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我已經站在天際，而在天際之上那更為廣闊的蒼穹，仿佛是無垠的宇宙。然而我向上望去，卻空無一物，只有一片白色的模糊。

周圍沒有風，也沒有什么聲音。只有遠處，似乎是一座倒梯形的山或者是塔，從上方的云端突出，又隱埋到下方的云里。那到底是山，還是塔，它的結構，就像一條巨蛇，螺旋而下，且層次分明。

有一點迷亂了我的視覺。層層疊疊之間，似乎有千佛顯現，這時它像一座倒著的塔。但很快，千佛消失，只留下歲月侵蝕的痕跡，這時它像一座倒著的山。那千佛，過于虛無縹緲，時隱時現，恍如幻覺，所以我還是姑且先稱它為山吧。

我朝著那倒山走去，腳踩在云朵上，云就會像踩破一個洞，像螞蟻一樣膽怯地四散開來。我踏空而行，當云散開，我看到腳底下的世界，依然是一片模糊，如同被打上一層馬賽克，看不清任何東西。

這安靜的佛界，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一片死寂，完全不契合眼前沐浴在曙光中的場景。周圍依舊沒有任何聲音。這里真的有那些強盜嗎？

我終于還是耐不住寂寞，喊了一聲：“有，有人嗎？”

沒有回應。

不過當我發出聲音不久，那座倒山便開始旋轉起來，然后開始上升。我不禁向后退了幾步，發出巨石摩擦般的聲響，就像低沉的龍吟。山在緩緩上升，每一層都在旋轉，最上層已經隱沒在上方的天際。而下方，每一層的面積都在不斷減小，我想山尖很快就會露出來。整座上下顛倒的山完全顯露出來，層數屈指可數，一共有六層，加上山頂，便是七層。可當山頂顯露出來的時候，我還是嚇了一跳。

四個龍頭從云端探出，它們睜著的大眼都瞪了我一下，不過它們只是看了我一眼，仿佛我只是一粒塵埃，很快它們就繼續盤旋而上。它們長長的身體環繞在山頂之下，當四頭龍完全從云中竄出時，我才發現，原來是它們托起了這座倒立著的山，我聽到的是真正的龍吟。但是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聲音。按照之前的經驗，應該會有更多的神靈相繼出現，接著佛陀或許會從那橘黃色的曙光中現身，然而這一切并沒有發生。

隨著四條巨龍升起的，是一座四方形的巨大臺柱，四面均設有一門，內部昏暗，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景象。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一切歸于平靜，那四頭巨龍也隱沒在上方的云中，沒有了聲響。只剩下前方那座巨大的臺柱，一扇敞開的門。門的上方和兩側升騰著紅藍火焰，但這只會讓內部看起來內部更加昏暗。

我似乎見過這種門的形狀，在第一個佛界中，佛祖的周圍升起藍色的火焰，也大致是這種形狀。那么或許是一個佛龕，不過比起第一個佛界那無比輝煌熾烈的火焰，和這個門明顯有著天壤之別。

里面是什么，只有走進去探個究竟了。

沒有任何聲音，連我的腳步聲都聽不到。我就這樣走進那個昏暗的佛龕內，開始是一片漆黑，但很快我的眼睛就適應了內部昏暗的光線。內部沒有什么東西，只有一個披著紅袍的僧人在榻上，安靜地禪坐著。

他沒有看我一眼，只是坐在那里。雙眼瞇成一條縫，面露微笑，一手撥動著珠串，嘴中念念有詞，應該是在念經。

我當然聽不懂他在念什么，我只是感到奇怪。這佛龕中竟只有他一人，甚至總感覺整個佛界中，只有他一人。

“額，你好？”我開口說道。

那位僧人沒有理我。

“請問……這里是哪？你有沒有聽說過強盜出沒的事？”

他依然沒有回答我，但這次他用燦爛的微笑回應了我，向我微微點了個頭。

是叫我稍等一下嗎？確實，在別人專心念經的時候前來打擾，不免有些失禮。于是我打算安靜地等待一下。我像僧人一樣，席地而坐，閉上了眼睛。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慢了下來，一切都變得不再浮躁，心慢慢靜了下來。只有僧人口中念出的經如同婉轉的旋律，回響于耳。雖然我不懂佛道，卻也能夠在僧人的聲音中，感受到寧靜與和諧。閉上了眼，我努力回想以前的記憶，我究竟是誰？我是干什么的？我只知道我在參觀莫高窟時，被意外傳送至佛界，但我最初為什么要來到莫高窟？

慢慢地，有一些畫面如照相機的閃光燈一樣，一閃而過，我看到我面對著一張張空白的紙，我似乎牽著某人的手，我似乎將某人推開。然而，所有的畫面卻沒有被印在膠片上，很快就成了莫須有的幻象，我想伸手去抓，卻發現它從頭到尾都沒有存在過。雖然那些畫面都如風般飄去，但這是我難得能夠靜下心來回憶往事的時候。時間就這樣無形流逝著，但或許在佛界，根本就沒有時間這個概念吧。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沉穩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

“雖然我不知道，你一個凡人為何出現在這里。”我睜開雙眼，看到那位僧人依然微笑著，對我說道：“但是我能感受到，你的命運將發生巨大的轉變。”

“我不就正在經歷這個巨大的轉變嗎？”

僧人搖搖頭，“不盡然。”

我沒再繼續追問下去，因為眼前還有比我個人更加重要的事情，“先不說這個，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你知不知有一群強盜，劫走了另一位佛界的菩薩。我就是為此而來的。”

我還想，這位僧人多少會給我一點線索，可沒想到他卻搖了搖頭，依然微笑著說道“我從未聽聞強盜之事，更不知什么菩薩。”

“啊？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嗎？”

“我一向不聞身外之事，只一心鉆研佛法，外界的一切均與我無關。”

從剛才到現在，他至始至終都微笑著，可是他的笑并非刻意，反而是如此真摯，那是發自內心的歡愉。

與世隔絕，他就像佛界中的陶淵明，而這里，就是所謂的桃園嗎？

眼下，我又一次失去了唯一的線索，我發覺我只能像無頭蒼蠅一樣，輾轉在一個又一個佛界中，偶爾會豁然開朗，但大部分時間都有一種迷失感。

我繼續問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為什么命運會將我指引到這里？”

“都說了，你命運的轉折點，并不在此刻。你來到這，或許只是偶然，也或許是其他因素的結果。其實，你來到這里并不是全無線索，我依然能夠為你指明一條路。”

“是哪？我該去哪尋找那些強盜？”我急忙問道。很快就回到之前浮躁的心境中，只是此時的我絲毫沒有察覺。

“有一個佛界，誕生在我之前，那里可以說是佛陀最為云集的地方，那里或許會有你想要的線索。我是在開皇四年誕生，等你出去后，只需向上望去，便能看到那個佛界。”

“就……這樣嗎？沒有關于強盜的消息？”

我稍有些失望，又是一個我并不知道的年號，又是讓我繼續輾轉到另一個佛界。由此，我突然想到一個最本質的問題，我究竟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為什么只有我能夠穿梭在各個佛界之中？這個問題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很抱歉，以我的認知，我只能告訴你這個。”僧人明明是在道歉，但他的神情依然保持著燦爛的微笑，“你走吧，這個佛界沒有你想找的東西。”

我的身后，那道光門再次開啟。

“去那個佛界，就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嗎？”

“我不知道。”僧人微笑地搖搖頭。

我也無奈地搖搖頭，轉身向那個光門走去。不過我卻繞過了光門，徑直走向外面。我的本意是想試試那個僧人會有怎樣的反應，但是他卻什么都沒說，依然微笑著。

沐浴在曙光之中，我向上望去，卻發現剛才厚的如同棉花一樣的白云已經散去，我能夠看到更高的事物，我已經能夠清晰地看見那座倒立著的大山，和以最小的山頂撐起整座大山的四條巨龍。

這也太壯觀了，我頓時又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仿佛一切又豁然開朗。

巨龍默默地呼吸著，發出低沉的龍吟。山上若隱若現的千佛，前一刻仍然存在，但下一秒卻又消失了。除此之外，我再沒看到其他的東西。整個佛界，似乎只有那位僧人擁有意識。

有些空蕩蕩的，我提高音量，向室內的僧人問道：“話說回來，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的聲音并沒有回響在山間，仿佛飄到了更遠的地方。。

“須彌山，象征宇宙之中心。你沒有潛心修行，是無法看清山上到底有何物的，更不會讀懂它的真意。當然在表面，它只是一座漸漸凋零的山罷了。”

“為什么這么說？”

“曾經上面有許多和我一樣的修行之人，但現在他們都各自離開了。”

“難道說，就像我說的那個菩薩一樣失蹤了？”

“不不不，他們都領悟了真諦，或是涅槃重生，或是上升到更高的修為，去別的佛界了也說不定呢。你要尋找的菩薩，或許也是如此呢。”

我驚訝地看向佛龕內，卻只看到那扇光門，“不，不會吧……”

“只能說，萬事皆有可能。”我看不見那個僧人，只能聽到他深呼了口氣，“好了，你該走了，因為我也該走了。”

“為什么？”

“因為我也終于領悟了，真理，我也將離開這里，繼續往上，往上……”

“原來，這就是你一直展露微笑的原因嗎？”

僧人沒有再回答。周圍再次陷入一片寂靜，只有低沉的龍吟。

我最后再看了一眼那座叫作須彌的山。它在佛教中代表著什么，我并不清楚。但如果按我自己的理解的話，或許那山頂，只不過是個輝煌的開端。那是山頂，卻也是最底層。在山頂之上，還有一層一層愈發曠闊的空間，通向那無垠的蒼穹。

當我再次走進那個佛龕，那個僧人已經消失了。佛龕空蕩蕩的，只剩下一個禪坐的蓮臺。我只能繼續前行，走進了那道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