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小時后,一架小型商務機從M市機場緩緩降落,這時已經是凌晨四點半。汪嵩安排林煌和邢浩到市局兩公里外的小旅館住宿,然后自己又駕車離去。
林煌在天上驚出滿身冷汗,所以他進房后又沖了個澡,緊接著渾渾噩噩地躺到床上。
這種小旅館唯一的缺陷就是隔音效果太差,林煌整個人處于游離的狀態,但仍然能清晰地聽到邢昊在隔壁的房間里來回踱步。須臾,邢昊‘吱呀’地打開房門,步伐輕盈地經過他的房間,直接走下樓梯。大概過了五分鐘左右,他又悠然地跑回到自己的房間。
原計劃,邢局翌日要為兩人設宴接風洗塵。只是尚未到中午,林煌的門便像密集的鼓點般被敲響,他看了看墻上掛的電子鐘,此刻正顯示早晨七點。
“誰呀,這么早。”林煌揉揉朦朧的眼睛,話語間有點咿呀學語的感覺。
“走,我們去見個人。”邢昊依舊是神采奕奕,雙眸炯炯有神。只不過他的穿搭比較隨意,蓬亂的發型以及邋遢的胡茬與此副形象極其不符,倒是有種剛從精神病院里逃脫出來的韻味。
“什么人?”林煌好奇地問。
“想要搞清楚狀況,我們必須追溯起源。”邢昊頓了頓繼續往下說,“我發現紫茶路殺人案、野地殺人案之前,還有個百合路殺人案。”
“你的意思是……后者模仿前者在犯案?”林煌驚嘑,這信息量無疑是有點龐大。
“嘿嘿嘿,拭目以待吧。”邢昊神秘地笑了笑,率先往樓下走去。
旅館前有輛出租車停放在路邊,車上的收音機正在收聽本地電臺,而電臺上播放著本期的國語金曲。開車的師傅滿臉享受地跟著拍子揮手,快到交班時間,他馬上就能回家擁抱舒服的大床。忽然,兩個粗魯的家伙拉開車門,二話不說鉆進來。
“拘留所,師傅。”邢昊說。
“我快下班啦,你搭別人的車吧,”那師傅繼續沉迷于那首金曲中,見兩人無動于衷,便用煩躁的語氣,“我過會兒交班,不載客人啦!”
“出發吧,”邢昊也不愿意讓步,“我給雙倍價錢。”
“你早點說嘛。”那師傅吹了聲響亮的口哨。雙倍價錢無疑能給人巨大的動力,他打了個激靈,立刻啟動車子、踩離合換擋、再猛地踩下油門。
出租車在街上飛馳,拐過幾個彎,來到拘留所。來訪登記出的女文職警員用鄙夷的目光看著兩人,因為這兩個家伙此刻的形象實在太糟糕,有點像毒癮青年那味兒。
“兩位先生,有啥事么?”她恭敬禮貌地問。
“我能借用一下?”邢浩指了指前臺上的座機電話。
“先生,這個不能的,”女職員連忙擺擺手拒絕,“出門左轉五百米處有電話亭,你可以到那兒去打。”她依舊是禮貌客氣地說道。
“我要跟市局局長邢振南通話,這事關高新區兩宗殺人案的局勢走向,我猜你不會想背負上阻礙辦案的罪名吧。如果再有受害者出現,你說這責任會推到誰頭上?”邢浩陰沉著臉地說道。
“這……”那女職員思索了會兒,直接扭轉座機電話,把它推到邢浩的面前。
噠噠噠,邢浩纖細的手指在按鍵上飛舞,迅速地按下七位數字。
電話響了很久,最后是邢振南的妻子拿起話筒。
“喂,舅媽,讓老舅來聽電話。”邢浩不等對方發話便直接說。
“聽說你小子來M市了,怎么不跟舅媽聊兩句。”對方用埋冤的語氣說道。
“找老舅有急事。”
咚隆,話筒與桌面輕微碰撞。良久,又挪動了兩下,重新被人拾起來。
“喂,找我啥事呀?”邢振南問。
“我在拘留所,你放個話,我要見戚鵬。”
“戚鵬?百合路殺人案的兇手?”邢振南疑惑地問,“沒事你跑那去折騰啥呢。”
“他是破案過程中,必不可缺的一環。”
“那行,”邢振南也不想再聒噪,“中午別缺席,我和專案組設宴為你倆接風洗塵。”
邢昊把話筒遞給旁邊驚呆的女職員,她怎么也沒想到眼前這位邋遢的家伙竟然是市局局長邢振南的侄子。她唯唯諾諾的接過話筒,聽著那道聲音連連點頭稱是。就這樣,兩人順利通關。
雖然看守警衛多次強調戚鵬是兇殘的殺人犯,但邢昊依然認為不用戴手銬,雙方盡量以舒適的方式會面比較好。
放在桌面的咖啡起起落落,林煌搖了搖杯底濃縮的精華倒進嘴里,這種大場面無疑是讓他感到非常慌亂緊張。他站起來想要去續杯,不料那道門被推開,兩名警衛把戚鵬給押送過來。
戚鵬的狀態不太好,雙眼塌陷再加上嚴重的黑眼圈,油膩凌亂的頭發,消瘦的身軀顫抖不定。聽警衛說,戚鵬的妻子因為害怕都沒敢來探望過他,失去了枕邊人的支撐,親戚朋友的信任,他已經在崩潰的邊緣徘徊。如今,法庭審判步步逼近,所有證據對他不利。他茶不思飯不想,甚至想就這樣放棄算了。
“過得怎么樣?”邢昊待警衛解除他的‘封印’,才緩緩地開口問道。
“嗤,一個離死不遠的人,還能怎么樣?”戚鵬自嘲地笑了笑,糟糕的外表看起來生不如死。
邢昊給他點了根煙,繼續問:“那你準備好了么?”
“沒有。能活,誰愿意去死呀!”戚鵬輕輕地搖了搖頭,他哭了,毫無征兆地吼起來。警衛打開門,想要沖進來制止前者的行為,不過被邢昊阻止了。
“或許我能幫你,”邢昊攤開手地笑了笑,“只要你愿意把事情經過如實告訴我。”
“嗤,警察認定我是兇手,你能幫到我?”戚鵬表露出極度的不信任。
“你也沒其他的選擇。”邢昊同樣表露出極度的自信。
上午十點半,兩人從拘留所走出來,直接坐出租車前往約定好的景湖大酒店赴宴。
“你相信戚鵬所說的話嗎?”林煌突然地問。因為這有可能是他捏造的謊言,畢竟人到了最后關頭,都會胡亂地攥緊救命的稻草。
“直覺告訴我,戚鵬沒撒謊。”邢昊頓了頓,“到時候去趟案發現場,案情的真相便能揭曉。”
少頃,開車的師傅猛地踩下剎車,出租車剛好停在景湖大酒店的正門,邢振南和汪嵩為首的專案組成員齊刷刷地站門外恭迎。
“你小子遲到了!”邢振南雖略表慍怒,不過也不失熱情地走過去和邢浩抱了抱。
“噗嗤,這就是D市來的毛頭小子?也太嫩了吧。”小高略顯不滿地說。他根本不信這乳臭未干的小孩能破案,還擺架子浪費大家的時間。
“給點面子嘛,”小楠掐了掐他的胳膊,“畢竟是老局長欽點的偵探,多少也是有點能耐。”
茶過三巡,邢振南給邢浩講起M市近年變化,小高見狀立刻起身告辭。
“邢局,我有事先走了,你們慢慢聊吧。”他話語間多少有點不滿的韻味。如今大敵當前,這幫人竟然還有閑心聊其它事情,無疑是不務正業,沒有履行本職的義務。
“你倆別見怪,其實小高是個挺溫順的人,”小楠等他走遠后解釋道,“他是本市人,也有很多親戚朋友住在M市高新區。由于連續3宗殘暴的殺人案,再加上謠言四起,生活在該區域的百姓早已人心惶惶。大家逐漸減少出門,并祈禱自己永遠別成為目標,更有甚者罷工躲在家里。小高看著家人深受影響,所以他發誓盡快破案,還大家安寧。只是兩天時間又悄然離去,案情進展仍然是蝸行牛步。他已經將近72小時沒合眼,壓力鋪天蓋地而來,所以才這么暴躁。”她耐心地給眾人講解。
“唉,小高這家伙……”汪嵩無奈地搖搖頭。這座城市最近確實被無形的威脅籠罩著,而那個制造恐怖氣氛的殺人惡魔正躲在城里的某個角落里竊喜吧。
“言歸正傳吧,”邢振南見大家皆放下碗筷,“這是鄙人的小侄邢浩,這次請他過來,主要是為了幫助偵破高新區兩宗殘暴的殺人案,希望他加入,案情會有所進展。”他指了指坐在旁邊的瘦白男子。邢振南對邢浩抱有極大的期望,不過老奸巨猾的他也不把話說絕。
“我需要百合路殺人案、紫茶路殺人案、野地殺人案的所有資料,”邢昊在介紹之后站起來,“另外我需要一位對本地熟悉、對案情了解的警員協助。”
林煌后來才知道,原來所謂的協助,其實是需要張出入方便的通行證,不用事事求邢振南。這位警員從頭到尾需要做的便是開車接送邢昊罷了。
“百合路殺人案?這案子不是準備開庭了嗎。”汪嵩好奇地問道。
“案情或許會有新的轉機。”邢昊不咸不淡的說。
“你什么意思?”坐在小楠旁邊的警員激動地問道,他和小高一樣,對邢昊始終秉持懷疑的態度。無論刑偵技巧、辦案經驗、辦案歷資他皆嚴重不足,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毛孩能幫助破案?實在聞所未聞,要不是礙于老局長情面,他早就像小高那樣摔門而走。這下倒好,被飽受質疑的家伙竟反過來懷疑警方辦錯案,簡直豈有此理!
“行啦!你有這閑心還不如放到調查上。”邢振南脾性再好也忍不住拍案。
“那協助的事情交給我吧。”汪嵩見狀說道,既然大家都不愿意相信這位小青年,他只能站出來。
“拜托你了,如果有人問起來,那就對外宣稱邢昊的身份是刑警隊的民警吧。”邢振南略顯安慰地說,在緊要關頭還是要靠心腹來幫忙解圍。
下午,汪嵩將兩位‘特派員’護送至紫茶路68號。據警方稱,這是兇犯完成首次殺人的地方。
汪嵩率先走到門口,他撕下曬得發脆的封條,用鑰匙打開那扇墨綠的門。邢昊穿上手套、鞋套進去,林煌抱著關于紫茶路殺人案的所有資料,緊隨其后。汪嵩則站在門外抽煙,他對里面的情形實在太熟悉了,曾因破不了案,獨自在里邊搜索了4個多小時,非但一無所獲,還被逼仄的房間壓抑的喘不過氣。
其實在來的路上,邢浩早已大致地瀏覽過資料。警方提取到的證物、證據,以及痕跡皆記錄得很清楚。驗尸報告寫得也詳細,現場的拍照非常專業,光線明亮且內容清晰。最后是調查以及行動,指揮有明確的方向和周詳的方案,看不出什么紕漏。
邢昊自顧自地在屋子里繞了兩圈。屋子太小,以至于只能擺下床和梳妝臺。西側的墻有扇朝外開的雕花玻璃窗,此刻正處于關閉的狀態,窗外是條狹窄的巷子,所以采光度不好,就算開了窗,屋內也很昏暗。鍋碗瓢盆煤爐等物品全被放進窗戶下的角落里,鐵質的鍋早已生銹。
少頃,邢昊從口袋掏出放大鏡,對地面進行勘查。林煌見前者擯棄平時的高傲,老老實實地辦事,他除了驚訝之外還要屏住呼吸,不敢打擾其分毫。
“這個人很厲害。”邢昊忍不住贊嘆道。
“不然他也沒機會連續犯案。”汪嵩叼著煙,站在門檻上冷哼道。
“說實話,警方調查的很細致,室內的指紋、鞋印、痕跡幾乎全部寫在檔案里。只是我想冒昧地問,你們到底追尋什么類型的目標?”
目標,顧名思義就是兇手。類型則是對方的性別、從事的職業、業余愛好以及平時的習慣等等。如果根據以上條件對指定人群進行搜查,整個過程會更加輕松快速。不過這幫大老粗沒頭緒,分析不是他們的強項,只能通過蠻干和運氣攻破此案。
“你有頭緒?”汪嵩期待地問,因為他聽到邢昊的話語間用了‘幾乎’這個詞語。
“有個推測,不過我需要更多證據來證明它。”邢昊再次展露出那副自信的笑容。
“有新的線索?”林煌問道。以他對邢昊的了解,這個家伙不會無緣無故提出推測,所以說當推測冒出,那也必然會有新線索冒出來。
“是的,”邢昊指了指瓷磚地面,“這條地拖拖痕,警方的檔案里沒有記錄。”
“一條拖痕能說明什么?”汪嵩撓了撓頭問,有種學生解不開題目,焦灼地向老師求教的韻味。
“你看到那邊的拖痕了沒?”邢昊指了指另一邊,條紋更優雅細致。反觀前者,條紋粗獷隨意,從正門直通到衛生間門口。作業者像是把浸泡過的地拖直接甩在地面上,沒擰過就開工的感覺。
“你的意思是說……兇手在掩蓋自己走過的路徑?”汪嵩驚訝地說。
“你再看看屋子里,是不是少了點什么?”邢昊笑著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說法。
“拖把?”汪嵩仔細地環顧四周,不見拖把的影子,“兇手帶走了,我竟然沒察覺。”他懊悔地說道。
“去看野地殺人案的現場吧。”邢昊無奈地搖搖頭,這條線索顯然是無法幫助破案,只能另尋他路。
汪嵩立馬勤快地把車開到門外,接上兩位‘特派員’前往下一站。這路上,他對邢浩的看法有了極大的變化,后者確實擁有極致的觀察能力,以及強大的推理能力,也屬實配得上邢局的極力推薦。只是有點惋惜,這樣的人才不能為公安系統所用。
感慨之余,車子緩緩駛進濱江路野地殺人案的現場。野草瘋長,原本被勘查員踏平的草叢,如今又恢復了往日生機勃勃的樣貌,蚊蟲滿天紛飛。
“這是片能自動復原的兇殺現場吶!”林煌說道。如果那個開貨車的家伙不進來方便,估計野草會幫兇手淹沒所有的罪證。待其再浮出水面,野地已被商人開發,只是那個時候黃花菜都涼了。
“是的。”汪嵩贊同地點點頭。三人推開車門,往那邊野草和枯草混雜的野地走去。
蔚藍色的天邊懸掛著熱辣的太陽,滾燙的水泥地能把生雞蛋蒸熟。林煌感覺自己像只脫光毛的宰雞,被無情地推進了高溫烤箱里。
汪嵩撥開草叢,前方不遠處有塊半徑約兩米的禿地。警方為了保護案發現場不受野草侵襲,所以被迫使用了強效的除草化學劑。
“唉,走吧。”邢昊無奈地搖搖頭,雖然他預知到情況會不太妙,但看了現場后,依舊會感到失望。所謂的中心現場也不過是塊禿地,硬說有殘留的痕跡,那應該就是中央處用白線圍成的人。
“嘿嘿。”汪嵩也尷尬地笑了笑。兩天的時間就足以讓野蠻生長的野草恢復茂盛的狀態,到時候什么證據、痕跡全被破壞掉,所以警方決定干脆使用除草劑,把那片區域的野草趕盡殺絕,把現場先保留下。其余的痕跡、證據、足跡皆以相片、紙質文檔的形式保存下來。
“接下來,去百合路殺人案的現場。”邢昊的手里不知何時多了M市地圖。高新區的濱江路、紫茶路、百合路均被畫上紅色叉號。
“你哪來的地圖?”林煌驚訝地問。按照常理而言,這家伙貌似也沒離開過自己的視野內,他究竟是怎么弄來的地圖并做好記號。
“老伙計,你仔細地想想。”邢昊神秘地說。
“我……”林煌思索了會兒,開始從記憶中尋覓關于邢昊中途離開的片段。可是從今早邢昊敲響房門后,兩個人除了宴會上他坐在邢振南旁邊之外,其余的時間相隔的距離基本上不超過半米,對方若是有小動作,林煌必定會看到,“難道說凌晨?”他疑惑地問。跟偵探相處久了,好處之一便是你會努力學著用他的方式去思考問題,也容易鉆牛角尖。所以林煌想了良久,才記起凌晨邢浩好像下了樓。
邢浩笑著點了點頭。原來這家伙太激動睡不著,剛來的時候又看到旅館前臺有旅客指南,正好有本市地圖出售,于是便跑下樓買了張。地圖上的紅色標記是凌晨到清晨不食不眠的杰作。
前往百合路上,汪嵩有點沉默寡言。他忽然想起,如果邢昊真的那么神,那么他極有可能辦錯了案子,黑白不分冤枉好人,并且把他推上斷頭臺。根據案子的證據鏈,足以把戚鵬定罪為兇手。再加上其案情的惡劣程度,以及對社會造成的影響,死刑是在所難免了。當汪嵩想到這里,他立刻捂緊胸口感到痛心疾首。原本內心堅信的事實也開始動搖,究竟是我錯了,還是邢昊瞎貓撞上死耗子呢,他急切地需要知道真相。
但不待他想明白,車子已抵達百合路和蓬萊路交界。百合路001號住址是棟兩層高石棉瓦頂的舊式建筑,要是放在二十年前也算豪華氣派。只是如今久未修繕,經歷過多年的日曬雨淋,房頂上穿了個大窟窿,墻體也開始掉皮。
這時已臨近傍晚,幾個婆姨組團牽著寵物狗來散步,途徑此地便指指點點。
“你瞧那棟破房子,邪門得很!”胖婦女指著房子,“俺聽俺家姥爺說,以前戶主是因為鬧鬼才搬走的。半個月前又有個變態在里邊殺人,這屋子肯定是被人下過降頭。”
“真不真呀?這么恐怖。”較瘦的婦女立刻被嚇得身子忍不住顫栗,連忙好奇地問道。
“當然是真的啦!你自己瞧那邊,警察又來了,會不會又出大事?”胖婦女指了指前方不遠處的警車,車上走下來三個人,為首的穿著警服,年紀較大。
“謠言往往就是這樣形成的。”汪嵩看著那群七嘴八舌的婦女搖了搖頭,對方也向他投來探詢的目光。
林煌對造謠者也深惡痛絕,只是以他的年紀和在這場調查的立場,不好發表意見。他不像這里的居民,被兇手的散發出的恐懼支配。也不像執法者,為了追捕機靈神秘的兇手絞盡腦汁,控制住謠言,不讓其傳得滿城風雨,最后還要承受民眾的責備與謾罵。
“好了,快進去看看吧,馬上就要天黑。”邢浩對兩人的拖拉略顯不滿地催促。
室內,夕陽從縫隙中透射進來,最大的光源便是屋頂上約兩米寬的大窟窿。屋內的設計也很時髦,入門大廳上方是個‘大天井’,直通頂部石棉瓦,正好和大窟窿對齊。二樓只占據屋子大半的面積,通往樓上的木梯已損壞。窗戶和深色窗簾糾纏在一起,徹底堵住窗口的光源,三個房間、客廳和廚房皆是。看來業主離開時,有刻意關上窗簾,后期糾纏的狀態是人為之,亦或者是被風雨為之,那就不清楚了。
“窗戶很早之前便壞了,窗簾也拉不開,你倆也用手電筒照明吧。”汪嵩從腰間拔出三支手電,應該是早有準備。
“這里的業主呢?”林煌趁邢浩去勘察時問,他不再跟后者瞎轉了,反正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反倒是這里的業主引起了他的興趣,發生這么大件事,也從未見其露臉。
“這屋子荒廢將近十年,業主早已全家移民。警方曾想方設法去通知他,結果已經很顯然。”汪嵩無奈地說道。
“我想知道警方調查百合路殺人案的詳細資料。”邢昊突然插話說。
“有新發現?”汪嵩好奇地問。
“我大致地看了看,地面上除去3-4組孩童鞋印,至少還有8組成人鞋印。其中8組成人鞋印中,從走路的姿勢上去分析,有3名是搖搖欲墜的醉酒漢,有2名是犯毒癮的癮君子,其余3人皆是正常走路。”邢昊說道。
“其實逮捕戚鵬那天,警方提取到18組鞋印,其中有14組是完整的,4組是殘缺不全的。”汪嵩說。對于用肉眼去區分出這么多組鞋印,他依舊覺得邢昊很不可思議,這是多么強大的記憶力和分析能力。
接下來,汪嵩又細致地講述戚鵬被逮捕的過程,以及從他身上提取到的證據。
“汪警官,你有沒有想過,戚鵬極有可能是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從而導致自己成為殺人犯。”邢昊摸了摸下巴說。
“何出此言?”汪嵩問。
“他要撬地板取錢,帶羊角錘實屬正常。只不過他為什么要帶兩個?”邢昊提出疑問。
“這……”汪嵩一時半會不知怎么回答,陷入沉默。經過一番仔細思考后,確實如此。戚鵬為什么會帶兩個羊角錘呢?難道他早就預料到錘柄會斷掉的意外?答案是,這顯然絕對不可能。
“這個案子確實是疑點重重。”汪嵩焦炙地撓撓頭。戚鵬的所作所為著實令人費解,他為什么要殺人?他完全沒有殺人的理由。再者,他既然殺了人,為什么還要發出刺耳的尖叫聲,驚動附近的居民。為什么不立刻逃離現場,而是被趕到的民警當場逮捕,這統統無法解釋。“但你有證據證明不是他干的嘛?”汪嵩反問道。
“你從這感受到什么?”邢昊指著墻角的血跡問道。
汪嵩和林煌瞪大眼睛看著那邊墻體,墻上有很多滑落狀的血跡,另外還有八條縱橫交錯的甩濺型血跡,是兇手用力揮舞羊角錘時所造成。
“心驚膽戰。”林煌說。話語間體軀忍不住抖了下,仿佛殺人那幕又重新上映。
汪嵩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以為墻上有重要線索,警方沒察覺冤枉了好人。
“錯了,是憤怒。”邢昊搖搖頭,“今早我和林煌去過拘留所探望戚鵬,我從他身上感受不到這種怒不可歇。如果這樁案子真是戚鵬做的,事后再度被提起,他會肆無忌憚地向我炫耀,自己到底是怎樣宰殺了這個痛恨的女人。亦或者是狂歡之后的落寞,他會用懺悔的方式來講述殺害對方的過程以獲寬慰,博取執法者的同情,企圖逃避法律制裁。但整個探望過程當中,我看到他的只有無助和絕望。”
“這不能說明什么。”汪嵩不同意這種說法,無論是兩個羊角錘、嫌疑人的心理分析,以及各種不符合常規邏輯的跡象只能當作輔證,不能為戚鵬開脫罪名。
“莫急,我還沒說完。”邢昊自信地笑了笑,“我從紫茶路殺人案、野地殺人案中感受過這種憤怒。”
“你是說……”林煌驚呼,“所有的案子都是來自于同一名兇犯?”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是的。”邢昊解釋道,“你從這甩濺的角度看,兇犯每次揮動手臂的幅度很大,幾乎是用盡全力去攻擊受害者。以這種力度的打擊,人類的頭顱根本承受不住兩三下。在受害者已經死亡的情況下,兇手繼續揮錘進行攻擊,直至精疲力盡,怒氣消散。”他揮舞著手電筒給兩人還原案發當時。
“同理,在紫茶路殺人案事件中。兇犯用螺絲刀捅傷受害者后,受害者捂緊傷口倒地,前者仍然不依不饒地撲過去用螺絲刀亂扎,直至體力消耗殆盡,才肯罷休。在野地殺人案事件中,兇犯以前胸貼后背,兩人半躺臥的姿勢。用電線纏繞受害者脖頸,然后左右手朝左右兩邊外側使勁拉扯,足足持續三到五分鐘,他同樣處于憤怒的狀態。”邢昊不斷用肢體比劃,試圖還原案發當時的情形。兇犯需要多憤怒、多大的力氣才能完成這場謀殺。
“這只是你的假設!”汪嵩雖然也很贊同邢浩,但稍微冷靜之后,他否決了這個思路。因為這樣做太過荒唐了,稍有不慎會帶偏這場調查,最后邢浩拍拍屁股便走人,他要承擔下所有責任。
“那你并案處理的依據又是什么?”邢浩明顯看出了對方的異樣,“不也是憑感覺嘛?”他笑了笑,隨后繼續說,“這里是兇犯首次作案,他作案前謀劃過,很謹慎地實施,不過卻留下了痕跡。他雖準備充足,但初次作案,難免青澀,過程中發生了預料之外的事……”
“什么痕跡?”汪嵩立刻抓住重點問。
“接下來是我的推測,”邢昊學他那樣清了清嗓子,“兇犯說愿意出高價,但是要去個刺激點的地方辦事。受害者遇到各種各樣的奇葩客人,所以不以為意地答應了對方,畢竟做這行,誰會跟錢過不去呢。于是兩人來到此地,兇犯壓制不住內心暴怒的情緒,臉上開始表現出異樣。受害者明顯察覺到這點,她提出要離開,前者不答應,并且拿出錘子。后者害怕想逃跑,無奈對方殺氣很重,把她逼到角落。她正準備大喊,頭上卻迎來暴擊,整個人渾渾噩噩地往后倒下,但此間她胡亂地抓掉對方的一枚紐扣。”
“什么紐扣?”汪嵩大驚,整個案件調查過程中,警方痕跡檢驗可沒找到這東西。
“一枚褐色的圓形紐扣,在你往左第三條縫隙中。”邢昊指了指他的腳下。
林煌好奇的蹲到地上往汪嵩左邊數去,實木地板的第三條縫隙是直通到底部,有塊地板竟然是沒嚙合。褐色的紐扣與深色的地板毫無違和感地融合成一體,只要不是特意地去看那地方,確實容易被忽略。
“這……”汪嵩用木茬把那紐扣挑上來,拿在手中仔細地端詳品味。這已是他多次被邢昊折服,已啞口無言了。
“這場獵殺盛宴還會繼續,”邢昊頓了頓說,“他通過不斷學習來更正錯誤,強化殺人的手法。從起初的被受害人反抗搞得很狼狽,弄到渾身血跡,落下紐扣驚慌而逃。到第二次犯案,干凈利落出刀,捅傷受害者使其失去反抗能力。然后享受殺戮的盛宴,最后從容地清理痕跡離開。來到兇犯第三次犯案,這次他更加自信、更加大膽,原先的室內殺人已經無法滿足他,于是來空曠的野地。這次犯案,性質也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突變。可能是殺了兩個人的緣故,他內心的憤怒不再像起初那么強烈,從而展現了肉欲。不過在這方面他顯然是位門外漢,只是對尸體一陣亂摸,并未做出出格的事情。”
“但下次他定會變本加厲。”見邢昊停頓,汪嵩立刻插話補充完整道。
“Bingo!”邢昊興奮地指著他,“恭喜你,完全正確。三次犯案給他積累不少經驗,這也使他變得更加老練、更加謹慎、更加難以琢磨。我們的機會越來越少了,待他厭倦了這場殺人游戲,就會從此銷聲匿跡,如同石沉大海,再也不會浮出水面,成為一樁懸案。”
“那該怎么做?”汪嵩問道。
“下次,必須要抓住他。”邢昊語氣沉重地強調了‘下次’這個詞匯。
“那還要給他再殺害一個人嘛?”汪嵩低語喃喃,仿佛這條生命是因他的無能而逝去。
反省之余,汪嵩的肚子‘咕嚕’地響起來。林煌下意識地抬起手腕看看表,時間在爭辯討論中飛逝,此刻正值半夜十點四十八分,大家皆忘記晚餐這回事。
“唉,不早啦,回去吧。”林煌也摸了摸肚子,再不進食怕是要胃疼。
三人踏上歸程,在旅館旁的大排檔用餐,一直到深夜兩點才準備散去。
忽然,汪嵩的褲袋里響起了鈴聲,對方是用市局的座機打過來。
“怎么了?”林煌見汪嵩怔怔地站在原地,便問。
“小高那邊出事了!”
凌晨兩點四十分,林煌、邢昊、汪嵩趕到高新區北城建筑工地。這是兩幢只有框架無墻體的爛尾樓,按照原計劃是準備建成十六層的電梯房,不過此刻只有五層的框架。由于某種原因,投資商撤去資金使小區難產,這計劃早已擱淺超過五年的時間。
“什么情況?”汪嵩率先走過去問道。
“汪哥,小高破案了!”那民警興奮地說。
“真破了嘛?”汪嵩雙手捂臉,情緒激動地蹲在地,這個折磨了他大半個月的妓女殺人狂終于落網。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功夫不負有心人!
翌日,市局內一片混亂,有人抱頭痛哭,有人欣喜若狂。不過當小高走進辦公室時,立刻響起熱烈的掌聲。兩位‘特派員’被撩到旁邊,無人問津。
“案子就這么破了?”林煌驚訝地問道。情況明顯與邢昊描述的不符合。
“抱歉,小昊。讓你白跑一趟。”邢振南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恭喜你!”邢昊笑了笑,“我和林煌去瞧瞧兇手,然后就啟程返回D市。”
“行,我跟那邊的人打個招呼,你倆隨意。”邢振南說罷便轉身離開。
M市人民醫院,兇犯被安置在角落的病房里,房門外站了兩位民警,一位婦女跪在門前痛哭。
“這是怎么回事?”林煌不解地問道。
“兇手的母親,從凌晨鬧到中午,還不肯罷休。非說她兒子不是兇殘的殺人犯。”民警撇撇嘴說道。
邢昊從房門的窗口朝里邊望去,鋪了白墊的病床上有個穿病號服的青年。他此刻的臉色蒼白如雪、目光呆滯,正望著窗外的藍天和白云。如果你仔細看,會看到他的手和病床圍欄之間連接了一副手銬。
“警官,求求你,救救我家小杰。”婦女像是看到救星那般扯住邢昊的褲腿哀求道,“我家小杰怎么會殺人呢,他連雞都不敢宰。你一定要明察秋毫,還他公道……”她非常激動地說。
“是不是他干的,警方會用證據說話!”那位在宴會上公然不滿邢昊的民警說道,“等檢驗結果出來吧,到時候鐵證如山,我才不理他裝瘋扮傻呢。必定會親手為兇手戴上手銬,扔進大牢!”
“阿姨,你先起來吧。”林煌把她扶到旁邊的座椅,為她倒了杯暖開水。
“確實,你也不用太擔心,”邢昊怪異地笑了笑,“我相信證據不會說謊話,檢驗結果會給出答案。”
“我兒子真不是兇手,他怕極了,我能跟他聊聊?”婦女抿了口水,眼淚又開始嘩啦啦地從眼眶掉落。
“你莫著急,事后警方會安排你倆會面,有什么事到時候慢慢聊。”民警繼續沉溺于這場勝利的喜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