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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且問出處

劉門三杰

中國人有一句俗話,叫“英雄莫問出處”。這里的“英雄”,可能主要說的是武將,而對于文人,人們總還是習慣性地要問一問出處的。

文人是有學問的人,學問總有根源。一般地說,“出生名門”被認為是很重要的,因為學問有一個學統(tǒng),學統(tǒng)有一個繼承關(guān)系,所以文人中誰是誰的學生,誰將誰的才學發(fā)揚光大等等,總是一個津津有味的話題。如果一個優(yōu)秀的文人并沒有太出名的老師的話,大家就要轉(zhuǎn)而考察他的家世,看一看他是不是書香門第,有什么家學淵源,等等。例如,杜甫好像并沒有什么名師指點,但是人們發(fā)現(xiàn)原來他有一個祖父杜審言,也是出名的詩人。在談?wù)摃汩T第時被引用得最多的例子,是蘇軾和他的父親蘇洵、弟弟蘇轍,即所謂“蘇門三杰”的故事。

劉斯奮當然算不上出生名門,如果硬要這么說的話,也許可以說他青年時代受教育的中山大學,算是一個名校。但是他求學的時候正是“文革”前夕,大學里的主要時間都被用來進行政治學習,沒有什么為學的風氣。甚至他個人喜歡做一些古典詩詞,也常被視為“厚古薄今”,需要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他在學問方面沒有一同砥礪切磋的同窗,更沒有形成可以成為佳話的師生關(guān)系。大學對他而言只是一段經(jīng)歷而已,他遠不像以前或者以后的大學生那樣,對學校生活具有濃厚的感情,談起來總是無限地懷念和神往。他寫小說、畫畫等等,幾乎只是出于本能和興趣,既算不上科班出身,也沒有私下里拜師學藝,甚至沒有有意識地找人指點一下。所以,他后來所形成的藝術(shù)觀念、方法等等,都沒有什么繼承關(guān)系,談不上正規(guī)的學統(tǒng),這一點,或者也是他始終沒有深入某個純粹的專業(yè)領(lǐng)域的原因之一。

由于不是師出名門,人們就很自然地要關(guān)注他的家學了。這樣,人們似乎有了發(fā)現(xiàn)。他的父親劉逸生,是一個著名的報人,也是廣為人知的學者,他的《唐詩小札》《宋詞小札》,影響深遠,《龔定庵己亥詩集注》,為學界矚目。他的弟弟劉斯翰,曾擔任廣州學術(shù)名刊《學術(shù)研究》的主編,本人治詩、治史,有《史與詩》等多種專著出版,也是著名的學者。就像當年的“蘇門三杰”一樣,在廣州,人們也愛用“劉門三杰”來描述他們這個“書香門第”。另外,需要一提的是,劉逸生的六個兒女中,還有一位排行老二的劉圣宜,她是華南師范大學教授,專攻近代史,也有多種著作出版。那么就連傳說中“三難新郎”的“蘇小妹”,像是也配齊了。

應(yīng)該說,這個類比看上去不無依據(jù)。有一段時間,劉家的這幾個人同時著稱于世,在廣東的學術(shù)界、文藝界、新聞出版界的確是一樁佳話。劉斯奮的長篇小說《白門柳》和劉逸生的長篇小說《珠水龍蛇傳》,曾經(jīng)同時報評廣東省魯迅文藝獎,結(jié)果劉斯奮當選而劉逸生落選了,這也很容易讓人想起當年蘇軾和蘇洵同時參加科舉考試的故事。劉逸生和他的兩個兒子斯奮、斯翰,脾味相同而個性不一,和“蘇門三杰”留給后人的印象一致。

其實,所謂家學的說法,只在某種意義上可以成立。例如,兩位兄弟從小就接觸到古典詩詞;再如,父親有一個藏書豐富的書房,孩子們可以隨便出入,隨意翻看,等等。但與人們想象不同的是,他們是通過母親學習古典詩詞的,父親反而管得不多。至于說“書香門第”,尋找更加深入的家學淵源,則恐怕要讓大家失望了。

劉逸生曾經(jīng)寫過一本自傳《學海苦航》,詳細描述他自己求學、治學的歷程。這本書語調(diào)平和,風格自然樸實,卻飽含著真情實感,和劉斯奮在《白門柳》里顯示的典雅的語言及堂奧的結(jié)構(gòu)等風格特點,完全是不同的路向。《學海苦航》主要寫的是劉逸生本人青年時代的經(jīng)歷,所以很少涉及他的兒子斯奮、斯翰的內(nèi)容,但我們幾乎可以從中得出一個結(jié)論,就是劉家并不是書香門第。事實上,劉逸生之于文學、學術(shù),就像書名所示的那樣,是一種極端艱苦條件下的“苦航”。這種艱苦的條件,有時連基本的生存問題都無法解決,求學、治學當然是一種奢侈。所以,如果要尋求淵源的話,我們只有從血統(tǒng)上去找,看看這個家庭究竟有一種什么樣的傳統(tǒng)和力量,促使劉逸生把求學、治學看得如此重要,他的這種與眾不同的價值觀,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劉家祖籍在廣東中山沙溪的云漢堡村,往上能夠查到的歷代先人,都沒有做官的,也沒有讀書人。這個村莊的住民基本上都是農(nóng)民,到了上世紀初,有很多不安分的人漂洋過海出外謀生,當然也有到廣州、或在縣城、當?shù)刈鍪炙嚕?jīng)營小生意的,但就是從來沒有讀書、寫文章、做學問的傳統(tǒng)。不但劉家祖上沒有,就連劉逸生母親的外家也沒有。劉逸生母親的外家,家境大概要富裕一些,有些田地,家中人員的關(guān)系也頗復(fù)雜。他母親勤勞,行事果敢,有主見,卻是個文盲。劉逸生的父親、劉斯奮的祖父名叫劉祥盛,大概屬于那種不安分的人,所以劉逸生在鄉(xiāng)下出生不久,就被父母親帶到縣城石歧,租了兩間屋子住,大概是靠做鞋匠手藝為生。過了幾年,劉祥盛又率全家到了香港,在油麻地新街地租了一片門面,開了一間專門給皮鞋匠制作鞋楦的手工作坊。

這個劉祥盛大概是有一點文化知識的,但他的知識顯然不足以傳授和教育自己的孩子。但這個鞋匠顯然與別的鞋匠不太一樣,而正是這種不一樣的地方,對劉逸生有著深刻的影響。或者可以說,他們劉家血統(tǒng)的獨特之處,可能就體現(xiàn)在這個不一樣之上。

附庸風雅

當時的廣東和香港,社會形勢和風氣可以說是很混亂的。大大小小的軍閥行世,社會沒有秩序和道德價值可言。大煙、賭博、娼妓,成為整個社會的流行病,大凡一些不安分、特別是有些小收入的人,很少不沾染上這些壞習氣的。而在香港的制鞋行當,這些更是普遍的習慣。可是這位劉祥盛卻仿佛“出污泥而不染”,既不抽煙,也不拈花惹草,不喝酒,更不賭錢,簡直一點“不良嗜好”都沒有。這實在是有點奇怪了。

劉祥盛和其他鞋匠不一樣的地方,還在于他喜歡一些新鮮的玩意兒,講排場,充風雅,而這些往往是那些體面的人家才有的。例如,他把自己的住處裝飾得很講究,臥室里放的是新式大鐵床,四柱到地,上面安了金頂,下面裝著機械的輪子,可以轉(zhuǎn)向。還有時興的大鏡面五桶柜,用的是上等的木料,滿雕著飛鳳、梅花,十分精致。更稀奇的是,不知他從哪里得來一種附庸風雅的脾氣,喜歡弄些似懂非懂的字畫、詩詞、聯(lián)語,用來裝飾自己的家。如,墻上掛了一副對聯(lián),拿瓦筒粗細的竹子破成兩半,上面刻的是行草:“奇石壽太古;好花春四時。”按他的文字知識水平,懂不懂得欣賞那行草的書法,知不知道“壽太古”的意思,顯然是很有疑問的,但他就是喜歡這個東西。不僅如此,他不知從哪里買來一個酸枝鏡框的行書橫披,上面是滿滿的兩首七律,后面的署名是“繼堯”,估計是民國初年云南督軍唐繼堯的作品。他知道“繼堯”是誰,明白那詩里所說的意思嗎?顯然,這只是從那些專門收買家私雜物的雜架攤子里隨手買來的,因為看到人家陳設(shè)講究的屋里有這種名人字畫,誰知道是真是假,價值幾何呢。

對于這種附庸風雅,劉逸生在他的《學海苦航》里有一番評論:“父親的文化程度看來只及得當年的小學畢業(yè)水平,不過也不妨礙他看些淺顯的文言文小說。還記得家里常有幾本上海出版的《紅玫瑰》,是三十二開本的雜志。里面盡是些‘鴛鴦蝴蝶派’作家寫的小說、隨筆之類。我看他不一定能全看懂,可是他閑下來還是硬著頭皮看幾頁。盡管是半懂不懂,他也覺得滿足了自己的求知欲了。”

劉祥盛這樣“附庸風雅”的一個人,雖然自己沒有多少文化,對孩子的教育一定是會非常上心的。加之相信流年、八字,依照相書得知兒子“口能容拳”,是個貴相,所以他特別關(guān)注劉逸生上學的事。他起初把六歲半的兒子送進一家私塾開蒙,學念《三字經(jīng)》,寫毛筆字。劉逸生學寫毛筆字吃了許多苦頭,因為天生是個左撇子,矯正過來十分艱難。也許正因為其難吧,他后來反而練成了一個頗有成就的書法家了。后來,看到鞋鋪對面有一家“新制”的私立小學,又讓劉逸生進了私立小學。有一次,鞋鋪里接待了一位文質(zhì)彬彬的劉先生,是個大學畢業(yè)生,在九龍的精武小學教書的。據(jù)他介紹,精武小學是香港精武體育協(xié)會主辦的,聘來的老師都很有學問,而且學校更以大力提倡體育,改造國民體格為特色,孩子入學既可學習文化,又可鍛煉身體,能文能武,自然與眾不同。劉祥盛本來就覺得兒子的體格太過廋弱,就立刻把劉逸生叫過來,認了老師,托付進了精武小學。

有這樣一位父親,劉逸生的學業(yè)原本是可以無憂的。意想不到的是,在精武小學順利讀到四年級的時候,家里出了件大事。父親在吃飯的時候,吃沙丁魚罐頭,喉嚨鯁了骨。他用手猛扣,卻始終吐不出那東西,折騰半天,就病倒了。送進醫(yī)院,中西醫(yī)都束手無策。吐了許多凝固的血,竟自撒手人寰。這一下天崩地裂,這個小家庭少了頂梁柱,在香港無依無靠,生活立刻成了問題。劉逸生再也不能上學了,開始過起了顛沛流離的生活。他先是被送回中山老家,在母親的外家寄居。后來又輾轉(zhuǎn)澳門、石歧、香港,迫于生計,當木匠、報販、搬運工、排字學徒,一次次失業(yè),一次次流浪,生活無著。這樣一個家庭,大多數(shù)時候連一個安定的住所都沒有,哪里還有什么書香、什么門第可言呢?

然而,父親劉祥盛身上的那些與眾不同的品性,卻在劉逸生這里得到繼承,甚至發(fā)揚光大了。這樣在社會底層到處流浪的生活,是很容易沉淪、一蹶不振,甚至沾染壞習氣,走向墮落的。可是劉逸生就和他的父親一樣,始終連一點不良嗜好也沒有。非但沒有不良嗜好,就是一些正常的嗜好,也受到有意識的強烈抑制。在澳門給人看水果店的時候,他有一位姓蔡的表兄,經(jīng)常帶他上茶樓喝茶,漸漸地就有了“茶癮”,有時就算沒人領(lǐng)著,自己一個人也會到茶樓去了,為此自責、愧疚,直到徹底戒除了這一習慣。其實喝茶算什么不良嗜好呢?到后來,不僅他本人,連家人、孩子都喜歡喝茶,他們喝茶還喝得頗講究,講點茶道,“茶文化”成了他們劉門幾家人共同的傳統(tǒng)了。可在當時,劉逸生的收入極其微薄,往往一個月辛苦得來的幾個銅板,喝幾次茶就沒有了,所以上茶樓的嗜好的確是很要命的。

當然,他也像父親一樣附庸風雅。而且,他的這股勁頭,比父親更要來得猛烈得多了。只要一有空閑,他最大、甚至唯一的樂趣就是看書。他只上過幾年小學,讀書多半也是半懂不懂。做報販的時候,沒有書看,就把手頭的報紙翻來覆去地看,長此下來,增長了見聞,閱讀能力也有了很大的提高。他曾經(jīng)把報社編輯部里的那部厚厚的《辭源》,一頁頁地整部看完了,真可謂如饑似渴。后來就慢慢發(fā)覺再讀一些大部頭、甚至艱深的哲學、科學類的書也并不太難了。于是,他一有錢就用來買書,不管生活多么動蕩,自己的書總是帶著。他的“附庸風雅”跟父親比,層次無疑更高了。父親只能是“心向往之”,他卻看多了慢慢手癢起來,要親自嘗試著寫一點聯(lián)句、古體詩之類。寫好以后,身邊偶爾也有人欣賞,漸漸地,他就像那些出了名的文人一樣,能用自己作的詩詞來感物言志了。

1938年,劉逸生的人生迎來了一個轉(zhuǎn)折,他開始結(jié)束了流浪,生活變得穩(wěn)定一些了。盡管后來也還遭遇過失業(yè),遭遇過戰(zhàn)亂。而且對他來說意義更大的是,他的工作跟文字有了直接的關(guān)系。當時,《星島日報》在香港創(chuàng)辦,在報紙上刊登廣告,招收校對員,他壯著膽子去報考,沒想到真的被錄取了,成了這家大報的一員。盡管他做的只是不算太重要的校對工作,重要的是他開始與那些真正的文人、報人在一起,耳濡目染,無形中得到的學習,書本中是沒有的。同時,閱讀成了工作,這工作對他來說就是一種樂趣。由于早年當過報販,對報紙的認識更為深入,他做這個校對,甚至比一般人還要做得好些。

1939年4月,屬于革命進步營壘的中國青年新聞記者學會在香港創(chuàng)辦中國新聞學院,劉逸生投考成為其第一屆學員,這大概是他第一次接受專業(yè)教育了。而在《星島日報》里,由于機緣巧合,他第一次做上了編輯。因為國際版的編輯請假,老總讓他臨時編一天國際版,居然也做得像模像樣。后來每次有編輯請假,都讓他臨時頂檔,他這個全職的校對員,同時又兼著“萬能版”的編輯。

好時光沒能維持多久,戰(zhàn)亂降臨了。1941年12月,香港被日軍占領(lǐng),劉逸生離開了《星島日報》。1942年春,他與當?shù)氐膮峭袢A姑娘結(jié)婚,婚后立刻離開香港回內(nèi)地逃難。從佛山到梧州、桂林,抗戰(zhàn)勝利后再重新回到香港,進入進步的《華商報》工作,歷時好幾年,在戰(zhàn)亂和不斷的逃難中度過。值得一提的是,1944年,就在這個逃難途中的梧州,他的長子斯奮出生了。

新中國成立后,廣州籌辦華南分局機關(guān)報紙《南方日報》,許多香港的進步報人返回廣州參與其事,劉逸生也在其中。他成為國家干部,《南方日報》的編輯。再后來,從《南方日報》抽調(diào)人員創(chuàng)辦《羊城晚報》,劉逸生轉(zhuǎn)到《羊城晚報》,擔任“晚會”版的主編。他開始在“晚會”開設(shè)唐詩欣賞專欄,幾乎每天寫一篇,每篇一千多字,這就是后來結(jié)集出版,具有廣泛和深遠影響的《唐詩小札》。這個時候,他已是頗有聲望的資深報人、文人,古典文學學者了。對于文化、文學、文字等等,他早已不僅是“心向往之”,而是身在其中。他本人的詩詞、書法作品,也被人用鏡框鑲起來,成為“附庸風雅”的對象。而他的大兒子劉斯奮,這時已上了中學、大學,也能作詩、畫畫、寫作,開始摹仿《唐詩小札》的文體,在墻報上發(fā)表讀詩、解詩、鑒賞詩的文章。然而,這時的劉家稱得上“書香門第”嗎?劉逸生留給他的孩子們的,的確有一個隨時開放的、大大的、上面放滿了各種各樣書籍的書架,所以“書香”是肯定有了。不過如果說到學統(tǒng)意義上的“家學”,就恐怕談不上。因為劉逸生的學問本就沒有什么“統(tǒng)”——既沒有什么系統(tǒng),也沒有什么專業(yè)規(guī)范。如果說“家學”,這家學從劉斯奮的祖父劉祥盛身上就隱約顯示出來了,那就是與眾不同的價值觀,對各種歪門邪道、不良嗜好的本能的拒絕,對文字、文學、文化的“心向往之”——“附庸風雅”!

客觀地說,劉逸生中晚年以后名氣很大,這名氣主要還是在群眾之中,在廣泛的愛好者之中確立的。他的《唐詩小札》《宋詞小札》,可以說是普及性的讀物,并沒有什么高深的學問,直到后來的《龔自珍詩集編年校注》,由浙江、上海兩地的古籍出版社先后出版,才奠定了他在學術(shù)界的地位。但他一生沒有受過規(guī)范的專業(yè)訓(xùn)練,在中國新聞學院受訓(xùn),學的是新聞,并非文學和經(jīng)史,而且時間也很短。他在學界沒有同門、朋友,沒有師承,為學完全憑的是自己的興趣、勤奮和個人的體悟。可以說,他是一直把自己作為文學的愛好者、門外漢來看待的,對于學問,他自己也是活到老學到老,一直都還在學習、探索的過程中,所以他不可能對孩子的學業(yè)提供什么權(quán)威性的指點,除了把自己的書貢獻給他們看之外,他能做的很少。在報社緊張繁忙工作的一些業(yè)余時間,幾乎都用在他自己的讀書、寫作上了,所以沒有時間更多地關(guān)心孩子。孩子的生活、教育等等,都由他們的母親承擔了。然而,劉逸生為學最大的優(yōu)點,是老實,不拿架子,不以學問嚇人,他也自認沒有足以嚇人的學問。他的這一特點也使他的家人和孩子受惠,由于這位父親并不認為自己特別高明,所以孩子們和他交流起來,完全是平等的,甚至偶爾還能成功地指出父親的不是,解答父親的疑難,從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一般要在一種特別好的、真正的“書香門第”的家庭里才會有的平等論文的風氣,他們家也有了。

他們這一家,從“附庸風雅”的劉祥盛開始,到劉逸生成為某種程度上的“附庸風雅”者的頭頭,家里有了“書香”,有了一家人一起談詩論藝的條件,再到劉斯奮、劉斯翰這一輩,出現(xiàn)了當?shù)匚膶W和藝術(shù)領(lǐng)域的領(lǐng)軍人物,出現(xiàn)“一門三杰”的佳話,是一個頗有意義的案例,證明一個家庭、甚至一個民族整體文化素質(zhì)和藝術(shù)修養(yǎng)提高的過程。人的文化水平不高不要緊,只要不以愚昧驕人,不以“大老粗”自居,不自甘沉淪,對文化、對藝術(shù)“心向往之”,從附庸風雅開始,就能達到理想的進境。

由于有著“風雅”的價值觀,他們對各種壞毛病、壞習氣,不良嗜好、歪門邪道,有著天然的抵御能力。縱觀劉家百年、三代(甚至四代,包括更年輕一代的,如劉斯奮的兒子劉一行、劉再行等)的歷史,這一點非常突出。這一百年來的中國,動蕩的時候多,安定的時候少,而在其中的某些時候,社會上邪風很盛,極少有哪個家庭一點也不受到侵襲的。而劉家人一心向?qū)W,這些對他們似乎絲毫形成不了誘惑。不僅家庭成員沒有什么不良嗜好,就是他們的朋友之中,也沒有這樣的“壞朋友”。這無法解釋,簡直有點神秘,難道他劉家有什么鎮(zhèn)邪之寶么?如果是一個純粹的家庭,如人們通常所說的“書香門第”,這倒并不讓人太奇怪,因為他們有堅定的、讓他們自豪并足以抵御外界誘惑的學統(tǒng)、家風之類。而劉家,一個是鞋匠,一個青年時代一直流落在社會底層,恰恰是最容易受到侵襲的。而劉斯奮長期為官,找的人多,所謂“不正之風”,也是很容易招惹上的。所以說來真的有點神秘。

讀劉斯奮的傳記,也許讀者想象里面總有某些浪漫、刺激、富有色彩感的細節(jié)、情節(jié),因為他既有才,又有權(quán),這些都是對異性很具吸引力、容易出“彩”的因素,但讀者很可能要失望了。劉斯奮就像他的前輩一樣,不但沒有不良嗜好,連“良”的嗜好也不太多。他的生活簡直有些平淡乏味,無非是公務(wù)、創(chuàng)作、家庭生活等等。至于情感世界,也沒有什么太出彩的地方。說奇怪也不奇怪,一個人如果生活嗜好太多,生活中色彩太豐富,就不太可能做很多事。所謂“玩物喪志”,試想劉逸生如果不是只對讀書著迷,還迷點別的什么事情,他肯定是不會有后來的成就的。而劉斯奮,如果不是安于平靜而平淡的生活,也不可能做那么多的事:又做官,又在眾多的藝術(shù)領(lǐng)域得到自我實現(xiàn)。

急躁脾氣

要說家風,劉家的男人還有另外一個傳統(tǒng),就是性子急,脾氣暴躁。

說到父親劉祥盛的脾氣,劉逸生在《學海苦航》里是這樣寫的:“他的脾氣可說是暴烈如火。當他生起氣來,有時簡直達到不近人情的程度。有一回,母親正在抱著孩子困午覺,他不知發(fā)了什么火,喊了母親兩聲,不見她答應(yīng),就端起一盆洗臉水,直向母親的身上潑過去,嚇得母親幾天都還心里撲撲直跳。他打孩子更是家常便飯,稍不順意,就是重重一巴掌,你越哭,他打得越兇。我是老大,挨的打也數(shù)第一,而且常常只是不懂事,而不是淘氣頑皮或弄壞了什么東西。有一回,他帶我到外面看電影,散場出來,就在馬路邊的攤子上喝蓮子糖水。糖水很燙,我只能慢慢喝,他卻三口兩口喝完,馬上站起身,拿眼睛瞪著我。我心里害怕:丟下不喝呢,說我浪費;喝呢,又實在燙嘴。正在為難,他索性不管,抬腿就走了。我只好丟下碗上前追趕,一路上又挨了一頓臭罵。又有一回,學校指定兩種課外讀物,要學生家長到書店購買。我回到家里,把書名向他說了,他去了兩回,都說書店沒有。后來我把同學買回來的給他看。他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啪’一聲打了我一個耳光,真把我嚇糊涂了,接著又是一頓罵。原來他把兩本書的名字連在一起念,以為是一本書,書店當然沒有了。在書店再三碰了釘子,又把氣出在我頭上。還聽母親說,前些年為了一些小事,他和我爺爺互不相讓,開頭是吵架,后來越吵越兇,父子倆打起架來,結(jié)果是彼此幾年都不再見面。——在他這種火藥式的脾氣下,我自幼就養(yǎng)成了沉默寡言、埋頭看書的習慣,只要躲進一個角落,起碼少挨些突如其來的打罵。”劉逸生的個性沉默、內(nèi)向一些,也較為膽小怕事,可是脾氣的急躁,也和他的父親差不多。不過他的個性軟弱一些,所以和孩子僵持,盡管氣得暴跳如雷,有時獲勝的還是孩子一方。劉斯奮從小就很任性,幼年在香港的時候,出外不愿多走路,非要父親抱他。香港的路常常是山坡,傾斜度很高的,抱了一會,父親累了,把他放下來,他卻還是不愿走,停在那里哭。父親氣得直冒煙,堅決不愿再抱,就這么僵持,拗脾氣。終于氣極了,劉逸生就像他的父親當年在糖水店那樣,一個人抬腿就走。走了很遠,劉斯奮卻不像他當年那般起身追趕上來,徑自不動,在原地大哭。總不能真的不要那孩子吧,所以盡管又急又氣、又打又罵,卻還是不得不回去抱他。劉逸生打罵孩子也是家常便飯,其他人都是能躲則躲,能討?zhàn)埦陀戰(zhàn)垼蓜⑺箠^卻好像不怕打罵。他一向挨的打罵最多,暴力來臨卻不跑不躲,也不認錯求饒,只是自己在那里又哭又鬧。劉逸生拿他毫無辦法,打累了只好停手休息。

到劉斯奮身上,性格卻變得有點復(fù)雜,既承襲了父祖輩脾氣急躁乃至火暴的一面,又承傳了母親溫厚明察的一面。就前者來說,他與別人特別是家人相處,常常幾句話聲調(diào)就高了起來,變得聲色俱厲,怒火中燒。孩子們自小處于這種環(huán)境中,挨打不多,挨罵卻是家常便飯,長大了看到別人的家庭,就覺得自己家里的氣氛好像和人不一樣。大兒子劉一行帶著女朋友第一次回家時,女朋友就感到非常吃驚。

有一次,劉斯奮出外采風回來,只有小兒子劉再行在家。進了門,見到劉再行獨自坐在電腦前忙活,沒有過來迎接他,連個招呼也沒有。兒子以往對長輩的禮貌一直不怎么在意,他這位做父親的對此心中早有積忿,這一次又是如此,不禁火冒三丈,大發(fā)雷霆。這時劉再行已不是孩子,是大學四年級的學生了。

不過,另一方面,平和寬厚,富于同情心在劉斯奮身上同樣十分突出,對待家人、朋友都是平等相待,能設(shè)身處地理解對方,為對方著想,頗有容人之量。同時,對是非善惡又十分敏感,具有很強的識別力。這方面似乎更多得自母親的遺傳,據(jù)說,當年劉逸生曾經(jīng)有過一些看上去有些“可疑”的朋友,帶到家里來,竟然被女主人(即他的母親和他的妻子)毫不客氣地趕出門去了。劉斯奮也很自豪地提到自己生活中沒有“壞朋友”,他為官多年,許多人常有的為“小人”所累、所害的情況,從來沒有出現(xiàn),他把這個歸結(jié)為自己的一種“福氣”。非常奇怪,“小人”、品行不良、不端的人,竟很自然地從來不敢上門。

對于自己性格中脾氣急躁的一面,劉斯奮也是知道的,可這種東西看來同樣是家族的遺傳,想改也改不了。不過這家族遺傳的火氣也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來得快退得也快,一陣雷霆過后,轉(zhuǎn)眼又煙消云散。所以孩子們漸漸也習慣,硬著頭皮頂上一陣,也就沒事了。另一方面,急性子也當有急性子的好處,如劉斯奮一生能做這么多事,有這多方面的成就,大概也跟這個急性子有點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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