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語言:祖先的秘匙
- 生活的文化和文化的生活
- 陳慧
- 2728字
- 2020-10-28 16:53:25
語言學是以人類語言為研究對象的學科,探索范圍包括語言的性質、功能、結構、運用和歷史發展,以及其他與語言有關的問題。語言學被普遍定義為對語言的一種科學化、系統化的理論研究,并且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是思想的直接現實。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唐代賀知章《回鄉偶書》)鄉音、母語,幾乎是絕大部分人(除個別聽力、語言障礙人士)進入人類世界的第一個通行證。一個健康的孩子,從牙牙學語,到能與他人簡單交流,這個過程看似在與家人的日常生活中就能自然學會。也因這得來全不費工夫,所以許多時候,我們并不覺得語言是一種文化。其實語言是人類文化中舉足輕重的一個部分,而它又與生活緊緊相連,難分彼此。
狹義的文化,在許多人頭腦里首先映射出來的就是文字,但人類的文字只有幾千年的歷史,而語言的產生遠早于文字。語言對人類文化、生活的影響至今仍是不容忽視的存在。但估計有許多人和我一樣,并沒有從文化專業的角度去正視語言。
幾年前,我采訪過一位年過八旬的老人。在他顫抖的鄉音中,我感受到了語言與文化的關系,正如母親與孩子般密不可分。
1.三種文字也難以記述一處鄉音
那日,我跟著出版社的編輯到鎮上探望一位老讀者。年輕的編輯捧著新出版的《隆都方言》,帶我來到一間老舊的嶺南小屋。一絲陽光透過大門,鉆進滿屋雜亂的書報堆里。80多歲的陳紹錦老先生瞇起眼,捧起自己珍藏半個世紀,已經發黃的線裝英文版《隆都方言》,翻一翻,放下;又捧起新的中文版《隆都方言》。他用古老的隆都話,讀起了書中記錄的童謠。
亞二二,偷錢買欖豉。亞爹[話]割耳,亞媽[話]唔是。(家中第二子,偷錢買欖豉。爸來割耳朵,媽說兒無過。)
隆都方言是這座城市里最年長的一種方言。我和年輕的編輯都聽不懂,也從來沒想過將其作為一種文化來研究。直至一年前,陳紹錦捧著那本英文版的《隆都方言》出現在出版社。他看不懂英文書,但認得書后少部分的中文,那是隆都方言用語。“我媽媽就是隆都人,因此我至今還會講隆都話。”
1958年,他還是高中生,得到這本書后,就希望有一天能看懂書里的全部內容。一個甲子過去了,他已是耄耋之年,心中仍有牽掛。于是,老人捧著書想找人翻譯。可沒想到,這本書一般的譯者根本無從入手。這是一本研究語言學的專業書,加上年代久遠、專業術語眾多,且由丹麥人用英語寫作,還需對照隆都方言。能同時擁有這些技能的人,都能當語言學的教授了。
這本書的作者——丹麥大學生易家樂(So-ran Egerod,1923—1995)1948年來到中國南方,站在一個正在漸漸消失的方言島上。此時的他不會知道自己將來會在漢學和東亞語言研究方面取得成就,更未預料一個甲子后,自己的博士論文會成為見證隆都方言演變、牽動中外學者的豐富史料。這名勤奮刻苦又充滿天賦的小伙子用7個月學習了澳門地區的標準粵語、中山客家方言、石岐方言以及隆都方言。1951年,他完成自己的哲學副博士學位論文,后將論文修改擴充成書。此后,易家樂在學界嶄露頭角,成為歐洲漢學家聯合成立的“歐洲中國研究協會”首任會長、丹麥科學院院士、瑞典隆德大學的榮譽博士。
對易家樂的故事,1956年的陳紹錦一無所知,那時他還只是一個愛讀書的初中生。一天他在老師書柜里發現了易家樂的《隆都方言》。見他對此書感興趣,老師將書相贈。高中畢業后,陳紹錦依然愛讀書,還喜歡研究對聯、方言,為僑刊、報紙寫寫通訊稿。他還曾在《中山日報》副刊開辟《方言雜錦》欄目,介紹中山地區的方言。幾十年過去了,陳紹錦一直珍藏著這本書,很想知道前半部分的英文寫的是什么內容。
2.幾代文化人的接力賽
當老人將這本線裝英文書送到中山市政協文史委員會時,負責接待的人員心頭一震。這時距離原書出版已經近60年,作者易家樂也已經去世。“這是我們的地方方言,隆都話是我們這里一個特有的文化符號,必須要保護,這樣我們的文化才能保存下來。”文史委的定位是收集文化和史料,所經手的圖書多屬于小眾型。找教授翻譯,找出版社合作,找原作者在丹麥的后人,經過兩三年的多方溝通,這本60年前由丹麥人用英語寫作、研究中國南方一處鄉村方言的學術書籍,終于在2016年年底出版中文版。
這本書的譯者是一所大學翻譯學院的副教授。他平時翻譯的多是名詞術語多、難度高的書籍。抱著對語言學的興趣,也為了挑戰自己,他接下了這個翻譯工作。花這么大的力氣去翻譯一本60年前研究方言的書,值得嗎?副教授說,正因年代久遠,且現代隆都話又發生了變化,所以這本書記錄下來的發音、民間習俗、童謠等,才成了豐富的史料價值,讓后人得知其演變路徑,具有對比研究的價值。
在語言學研究者的眼里,鄉音、方言就是生活記錄下來的最真實的史料。在翻譯過程中,副教授就發現書中引用的民謠和民間傳說漢字版本在描寫和準確性方面有誤差。為此,他幾次專程從廣州到中山拜訪陳紹錦。就在那間堆滿書報的老屋中,他拿著書,一頁頁向這位八旬老人請教。“當場跟他核對。有些詞語,他用隆都話一讀,再一解釋,我就恍然大悟了。”而陳紹錦老人也由此書的收藏者,轉換為此書的校對員。
3.祖先的秘匙在消失
據德國出版的《語言學及語言交際工具問題手冊》統計,人類的語言有5500多種。但這只是現有的語言,在這之外,已經有很多種語言、文字從世界上消失了。比如哥特人和瑪雅人的語言文字,赫梯語、盧維亞語、達爾馬提亞語、蘇默語,等等。中國各民族的80種語言中,至少12種已經消亡,它們是和闐語、粟特語、吐火羅語、哥巴語、西夏語、東巴語、契丹語、女真語、于闐語、巴思巴語、察合臺語、鄂爾渾-葉尼塞語。而未補列為“語言”,只能屬于“方言”的鄉音,更難以統計。
翻開《隆都方言》這本歷經一個甲子,橫跨亞歐,由兩代學者和民間文史工作者共同攜手完成的語言類學術書,即使已是中文版,我仍看得很艱難。書里對方言的分析細劃到音位符號、音位標注、元音、聲調、音韻、詞序等,各種專業術語一個接一個,看得我只能用四川方言“腦殼疼”來形容。唯一能吸引普通讀者的,也是陳紹錦老先生一直以來能看懂的第五章。這章先記載一段隆都地區的童謠、習俗或傳說;然后逐一用音標標注記錄下來;最后用普通話的文字寫法翻譯出來。在這里,我給大家摘抄其中一段關于“過年”的譯文。
如隆都地區舊歷十二月十六日叫“尾祃”,每月的初二和十六日稱為“祃”。店鋪要“做祃”。在初二和十六,人們殺雞宰鴨,用魚和肉拜關帝、地主神和土(地)神。這一天伙計都享用一次大餐。
語言研究,就是記錄、研究本地居民講這些日常生活中童謠、習俗或傳說的發音、用詞、語序等,進而從中了解這些居民的歷史文化。為什么語言學者要堅持研究各種語言、方言,搶救、保存那些即將消失的語言或方言?因為他們知道,這是人類文明的一個重要文化,當中隱藏著眾多我們至今還未知的密碼。或許在童謠里,或許在傳說中,人類的祖先曾留下破解這個世界秘密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