼻楣?,伴隨我這個異鄉游子在南方的白云山下珠水江邊闖蕩了幾十年!

我的文學之路,還得從我的父親說起。他是一個稟賦溫良、城府不深、不善經商的大少爺。他酷愛京劇,是京劇票友。記得父親從公司寫字間回家,喜歡在廂房里背手徐步吟唱《四郎探母》,有時,也帶我去共舞臺看京劇《血滴子》。一次,廚房煤爐上燉著豬腳,媽說:“大爺,別讓豬腳燒焦了,我出去買點東西,一歇歇回來?!备赣H用京劇念白答:“娘子,你好生去吧,為夫曉得了,路上風寒,你早去早回!”待到媽回來,廚房里已彌漫著嗆人的焦煳味。媽責怪他:“你這個人總是一日到夜癡頭怪腦唱不夠!”父親仍以京劇念白答:“啊,焦了,焦了,大事不好了,夫君一廂賠禮?。 迸?,幼時的我,耳濡目染,對戲劇發生了興趣。

我家附近,有位遠近聞名的算命先生阿官,算命時聲如洪鐘,拉腔拉調,要害處“鐵面無私”,算得一個個婦人泣不成聲。少年時的我也聽得專注入神。舊社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苦命人只好去祈求瞎子先生,傾訴心中的血淚,求得慰藉。這就是我最早接觸的民間“說唱文學”,對后來從事文學創作無疑是一種啟蒙。

杏樹腳的上隍畈,有一位開著小酒店的胡先生,他為人熱情爽朗,人緣好,每當夏夜,酒店門口的條凳上,坐著好多遠近的鄰里故友,在這里神侃,這里幾乎成了信息中心,很接地氣。夜色中,旱煙嘴的火光時明時滅,少年的我瞪大雙眼,蹲在一邊聽得津津有味。記得有位泥水匠,在外碼頭見過世面,他有一肚皮的神神怪怪的故事,講起來有聲有色。聽多了,我們幾個大孩子會拆穿他:“泥水伯,你瞎編,你說的這個故事又像《七俠五義》,又像《封神榜》,胡亂拼起來的?!彼业念^笑言:“你們小東西不懂,故事就是穿長衫的先生,道聽途說加油添醋編出來的,大家圖個開心就好,勿要太頂真?!爆F在想想,泥水伯粗懂文化,說的話倒不無道理哦。寫小說,就是要故事中聽,大可不必太煞有介事端起來的。太端了,太追求微言大義了,反倒不中看不中聽了,可惜這個道理有的人就是拎不清。

1951年冬天,我才14歲,報大年齡,與上海一千多名知識青年,心潮澎湃,熱血沸騰,高唱蘇聯歌曲《共青團員之歌》:“再見吧媽媽,別難過,莫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離開了霓虹閃爍的故鄉,加入大西北經濟建設的行列。我先在蘭州人民銀行干部學校培訓一年,后分入甘肅省定西地區的人民銀行當一名農村信貸員。定西地區,那是中國最苦寒荒蠻、不宜人類生存的地方。晚清重臣左宗棠上奏稱:“隴中苦瘠甲天下”,這是對它很準確的概括。我的工作是與區里下派到鄉的工作組一起,在春荒時給村民發放救濟錢糧貸款。如果買幾十斤雜糧的錢不及時發放到村民手中,他們就得挖苦苦菜、鏟苜蓿草充饑。在那里,漫漫黃土,溝壑縱橫,朔風千里,沙塵滾滾,一片死寂,最大的難題就是缺水,年降水量僅四十毫米,女人在出嫁時才有可能認認真真洗一次澡,絕非夸張。早晨,從水窖里舀一瓢有異味的濁水,用手小心地掬起往臉上抹抹,然后干毛巾擦擦就算洗過臉了;刷牙,那是奢望。吃的是派飯(每天到不同的農戶家吃,付四角伙食費);一日兩餐,主食叫散飯,一種用苞谷粉、糜谷粉等雜糧煮成的稠稠的糊糊,加入不削皮的洋芋疙瘩(洋芋即馬鈴薯)。因為我們是公家人,上賓款待,炕桌上有四個菜:干辣椒粉、醋、臭酸菜(生的,澆幾滴胡麻油)、洋芋絲,餐餐如此。夏天,偶遇家境稍好的農戶,能吃到蘿卜片、拌韭菜,真有盛宴之感。不過,我仍然十分感激大西北的散飯與洋芋,它磨練了我的意志,讓我長得很碩壯。年輕的婆姨夸我:你這個上海娃子好俊哩。在基層,我還有一個職責,組織成立信用合作組(社),信用組里要有粗懂記賬的會計,去哪找?終于物色到一個有初小文化會打一點算盤的小青年,他也肯學,經我點撥,就上陣了。也許是心血來潮,也不知觸動了哪根神經,油燈下,炕桌上,鋪一張紙片,我寫了一篇一千多字的通訊《放羊娃當會計》,標點不會點,全是逗號,最后畫個句號,寄去《甘肅日報》。真的行運行到腳趾頭了,那時省里正召開全省金融工作會議,我的這篇小文章撞在節骨跟上了,竟然在1955年的《甘肅日報》上刊登了。這在當時可是件大事啊,我“中舉”了,縣支行行長大悅:我們這里出了個大秀才。于是,我也就調入縣城支行當了名農村金融股的股員。應該說這篇通訊稿是我筆墨生涯的處女作,它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從此,我有機會吃到羊肉泡饃,吃到燴面片,也能在縣文化館的圖書室啃讀《人民文學》《延河》等雜志,也讀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名著,尤其是小說《牛虻》,主人公野性、堅毅與無畏的革命形象深深烙在我的心間。

1956年夏天,我以調干生身份,參加全國高等院校統招,先在蘭州一中高考補習班突擊補課一個月。這么短的時間,填鴨式地補習完初中至高中的語文、政治、歷史、地理四門課的全部課程,真是心無旁騖、夜以繼日:困了,擰開自來水龍頭沖沖腦袋;餓了,咬幾粒糖花生。這時,有支浪漫曲冒出來了,那就是我的初戀。在補習班里,我認識了一位臨洮女孩。在甘肅,臨洮與天水最多美女,臨洮姑娘列寧裝大翻領里的白脖子以及白魚似閃躍的小手,特別使我神魂顛倒。男有心來女有意,我倆墜入情網了。我們相約到黃河邊大水車下復習功課,岸邊的景色很綠很妖,我們手牽手,眉來眼去,功課的事全拋九霄云外了。我問:“妹子,你喜歡我什么?”她答:“我媽說過你們那邊的男人斯文不打老婆?!蔽倚Φ溃骸澳且膊灰欢?。”她答:“我不信,你舍得打我?”我又問:“還喜歡我什么?”她答:“我媽說找男人要找穿四個袋子的公家人,保險?!蔽以賳枺骸澳銒屵€說什么了?”她答:“我媽說男人身上佩戴‘關勒銘’牌金筆的有文化,你那支鋼筆是‘英雄’牌,都一樣?!蔽业溃骸澳銒尯糜兴?,她還說過什么?”她皺皺鼻,思忖了一會:“我媽說男人會一點樂器活潑。你會吹口琴,你吹《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好聽!你風流!”我大笑:“還有嗎?”她情不自禁地雙手掩面:“沒有了,沒有了,羞死人了,你這個上海娃子最討厭!”呵,臨洮妹子又傻又可愛,樸實得就像大地上金黃飽滿的麥穗!足足一個星期,每個傍晚,迎著橘紅的夕照,我與她,在黃河波濤的光波里走來走去,說不盡的癡人夢語。我終于清醒了。記得離開上海時,我姆媽對我說:“儂年紀輕輕出門在外,做事體一定要想前想后,勿可以沖動。小辰光勿努力,青春打烊了,老了就會吃苦頭?!笔堑模形饹_動,人生若錯失了播種季節,哪會有果實累累的金秋!于是我對臨洮妹子說:“妹子,再這么迷迷糊糊下去,我們倆肯定考不上大學,全完蛋,你說咋辦?聽哥的話,日子長著呢,等到考完試再親個夠好嗎?”臨洮姑娘也醒悟了,她點點頭:“那好,我也正犯愁,從今天開始,我們不再約會,誰想約誰就是狗!不過,上海娃子,你記住,你吻過我,我就是你的人了,你若不要我,我也沒啥法子,我會難過一輩子!我這次報考醫學院,你報考外語學院,蒼天保佑,讓我們雙雙考中,到那時,我們再相會!”

有幸被言中!然,兩間大學不在一個城市,我們只通過兩次信,原因很簡單,此一時彼一時也,她心高了,我心也野了,如魚相忘于江湖,沒緣哦。真的,沒有驚心動魄的初戀的經歷,你就不懂得什么叫靈魂的震撼,不懂得五味雜陳的人生,而文學就是人學啊,要懂得這些才好。

有一種記憶是不會曬干的。1957年,我轉學至華南師范大學中文系,因在所謂“反右”運動中“政治立場不堅定”,于1958年整團時受團的嚴重警告處分(1985年,華師大團委函告撤銷此處分),所以我是一個被打入“另冊”的學生,有的根正苗紅的同學跟我劃清界線??上攵?,我當時心情極為沮喪苦悶,總是踽踽獨行,一個人躲進歷史系資料室翻閱各種文學雜志。癡迷馬雅可夫斯基的詩,也學著瞎寫“樓梯詩”,上心理學課時,沒認真聽課,仍云里霧里地覓尋詩的王國。結果心理學考試不及格。這下子闖禍了,“資產階級思想嚴重”“成名成家”“吊兒郎當”“走‘白專’道路”的帽子扣到我頭上了。1959年,《南方日報》副刊以頭條位置刊登了我的小說《在密密竹林里》,里邊有公社社員談戀愛的情節,這在當時犯了大忌(可惜男女主人公連手都沒牽呢),報紙上出現對我小說的批評,這下子麻煩大了,系領導火冒三丈,小題大做了,不抓我這個典型,不拿我開涮拿誰?!政治輔導員找我談話,口吻十分嚴厲:若不懸崖勒馬繼續走“白專道路”,要開除你的學籍!據說還通知廣州各報刊不要刊登我的作品(而《南方日報》的關振東老師在事過一年之后為我開了“綠燈”,我的小說照發。至今,我仍感激這位仙逝的名家名編)。當時,我害怕極了,惶惶然不可終日。一日傍晚,我在教工住宅區獨行,見到了教我們外國文學的李育中教授,他身著短褲文化衫,嘴銜煙斗,正在小院門前。李老師學貫中西,思想活躍,精通多門外語,曾是杜聿明將軍的英文秘書,與中國赴緬甸的抗日遠征軍,在緬甸境內轉戰采訪,寫出了20萬字的極具文獻價值的《緬甸遠征記》,他也是第一個向國人介紹薩特作品的學者。更讓學生難忘的是他沒有大教授名作家的架子,待人平易近人和藹可親。我壯壯膽,上前鞠躬道:“李老師,您好!我是中文系學生章以武。”李老師瞧了瞧我:“哦,你就是章以武,我知道,我聽說了,今天對上號了。進來坐,進來坐。”我走入他逼仄的客廳,傻傻站立?!白伦?,在老師家不用客氣?!彼f給我一支“光榮”牌香煙。我謝道:“老師,這是高級煙,您留著自己抽?!薄皼]事,我的好煙用來招待客人的,我自己喜歡抽煙斗。你是哪里人?”“我是浙江寧海人?!薄昂牵抢锟墒侨瞬泡叧龅模崾墓枢l人!好,好!”李老師跟我聊他在夏衍主辦的《救亡日報》任社論委員的趣事,談歐陽山、秦牧等名家名作。半個多小時了,我起身告辭,李老師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章以武,等一會兒,你坐下?!彼哌M里間,端來了淺淺一碗臘味飯,碗里有一根香噴噴的臘腸:“吃一點,不多,只能給你一根臘腸,是我妹妹從香港寄來的?!蔽液瑴I,感動地端起碗來吃了下去。要知道,1959年,那是扭曲的饑餓的歲月??!當時,我的體重從140斤降至105斤,可謂形銷骨立,有的同學已餓得患上浮腫病了。李老師送我到門口,拍拍我的肩膀:“章以武,你發表在《南方日報》《羊城晚報》上的作品有的我讀過,你是可以寫點東西的。平時要多留心生活,多讀名著,多練?!蔽疫B連點頭:“謝謝李老師的鼓勵!”夜色中,我來到大操場一角,扶著雙杠,垂頭大哭。尊敬的李育中老師,您把我這個打入“另冊”的學生當人看待了,您是多么的仁慈!您給了我一碗人世間最香的臘味飯!您讓我懂得了怎樣做人!“你是可以寫點東西的”,這句話,像一支永不熄滅的火炬,照亮了我的創作之路!

1960年,在我因寫點小文章挨批的日子里,有一位姓彭的同學,綽號“小姑娘”(他瘦得像一根豆芽),默默地給予我的同情與支持,讓我永世不忘。冬日的傍晚,學校附近鐵路邊,他說:“章以武,消停點,千萬別手癢又寫,當‘白專’典型有你苦頭吃的,系里正在抓典型。”我好委屈:“《南方日報》是黨報,發表小說有什么錯?。 薄拔叶N遗宸愕牟湃A,可現在有理說得清嗎?忍忍吧。”“小姑娘,你夠意思,人家都不敢接近我,我像個得了急性肝炎的人,你倒好,還跟我散步,你不怕挨批?說你立場不堅定?”“我沒事的,在班里,我不紅也不白。我是窮人家子弟。粵東山區,大冬天農閑時,我媽草鞋一雙,扁擔一根,翻山越嶺,悄悄去福建挑鹽來賣,換幾個燈油錢。我媽每次挑鹽回家,爛草鞋里總是血跡斑斑啊。我很心痛,想寫一篇叫‘挑鹽’的散文,可惜文采不行沒寫成。其實,我認為學師范、做老師跟搞文學創作沒矛盾啊,扣‘白?!弊哟_實很冤的?!闭f著,他從褲兜里掏出幾塊金黃的番薯干遞了過來:“吃,現在就吃。我媽托人捎來的?!蔽覜]接:“可憐天下父母心!你媽怕兒子挨餓得水腫病,你留著,我不能要!”“小姑娘”生氣了:“行,你這個上海娃看不起大山里走出來的窮小子!我們沒朋友做了!”他嘆了口氣,深情地道:“你別瞧不上這幾塊番薯干,增加一點點熱量也好嘛。章以武,身體不能垮,你也變得像電線桿了??催h點,日子總會好起來的,會有你寫錦繡文章的機會的?!蔽衣犃私蛔〉厥终蒲谀槅鑶璧乜蘖恕?

呵,“小姑娘”,我的五十多年前的老同學,我想你了,幾回夢里依稀見到你,如今你在哪里?!

我19歲來廣州,從華南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之后一直在廣州工作??梢哉f我是在白云山下珠江水邊成長變老的“老廣”。改革開放以來,面對珠江三角洲這片歷史性巨變的熱土,我會激動不已,我的感情會燃燒。在我眼里,這兒水比別處清澈,月比別處柔和,酒比別處醇綿,人比別處開放,情比別處包容!我常常有一種沖動,怎樣形象地告訴人家,改革開放中富起來的珠江兒女是如何與時俱進的,是如何在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的波峰浪谷中拼搏闖蕩的,是如何改變觀念進行精神換血,向著現代人目標前進的。這三十多年來,我一共寫了三百多萬字的文學作品。這個集子所選的全是小說,影視劇本已選入另一個集子了。評論家指出,這三十多年,章以武的作品是“南國生活先行一步的新潮時尚流行風標”,有道理。我確實熱衷于當下廣東人、廣州人在現實生活中所發生的精彩故事,或者說都是貼近生活、很接地氣的主旋律作品。在這里,我談點書寫這類作品的感受:

一、深刻的思想積累。小說也好,影視劇也好,都要有一個來自生活的、鮮活的好故事,這是常識了。然而,在好故事里,在活脫脫的人物里,如若沒有強大有力的思想支撐,這個作品也就似水過鴨背,缺乏生命力了。所謂思想積累,面就很廣了,這里直說一點,就是作者必須體悟、學習黨在這個時期的路線、方針、政策,一定要有這個思想武器,否則,你面對復雜精彩多變的生活,看到的只是熱熱鬧鬧的表象罷了。就以我與黃錦鴻合作的《雅馬哈魚檔》為例,粗粗看,不過是寫一個改革開放初期個體戶賣魚的故事。當時,一位權威的文藝理論家認為,不就是小販賣魚嘛,沒多大意思。而我們在創作中反復思考的卻是:80年代初期,轉型期,人的價值觀正在悄悄地發生變化,具體到這個作品就是如何做人,如何賺錢,如何張揚人的價值,體現人的尊嚴。我們的作品必須形象地指出,清白做人,誠實賺錢,勞動致富。而當時,人們的思想還帶著沉重的枷鎖,在尚未完全解禁的形勢下,我們獨具膽識地堂而皇之地提出勞動賺錢光彩,這無疑是石破天驚的事,無疑是廣州底層的個體戶在做中國最早的中國夢。現在想起來還有點后怕呢。當初我們這么“夠膽”!這與廣州率先改革開放,率先開放了魚鮮、水果、蔬菜、“三鳥”市場,市民拍手歡喜,都說政府好,有很大關系。影片放映后,大江南北好評如潮,票房達8000多萬(當時的電影票價是每張2角),有人估算相當于現在的20個億。附帶說一句,我們的稿費是1000元,除去200元稅,我與合作者各得400元,我們已心滿意足了。當時的文化部副部長丁嶠看完影片在座談會上說:“作者很大膽,在一年前就提出了‘既要面子又要錢’的口號,很不簡單?!边@個影片,被譽為“撕開了計劃經濟的一角,呼喚了市場經濟的到來”。

再說說長篇小說《南國有佳人》。它不僅僅是寫廣州三月天,環市路上,紫荊花紛飛,白領麗人俞華,在房地產市場搏擊沉浮,以及游走在形形色色男人之間的愛情故事,同時,也是面對現實的思考:廣州女人只會煲湯?不對了。在改革開放的巨變中,廣州女人“半邊天”的威力可大了。她們在傳統文明向市場文明的過渡中,是何等的英姿勃發,勇于付出代價;她們沖破世俗的偏見,咬咬牙,頂硬上,巾幗不讓須眉!對這些想清楚了,塑造人物,編制故事就有譜了,于是,瀟瀟灑灑做人、容天容地容人的主人公俞華,靈魂感情物化的馬麗萍,好風憑借力的湘妹子,她們,一個個生動的面容,都留在廣州新人文的風景線上了。

二、豐富的生活儲存。豐富的沸騰的生活對于作者來說永遠是一個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聚寶盆”。八十年代初,我的住地廣州百靈路是個農貿市場。一日,我去買魚,魚檔的小青年口吐煙霧,笑瞇瞇地說:“啊,你別小看我這個水濕濕的木箱子,這里邊裝的全是賣魚得來的錢,誰搶劫它就好比打劫銀行的錢柜,就得蹲班房!”我聽了為之一震,這口吻自豪又自信。我邊走邊想,這小青年身上曾經發生的應該發生的故事,它激發著我的形象思維,有一種創作的沖動。還有一次,路上遇見一個我在中學時教過的學生,他請我去東方賓館飲茶以表師生情誼,并執著要“打的”去。我問:“為什么?”他說:“章老師,你恐怕也風聞了,我這個人過去手腳有點不干凈,模樣又鬼祟,坐公交車不方便,我現在賣魚賣得風生水起有滋有味,我活得堂堂正正人模人樣啦!政府政策好啊?!蔽衣犃诵睦锞镁貌荒芷届o,世道在變,人在變哪,于是《雅馬哈魚檔》的故事在我心里發酵了。所謂“發酵”就是我頭腦里儲存的有關信息給激活了,它們互相碰撞,糾結,組合,演變,故事的雛形也就呈現了,人物的關系也就呈現了,隨著想象翅膀的不斷撲騰,故事逐步完整清晰。要強調一點,并非你有這方面的生活,你身上有魚腥味,就可以將他寫成文學作品的;有生活是一回事,感悟生活,分析判斷表達生活,概括生活,又是一回事。否則,世上千萬賣魚人都可以寫《雅馬哈魚檔》了。

九十年代中期,我跟一位洗腳上田的鄉鎮企業家,在河涌旁的大排檔吃宵夜。他手執一瓶洋酒說:“教授,你有文憑,我有酒瓶,文憑加酒瓶就是高水平!”我聽了大為感動,這位農民企業家的觀念在發生深刻的變化,他深知知識的重要,知識就是力量。正由于這種觀念的轉變,才使得珠江兒女“轉得快好世界”,才使他們改革開放的步履十分堅實。生活中有太多的真珠美玉,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我都把它們記錄下來。當我在創作中遇到困難,想偷懶時,我厚厚的采訪筆記本仿佛都有生命似的會吶喊:那么精彩的細節,那么趣致的人物,那么絕妙的故事,不寫出來多可惜?。∈堑?,它們都是來自時代的沃土,擦亮它,獻給讀者,獻給觀眾,這是一個作家的天職,也是光榮的使命!

三、開闊的文化視野。我們處在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知識的更新發展真是一日千里。所以,一個作家的文化視野往往決定了他作品的高度與深度。所指文化視野是要努力讓自己的雙腳站穩在祖國這片熱土上,雙目要眺望山外山天外天,眺望廣闊的世界,讓靈魂系著人類。平時呢,要盡可能地多跑跑,好吃好看好玩的地方,都要去領略一番;稀奇古怪的東西,也可以去探頭探腦。多翻翻,翻什么,翻書,中外古今的,不僅是文藝類的,醫學的,保健的,科普的,經濟的,法律的,服裝的,理財的……都應涉及。我在寫《南國有佳人》之前,先買了有關房地產的書來“惡補”,真是打開了一個新的文化天地;然后再去東華房地產公司實地生活了一段時間,寫了長篇報告文學《真實的神話》;最后才進入電視連續劇《南國有佳人》的藝術構思。我總覺得一個作家不管你多老,不能總是守在書房里一杯茶一支煙一本書,不能沒有一顆童心,不能沒有好奇心。有了難能可貴的童心與好奇心,你的文化視界自然就寬廣了,你的創作也自由主動長袖善舞了,很快就能進入創造性思維的臨界狀態。

四、嫻熟的語言表達與技巧的運用。這個話題說起來話長,簡約地說,文字作品中語言的表達是最考一個作家的,那是要寫到老學到老的。我自己學習語言表達的經驗是多練,多實踐,多看經典小說。我年輕時,床頭一直有這幾本書:王汶石的小說集《春夜》、孫犁的中篇小說《鐵木前傳》、周立波的長篇小說《山鄉巨變》,還有俄國《契訶夫短篇小說集》。不是看一次,而是反反復復地看,這些大作家的書面語言準確、靈動、干凈、跳脫,情感色彩強烈,久而久之自己作品的語言也有點味道了,有點人說人話鬼說鬼話了。另外,民間生動通俗的口頭語,經過適當改造融入小說人物對話之中,也是很必要的。文學的多種形式的表達技巧,各有各的要求。寫影視劇,敘述就特別要具有視覺形象,要十分具象,有可看的畫面,不可抽象。“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平凡的人”導演看了就會大搖頭,太抽象了。怎么演啊。既然是“劇”就要求有戲劇的矛盾沖突,就應該把胡同的門關死,讓胡同里的老狗小狗白狗黃狗,在里邊拼命地咬,咬出小高潮中高潮大高潮。我看電視連續劇《甄嬛傳》就特別注意后宮是怎樣“狗咬狗”的,是怎樣“咬”出人的性格的,是怎樣設置懸念的。而這種學習,結合自己的創作實踐效果就更佳。

八十年代初,我寫了一個短篇小說:《我是廣東人》。著名作家沈仁康閱后對我說:對小說人物不能太多的敘述,還要運用描寫的手段,這樣人物就會有立體感,也會生動得多。我聽了茅塞頓開。后來我講授文學創作課講到文章的表達方式時經常舉這個例子。我自己在寫小說塑造人物時也很注意這一點。沈仁康一點撥我受用了一輩子!創作中的一些技巧,可別小瞧了,聽起來好像很普通,很淺顯,然,知易行難,其中的水深著呢。

我長期在廣州大學人文學院任教,講授“寫作”“影視文學創作”。在講臺上,總不能從理論到理論空對空啊,我堅持創作實踐,這樣更有利于教學工作,學生也歡迎。衷心感謝“肚里有貨,雙眼識貨”的著名作家、編輯家范若丁,是他在編務會議上力排眾議,中篇小說《雅馬哈魚檔》才得以在《花城》文學雜志發表,才有后來被珠江電影制片廠文學部主任王進的賞識,讓我們雙雙住進珠影廠招待所,把小說改編成電影文學劇本。這部電影之所以成功,要感謝導演張良先生的創造性勞動。

幾十年來,我的文學之路上,得到了黃樹森、伊始、郭小東、盧钖銘、陳俊年、左多夫、鐘曉毅、艾云等老哥小妹們的熱心幫助與悉心愛護,這使我時時感懷他們的隆情高誼!

往后,只要我這輛“老爺車”還能發動得起來,我仍將沐浴著南海浩蕩的現代風,行走在養育我的珠江三角洲這片熱土上!

2016年5月于桂花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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