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57?—1587(1)
- 不似驕陽:莎翁情事
- (英)安東尼·伯吉斯
- 5429字
- 2020-10-10 10:33:13
她具備了女神的所有特質:黝黑,隱秘,致命,震懾魂魄。此形象萌發于何時?
是在耶穌受難日,沒錯。七七年?七八?七九?威莎[2]還是個年輕小伙子,身著破舊的緊身上衣,披著打補丁的斗篷,戴的手套卻很新。他沒有胡須,臉頰上的汗毛在陽光下閃著金黃色,頭發赤褐,長著一對西班牙獵犬的眼睛。他不耐煩地踢著埃文河左岸的草皮,獵犬般的炯炯雙目盯著克洛普頓橋下涌起的逆渦流。(克洛普頓,鎮上那座“新宅”最早的主人,當年離開這里奔赴了遠大前程。而他,威莎,日后能成為同樣偉大的斯特拉福之子嗎?)他討厭一直被當作孩子看待。晴朗的日子里,他和家中的傻兒吉爾伯特得負責帶上妹妹安妮和小弟弟理查德,一路步行去送手套。空氣清新甜潤,四周一片綠蔭,兔子飛奔著跑下亨利街的堆肥,屠夫們正在磨刀,分割肉條,為復活節前夜的集市做好準備。小動物正為饕餮之徒啊啊啊地哀號待宰。大齋節的稻草人已經被拖出門去捶打了。空氣清甜舒適,略帶感傷,陣陣溫和的西南微風預告午后有雨。春日絮語,以及另一種垂死的呻吟,另一種獸類的呻吟,都在他耳膜上沖擊拍打。那野獸渾身雪白,像爪子一樣的手指,兩腿蛙泳般在床上劃動著,陰森森的白。濯足節[3]的下午,他懵懵懂懂地打開房門,就見到了這一幕,發出一陣啊啊啊的聲音。他本不該耳聞目睹這一切。這不停蠕動的白色。那兩人本來也不該知道被他瞧見了的。
“別這樣,迪肯。”他又一次對理查德說道,后者正用沾著鼻涕的手指戳姐姐的眼睛。他又說:“也別太靠近水,水哪怕不淹死人,也會讓你頭腳濕透的。”他向來著迷于文字,此時突然感覺到了此話中的節奏韻律,“頭腳濕透頭腳濕透頭腳濕透。”淘氣的安妮撲閃著眼睛,她父親當年碰上那些讓他苦惱的麻煩事之前,就是靠這種眼神來勾引姑娘的。安妮說:
“可憐的威爾瘋狂的威爾。他愿意還是不愿意[4]。丟了威爾的寡婦兒。”
“頭腳濕透。”
傻兒吉爾伯特出神地抬頭盯著春日的天空,目光隨著水洗般藍色的云朵輕輕地、專注地移動著。他是個鼻子突出、嘴唇豐滿紅潤的少年。“上面就是天堂吧?”他仰天問道。“上帝和圣人們就在上面吧?”
“債戶的女兒,金錢的蜜餞。你指的是什么,”威莎問道,“那威爾的寡婦兒?”
“一種夜鷹。”安妮答道。理查德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一寸半,他一瘸一拐地走著,思考著,突然掏出那小家伙對著草地撒起尿來,在春日陽光中射出一道金色的短弧線。他撮起嘴唇上的唾沫,吹出一只泡泡,頂起一層水膜。“那棵樹就是黃花柳。”安妮說道。理查德戴著一頂小小的絲絨帽,披著斗篷,斗篷從肩上垂下,流蘇都磨損了。
黃花。柳樹。寡婦。塔欽[5],曬得黑黝黝的堂皇的南方國王,全身扭著,蛇一般地扭曲著,像一頭淫蕩的山羊。如此悲情,就是一出悲劇。刀片與磨刀石。但那是另一個塔欽。威莎看到南方國度的春日里有一團蓬松龐大的白色物體,那是草坪上的孔雀,渾身閃著鬼魅的微光,亞登,顯貴,尖叫。她不像柳樹。但是柳樹與死亡氣氛相配。他望著拱橋下怪異的逆渦流,回過神來迅速上路。像克洛普頓那樣偉大的斯特拉福名人?他覺得自己仿佛身在夢鄉,在夢鄉又夢見了自己正拼命追逐一個黑色身影,那影子倏忽消散在他獵犬般眼角的余光里。
“就這么一抖沒了,”吉爾伯特說道,“一抖一抖一抖。”
威莎皺了皺眉頭,面部一抽,臉色通紅。冰冷刺骨的英國春日,他聳聳肩說道。他裹緊了破舊的斗篷,樣子就像歌謠里的斯蒂芬國王,那可是個厲害的家伙。此時理查德已撒完了尿,藏好了家伙。他輕輕地吼了幾聲,沒等雙手離開原地就跑了起來,一瘸一拐還挺靈活,緊跟在睫毛灰白、沒有眉毛的安妮后面。蒼白,無盡的冬日灰白,陰郁的英格蘭,黯淡天光下白色的鬼影。安妮假裝很害怕地沖著灌木叢跑去,歡快地尖叫著。她回頭看看小個子的尾隨者,喊道:“野豬,野豬,毛毛的野豬!”接著就飛奔著一頭撞上了一個龐大的身軀,那人是突然從蒼勁粗大的橡樹后走出來的。大家都認識他,他是個流浪漢,有人說他住在亨利街,是個粗野的流氓。他名叫杰克·霍比,一身骯臟的衣服,帽子的頂部都破了。大概當過海員或河上的水手?他這會兒可是遠離大海了。威莎相信此人出過海。此刻,他和往常一樣,滿身酒氣。
“啊哈,”霍比那臟兮兮、毛茸茸的雙手一把抓住安妮的肩膀,“被我抓住了,哦嚯,小肉團,小糖圈兒。福圖納托和埃拉克特蘭蒂[6]女王,沒錯。我要把你帶去陪鵝群跳舞,跟猴子跳方格。”安妮掙脫了,她毫不畏懼。理查德大笑起來。霍比的臉太像畫里的魔鬼,大白天嚇不倒孩子。他的一只眼睛始終閉著,臉上疤痕累累、風塵仆仆,黑色的牙齒裸露著根部,雜色的胡須上沾著面包屑。他咧嘴笑著,像個海盜,渾身散發著班伯里奶酪的味道,還打了個飽嗝,噴出酸腐的酒糟氣味。“手套大師,”他咧著嘴朝著威莎笑,“真是大伙兒的好日子,不用忙那些皮革料和指操啦。”
“是指叉[7]。”威莎冷冷地糾正道。他立即為自己的較真感到羞愧,弄得時刻想要維護手藝人尊嚴似的。又不關他的手藝,盡管父親早就讓他輟學練手藝了,說是家里窮。兒子對這門生意早已了如指掌,技藝臻于完美,可那是臭糞堆,他的臉紅了,連他自己都意識到臉紅了。唉,亞登的昔日輝煌。那時征服者還沒來呢,亞登的土地,亞登的驕傲。維姆科特的鴿舍,咕咕咕咕的足有六百多對呢。(“還有,還有呢,”他的母親高聲說道,說不完的亞登,“他們走過斯特拉福,都是我的堂兄弟。他們不會來看我,也不來喝一杯酒,不來的,根本不會對我說說家里的消息。唉,丟臉啊,真是丟臉,都因為我嫁得不好。我那時無意中被流氓盯上了,被糟蹋了。”)淚水涌上了威莎的雙眼,他假裝是春風迷眼。他們得快點回家吃晚飯了,滿身油脂的瓊,他們那了不起的母親,還有滿心焦慮卻擠出一臉笑容的父親,他們都等著呢。
“該出海時就出海,”霍比揶揄道,“去看看廣闊天地,看看可汗國的盧克島、斯科里亞的馬達加斯加島,那里的國王都是伊斯蘭教徒,魔鬼一般的黑。他們的女王都是妓女,什么男人都能睡。”
是在那個時候嗎?整個英格蘭都熱起來了,埃文河像尼羅河一樣波光粼粼,水蛇游來竄去。威莎眼前看見了這樣一幕:東方浮現一張金色的臉,是金幣上的女王像,西班牙大帆船正朝她駛去。他用力吞咽著,把這幻象咽了下去。他自嘲道:“你接著還會說你曾用黃金、龍涎香、麝香、麒麟角等裝滿大帆船,駛過那些堅硬的礁石后,所有東西都丟了,現在是厄運當頭了。”
“倒霉蛋也有走運的一天。”霍比說,聽到自己的話為人熟知,他可一點不尷尬。“我也發過財,全花光啦,一點沒留。我見過水里的海怪,看到魚兒像小孩一樣爬上樹去摘蘋果,我嘗過駱駝肉,去過人吃人的地方,那里的人眼睛長在胸口。”理查德舔著下嘴唇上的皰疹,直愣愣瞪著霍比。安妮用力將他的手甩開,“你真見過這樣的世界,海浪像獵犬露著利牙大聲咆哮,像它們背上的黏液一般濕滑,要是人不眨眼睛,太陽就會把他的雙眼像黃油般烤化了?”
“那你就啥也看不見啦。”連傻兒吉爾伯特都顯得聰明起來。
“別總是你啊你啊的。”說話的是那個拘謹的小伙子,是威莎,他可是紳士。“我們得保持點距離。”
“行,”霍比說著,一拐一拐地走了,破帽子下掛著凌亂的頭發,一片斑駁的灰色和臟兮兮的棕色,仿佛要不是編得亂七八糟的發辮束縛住了這個蹦跳的生命,它就會去漂泊流浪,“我們得向他們的貴族頂禮膜拜,尊貴的斯凱特先生通過他長鼻子上干凈神圣的洞洞哼唧哼唧的。賜予我仁慈吧,尊敬的大人,賜予我榮譽,允許我舔您的臟鞋子。”他深深地鞠躬,醉態可掬,差點絆了一跤。安妮和理查德笑了起來。
于是方才這位尊貴的紳士開始憐憫起這個可憐卑微、滿嘴噴著酸腐氣的撒謊者,他想起自己錢包里還剩著一枚硬幣,那是什么什么夫人(他把名字給忘了)給他的,禮拜三時他為夫人送去一雙上好的牛皮手套,一想到自己被她當作跑腿受賞的伙計,他的臉又紅了。他拿出那枚硬幣說:“拿去。”弟弟妹妹都盯著看,霍比也盯著它,不過他默默地接受了,滿臉疑惑。可是當這些被他稱為“撒個死潑”或“杰克撕破”[8]的人朝家走時,他禁不住高聲喊道:
“出海吧,小伙子!這里什么都沒有,上帝保佑我們。別裝紳士了,沒勁的。得走出去,出去,出去,否則來不及了!”他似乎趔趄地退回到灌木叢里,沒準那醉醺醺的睡神,他永遠的情人正恭候著呢。威莎讓安妮和理查德跑在前頭,一個麻利地跑,一個瘸著腿跑,兩人再次玩起了追逐游戲。吉爾伯特走著之字形,還沒從晴空的醉人藍色里緩過來。他耷拉的嘴角此時往上提著,嘴巴張開,像是渴壞了。威莎沉思著,他那獵狗般的目光掃過報春花、地榆、綠苜蓿,卻視而不見,對云雀歡快的抒情小調,他也充耳不聞。
難道,這是要重振家業和榮譽,要恢復在亞登家族享譽維姆科特前曾讓斯尼特菲爾德無比自豪的家姓嗎?(他曾經發誓要重振一切的。)他滿心疑慮地想著,冒險征程難道就是這樣的嗎:神話中的探寶者挖著藏在香料樹下的紅寶石和鉆石,可船艙里始終臭烘烘,爬著蟲子的餅干被污水泡過,水手疲憊不堪,渾身又臟又臭,衣服上像沾了一身臭耳屎,還有遭遇海難和海盜的風險,最好的情況也就是在粗魯野蠻的無賴人群中嘔吐,那幫粗人嚼著腌牛肉發出淫蕩的喊聲,出海剛一個禮拜,就罵罵咧咧、情緒激動地搶著蹂躪那個渾身雪白柔軟的男孩,那小伙子文雅溫和,還讀過點奧維德和塞內加[9]的箴言。一陣陰暗的興奮感襲來,內疚感隨即又抖擻著猛撲過去,巨浪般沖走了興奮。可那些名字依然刺激著他:阿美利加、俄羅斯公國、賽萊尼泰德、桑給巴爾、佛羅里達、加那利群島、帕墨費羅……
父親背叛了他。是的,沒錯,這個聲音溫柔的男人,哪怕被潑婦罵街,被亞登家的人嘲弄,他都耐心十足,活得越來越籍籍無名。這個約翰·莎士比亞,這個當年的民政官(地方官中最盛氣凌人的職位)不肯再為救濟窮人付稅,他還繼續當市府參事,卻少有號召力,不敢在社團集會上出現。他賣了大部分微薄家業,把長子也賣給了小羊皮制作業。他一想到就這么過一生,鉆營公平交易,清白貿易,直到生命結束,一輩子,一輩子吶,眼淚就涌了上來,得不停切割皮革手套料,撕下細細的指叉,耐心縫合手套,就像譜出一對鏡像雙生的詩篇。然后,還得讓巧嘴男孩把貨送到大宅門口,謙卑地討仆人的開心,甚至遭到小狗的嗤之以鼻。接著,還要……
這是多么令人難堪的一幕啊!他敲敲門,等著。而后,仆人稟告管家再稟告夫人,他這才被準許進門見她。夫人獨自坐在桌旁,漂亮屋子里織錦遍布(上面畫著蘇珊娜和淫蕩的長老;方舟和鴿子,諾亞的兒子正望著遠處的大陸;珠迪絲正舉起劍來對著霍羅福尼斯)。[10]他看得清清楚楚,還聞到了梨木被焚燒的氣味。晚餐已過,木盤子和裝鹽的銀瓶都已撤下,管家和那些戴流蘇裝飾的仆人也鞠躬告退了。小狗(他獵犬般的眼睛瞥到了有好幾只)在她周圍蹦跳奉承著,它們露著尖利整齊的牙齒,嚼著她托在戴著手套的掌心里的軟糖,牙齒都給粘住了。她戴著面紗,是個寡婦,除了身上的華美錦緞,其余部位都遮蔽著。她的衣服沙沙作響,火光噼啪跳躍,梨木的焚香彌漫著,令人陶醉;她身旁擺著一個盛著甜酒的銀杯(他知道那酒是甜的,他能感受到那甜味,酒杯上有扭動身子的小天使的浮雕圖案,杯腳是獅爪銀紋),她從杯子里拿起一根迷迭香小枝,攪動著把香料溶進去。威莎感到窒息,她揮了揮迷迭香枝,站起身,用眼神示意讓他跟著。一扇扇大門像被施了魔法似的自動開啟,他輕手輕腳地跟在她后面,經過幾處房間和走廊,到處是良木精雕,絲綢墻面上掛著英雄畫像。他們來到一間臥室,里面有純金的床,鋪著錦緞,彌漫著印度熏香,周圍的屏風上描繪著耽于愛欲的諸神。他聽到小狗的聲音,它們也跟來了,爪子刮擦著,嗚嗚叫著要進來。他想離開,他想睜一睜眼睛。她的聲音輕柔、低沉,讓他渾身顫抖。他血脈賁張、心跳加速,聽到衣料摩挲,被系住的帶子和花邊的一端慢慢地全被解開了,溫柔的喘息聲傳來。威莎緊閉著雙眼,她說話了:
“轉過來,啊,我心愛的。啊,轉過來吧。”
他轉過去,差不多要昏厥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全身裸露,閃著金色的光,燃燒著,就像太陽,讓他無限渴望。
“我全都是你的。是你的,你全拿去吧。”
啊,他那顆青春的心。啊,那一陣暈眩,那一陣狂野的心悸。他匍匐在她腳下,在她金色的雙足之下。她用強健的金色雙臂扶他起來,兩人朝著銀色絲綢帷幔后面的天鵝絨淪陷下去。他們都明白,那個時刻要來了,很快,太快了,它必然要來的,那一刻他會擁有一切時光的秘密,他的嘴會變成金色,會吐出諸神期盼并屏息聆聽的話語。
可是,金色全部褪去了。他是在斯特拉福,耶穌受難日的正午,風兒格外清爽。那小伙子正在父親家中,門大開著,其他人都在,都嚷嚷著說餓了。他必須得靜一靜,平息一下心頭起伏不定的激情。他上下打量著破敗凌亂的街景,黑白分明的木材歪歪斜斜地架著,遍地都是礫石,鄰居奎尼家的姑娘扔出了一個魚頭,一群貓兒喵嗚喵嗚地吵著搶著。低沉的腳步聲從他家門口經過,繼續往前,一股混雜著丁香和肉桂的烤鱈魚干氣味傳來,還有面包、麥芽酒、蘋果汁的味道。父親膝頭放著《日內瓦圣經》[11]。別忘了,今天可是基督為汝犧牲的日子。
不對!這熾烈的太陽和水蛇,示巴女王[12]渾身赤裸地躺在絲綢床上。他渴望張開雙臂,將全世界緊緊抱在懷里。這欲望讓他渾身顫抖,進屋前他脫下手套。他掬著右手,潮濕的西南風吹進來,這種在亨利街只能略施小計的風,到了別處就能鼓動船帆,讓船只從美洲向家鄉返航,或是向遍地黃金與香料的島嶼進發。這個世界,這寬廣的世界像只貓似的哭著喊著要進來,又像狗一般擦著大門。
“威爾!”
“可憐的威爾!瘋狂的威爾!”
他被牢牢地束縛住了,那本想撫摸世界神秘、探尋人間秘密的手指,卻做著低劣的手藝,被困家中。好幾個聲音都在喊他進去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