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四年,是昔花樓名聲初顯的那一年,也是虞姬聲名鵲起的那一年。
二月初二,是昔花樓發牌的第一日。
門口的立碑上,鐫刻著正月十六日彩車花會的最終排名——當然是已經剔掉了宮中娘子的名號的。其中,花會的頭名,一位虞姓女子的名字,正懸掛在立碑的頂端。
發牌不等于開張,而是競價的入場券。十五六歲的女孩子,一個個排列在側,待價而沽,青色的面紗被揭開前,才是最神秘不可得的。
熙和四年的春天,順帝親政,首要的任務便是培植自己的勢力,年初的彩車花會,便是一種籠絡手段。
順帝的第二招,是科舉取士。
無論是士族推薦,還是舉孝廉,都沒有一個統一且明確的選拔標準,且極易被大族把持,或者被錢財收買。唯獨科舉,標準明確,優劣顯而易見,作不得假。
這一年的春闈,是在曹相的主持下進行的??上攵渲袨E竽充數者甚眾。
才子佳人,自古以來便是佳偶天成。
又有言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春闈結束的日子,也是昔花樓開牌的日子。雖然最終的身價不會對外公布,一舉拿下倌人們初夜的人,身份也會諱莫如深——這些都不能說明什么,比如,有人會以此為契機,鬧出些什么事來。
上一次科舉,大約是十多年前了。那時還是先帝在位時期,我的父親在其授業恩師的極力斡旋下,憑借極好的文章談吐,終得授官銜。
之后他便迎娶了老師家的庶小姐,幾年之后有了我。
我的母親相貌并不出色,身份所限,為人見識也很一般,生下我之后便失了寵——之所以我知道,是因為我自小便沒有對父親的記憶,也對嫡小姐應有的待遇無甚切身體會。
三歲時,我隱約記得有一個女人到我們居住的院落大鬧過一場,聽母親說,那是父親新納的貴妾,一個很美麗的女人。
我問母親:“什么叫貴妾?”
母親并沒有回答我,直到那個女人被抬為能與母親分庭抗禮的平妻——那時,母親早已不再理家,吃穿用度常常不足,她的嫁妝也用得七七八八了。
“娘親,我們回家去找外公好不好?”
那天,我被那個漂亮女人的兒子推倒了,即使我有推回去以示不平,但他還有一個略年長的親姐姐,兩個人合力將我扔進了池塘。
我哭著爬上了對岸,偶遇父親路過,本想哭訴一番,那個男人居然問我是哪一房的小丫頭,是不是想家了。他還說,可以讓我家去幾天,勸我不要太難過。
然后,他居然真的著人去問那個所謂的“主母”,怎將我這般年幼的孩童也差進府來聽用。
我哭著跑回院子,撲進母親懷里,十分傷心。
母親也很難過,卻沒有掉眼淚,許是幾年前外公家里出事之后,母親的眼淚就流干了罷。
后來,母親告訴我,父親借外公之力上位,一朝得勢便翻臉無情,將外公家一舉掀翻了。為了不讓母親受到波及,外公與母親斷絕了往來。
“阿妍,母親已經沒有娘家了,你也沒有了。從今往后,我們要努力保護好自己,將來自己頂門立戶才行?!?
那天夜里,母親用一根銀簪了結了自己。沒過多久,黨爭再一次達到高潮,父親被牽連其中,闔家入獄,男子十三歲以上全部斬首,十三歲以下流放百里,女子全部沒入教坊。最讓我欣慰的是,那個漂亮女人因為年紀略大,又生育過子嗣,被分到一處下家,日日磋磨,沒多久便沒了音訊。
至于她的兒女,幼子自然是隨流放之人到邊疆做苦役去了,女兒嘛,和我一道入了教坊,春起被昔花樓收了去,做最低等伺候人的小丫鬟。
那個叫辛夷的女孩子,大眼長眉,頗有幾分男兒氣勢,并非她小娘那樣以色侍人,邀寵爭權、無惡不作,只一點,她見不得別人欺侮她的弟弟,哪怕是弟弟有錯在先,一如幾年前,她伙同其弟將我拋入池塘一樣。
又是一年春闈日。春闈過后,昔花樓便要開牌了。
年節時選出的花魁娘子們,日日圍坐在一處,簪花抹粉,吟詩作對,又不是要下場考狀元,再大張旗鼓又有何用?
“黃娘子,你家小丫頭的規矩,還沒教全吶?”雖說我常常聽她們壁腳,次數多了,難免被發現幾次。黃娘子卻是時常回護我的,無論在人前,還是私下里。
“娘子,以后。。?!泵魅毡阋_牌,不足十歲的我,連旁觀的資格都沒有,只能跟隨自家娘子,窩在后堂里聽消息?!耙院蟛灰獮榱宋遥苣切┤说拈e氣了,好不好?”
“你這個孩子,才幾歲大,倒管起我來了?”黃娘子佯嗔。
“是,奴婢僭越了。”
“你來,給我挑幾件衣裳。”我應諾跟了上去,推開房門,竟被那箱籠里滿溢的珠寶華裳晃瞎了眼,站在門口不敢向前了。直到,那遙遠的聲音擊中我心,“進來呀,難不成,要將我的家底都招搖了去?”
我慌不迭躥進屋中,腳下踉蹌,反手小心翼翼地將門扇合上。
“聽說你也是官小姐出身,怎這般眼皮子淺?”
“讓黃娘子見笑了,家母。。。家母出身不高,又不得寵,果腹尚且艱難。。?!蔽医g著手指,聲音越來越低。
“你父親呢?連親生女兒也能薄待了去?”
“父親。。。我沒有父親!”甩掉了眼淚,我堅定地回答。
“傻話!”黃娘子笑著戳我額頭,“可是你存心不想認他?”她怎知我心事?
“別驚訝?!彼^我,將一件件衣飾展開來給我瞧,間或講一點搭配和來歷,“往后見的人、事多了,自然而然就會明白了。你看這顆珠子,是我手里最好的寶貝,當初工匠師傅千錘百煉才得了兩顆,其一便是它了。”
那顆珍珠的光華,直耀得我目瞪口呆。
“想要成為這樣的寶物,必得吃盡人間苦楚。那虞兒今日的風光,也是她拿命換來的,你且不要羨慕。”
那么,我吃過的苦呢?如今換得了什么?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許多事,是刻苦上進便可換得的,另一些換不得的,便要聽天由命了。這時候,便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娘子,憑什么呢?憑什么有些人生來便苦,另一些便。。。我們做錯了什么?”
“你母親吃過的苦楚,必會在你身上留下烙印,那本不是你應受的?!弦惠吶私o他們留下的,總會由我們接引傳承,沒有什么憑什么。
“非要講出個道理的話,也只是因為,那時的我們無力反抗罷了?!?
“我不甘心!娘子,我不甘心!”
我哭著撲進黃娘子懷里,就像年幼時撲進母親懷里一樣。那時母親的懷抱還是溫暖的,像熱淚,也像飯菜的余溫。
“不甘心,便要自己強大起來!”黃娘子沒有推開我,“這世間不止男子要上進,做女子的本就羸弱,再不求上進便更要被人騎在頭上了。你若存了此心,有我助你一臂之力,便可靜待花開。
“阿妍,今日起,你便喚作夕顏可好?”
夕顏?夕顏!暮開晨落,短暫易碎,代表了這世間最易逝的華顏,也注定了那一刻唯一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