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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相片

天蒙蒙亮,一對老夫婦蹬著兩輛殘破的三輪車進入東安工業區。車子上堆滿了幾個爐子、折疊桌椅、鍋碗瓢盆,以及油鹽醬醋。須臾,兩人在某間廠子前剎車停下,然后在路邊的空地上把桌凳擺放好,生起爐灶。

七點半之后,大量的職工陸陸續續地涌進工業區。他跨下自行車,走到早餐檔坐下。一直以來,他都保持著食早餐這個良好的習慣。

一份胡蘿卜絲粉卷、一碗白粥才賣3塊錢,他邊吃邊拿起晨報。最近,市里發生了件駭人的案子,警方從安江河里打撈出一具女性尸體,新聞頭條再加標題上字體的裂紋,足以引人入勝。

“看啥子呢,給我瞧瞧。”一只手突然搶走了報紙,那是他的工友。

“安江河河底浮尸有進展了?”他舔了舔嘴唇,開始按著原文往下念,“今日凌晨五時許,記者跟隨警方抵達東安區德陽樓3幢402號房。經過初步勘察,確認了備受矚目的11.3案件受害者身份。小翠(花名)是長期居住在本地的性工作者,此處正是其住所,亦是中心現場。初步推測是受害者與嫖客進行違法交易時起爭執,然后被殺害……”

聽到地址的所在,他的心里‘咯噔’了下,她該不會真出事了吧?如果這是真的,他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她竟在眼皮底下被謀害。

工友繼續往下念,小翠的名字也出現在報紙上,這下他徹底心灰意冷。你實在太懦弱了!他咬牙切齒地暗罵道,雙拳也攥緊,青筋在手背像蚯蚓般蠕動。

“你沒事吧,快遲到了。”工友放下報紙說。接下來的內容是記者的無證之詞,他也懶得念了。

他有點愕然地站了起來,萎靡不振地走進廠子。

中午,廠長趁職工休息時間巡了兩圈廠房。雖然車間貨物擺放有點凌亂,不過生產卻有條不紊,那就無大礙。他是個靈活的人,只要不耽誤生產計劃,萬事皆好說。但要是因為這些小問題延誤工期,那么他就會板著臉,追究相關部門的責任,并給予相應的處罰。

確認車間無大問題,廠長抻抻心愛的夾克回辦公室。他調整好坐姿,正準備在老板椅上安穩地瞇會兒。然而,辦公桌上的座機卻響起‘煩厭’的聲音。

“你好,這是聯泰電子廠。”廠長拿起話筒說。對方是從市人民醫院打過來的,并且指名道姓要找人。

他趕到搶手術室,門頂上‘工作中’的牌子亮著紅燈,打電話告知的護士忽然走過來。

“你是她的家屬?”護士問。

他面容痛苦到扭曲地點了點頭,淚水也忍不住從眼眶里迸發出來。

“病人尚未度過危險期,我們需要你在這簽字。”護士把病危通知書遞到他手里。

他抹了抹眼淚,看到‘病危通知書’五個字。臉色立刻‘刷’地煞白,雙手抖若篩糠,人差點就當場暈過去。

護士也知道這對家屬而言很艱難,所以她靜靜的站在旁邊耐心等候。須臾,紅燈熄滅,外科醫生摘下口罩從手術室走出來,他的表情嚴肅且又有幾分無奈。

“她怎么了?”他急忙地扯住了醫生的白大褂,哭著用幾乎是哀求的語調問道。

“非常抱歉,我盡力了。”醫生掰開他的手,大步朝走廊盡頭走。生怕病人家屬情緒不穩定,鬧出什么幺蛾子。

“我能……我能看看她嗎?”他哽咽著說,給人有種淚和鼻涕堵塞了喉嚨的感覺。

護士滿懷歉意地打開搶救室的門,他的母親還躺在那手術臺上,被白布從頭到尾蓋住。

他掀開遮尸布,那是母親蒼白的臉頰。不過她此刻看上去很安詳,就像是到點入眠,只是睡著了而已。他從她的臉上感受不到絲毫痛苦,或許對她來說,這是種解脫。

“那個……”護士欲言又止,她不知是否要打破這種短暫的平衡。因為他沉溺于失去親人的痛苦中,或者最好的做法就是不打擾。但她內心又有種強烈預感,要把其母發生的事告訴他。

“你說吧。”他滿臉哀傷,無法掩飾內心的悲慟。

“她……”護士壯了壯膽子繼續說,“我懷疑阿姨因過度悲傷從而引起了精神失常。”

他用怪異的目光看著這位儀表端莊的護士,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

“我聽圍觀的路人說,當時阿姨披頭散發的模樣,精神狀態也很萎靡。她在大街上閑逛,看到人就拉住,緊接著一個勁兒地詢問女兒的下落。”護士說。

“然后呢?”他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發生了什么。于是激動的抓住護士的雙臂,兩只寬厚的手掌如同鐵鉗般把她牢牢鎖死在原地。

“放開手,你把我弄疼了。”護士厭惡地看了他一眼。

“啊,對不起。”他尷尬的撓撓頭,又恢復原來滿臉悲慟的樣子。

“她忽然看到馬路對面有個穿牛仔褲的女孩,誤以為是自己的女兒,便沖了過去,最后被車撞倒。”護士揉揉疼痛的雙臂,“她昏迷之前,一直呼喊著‘小惠’這個名。”

當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他內心的悲慟又加劇幾分。妹妹和母親的相繼離開,使他感到悲慟,但也有茫然。我在乎的人都走了,活著還有意義嗎?他不由問自己。

他木訥地出了醫院,沿著公路直走。不知過了過久,他從恍惚中醒來。熟悉的巷道,褐色的鐵皮門,門前左右各有一棵茁壯成長的芒果樹,不過葉子已經掉落大半。

家,本該是個溫馨的地方,空間雖狹小,但擠滿了我愛與愛我的人,會令人有種強烈的歸屬感、安全感。只是此刻他能感受到的惟有絕望。這不是家,是地獄!

他打開那扇通往地獄的門,一陣混合了濃重的酒精、腳丫的惡臭味、泡面的酸辣味噴涌而出。一個肥胖的男子像尸體般躺平在椅子上,電視機上播放著某藥品的廣告,唯一能證明他活著的是那震天的呼嚕聲。

走到餐桌前,他把泡面桶里的剩湯倒掉,然后將紙桶、調料包裝袋、酒瓶子丟進垃圾簍。

家母因小妹的事,已經很多天沒下廚。無論家父下手多么狠毒,她總表露出視死如歸的態度。所以家父無奈,也只能天天吃杯面。

他收拾好客廳,正準備回房。途中經過小妹的房間,他猶豫了會兒,跨步走進去。這是屋子里最小的房間,僅能勉強地擺下幾件家具,雙開門衣柜、床頭柜和床。

撩開蚊帳,他坐到床上。松軟的床墊,這是他買給小妹的禮物,當時她以優越的成績成功考上本市第二高中,沒想到如今只能睹物思人。他摸了摸床尾角落里疊放整齊的粉紅色棉被,這是他前不久給小妹新買的。本打算讓她蓋上,期末考試拿個好成績,新年再封個大紅包開開心心,結果她被那個人渣禍害,墜樓自殺了。

“小妹,你在哪呀?我好想你。”他拿起床頭柜上的相框抱著痛哭。相框里是兩位稚嫩青少年,男的較為呆板,女的清純,照相時擺起俏皮的姿勢。

“你知道么,媽臨走前,一直在喊你。你倆到那邊,一定要好好的,我很快就過來團聚。”

篤篤篤。

“大男人哭哭啼啼干什么,”門敲響后立刻被打開,他的父親醉醺醺地走進來,“給我點錢,昨晚運氣背,跟老李搓麻將輸光了。今晚我大殺四方,三家通吃,把輸掉的錢全部贏回來。”

“媽走了。”他低沉地說。

“走就走了唄,老子會稀罕那個瘋女人?”父親隔著睡褲撓撓屁股,“你到底給不給呀?”

“媽去世了!”他像火山爆發般大喊。

“你朝我喊有什么用,她去世就去世了唄,人死了又不能復生,我能怎么辦?快給爸點錢,今晚贏了還你。”或許這觸碰到父親內心的愧疚感,他說話的語氣比平常弱化。

“不給算了,老子自己去找。”見他不為所動,父親無趣地離開。因為醉醺醺,再加上動作過大,不小心踢到了他穿著涼鞋的腳。懷里的相框滑落,‘哐啷’地碎了滿地。

父親若無其事地回房,開始到處翻找東西,嘴里嘀嘀咕咕地說:“給你媽買的金戒指放哪去了。”

這是他僅有紀念小妹的相框!他顫抖著身子,用手撥開玻璃碎片,撿回那張相片。

“這就想難倒我?嘿嘿嘿,還不是被老子找到了!”主臥里傳來父親興奮的聲音。

他拿起照片往身上衣服揩了揩,抹掉附在相片表面上的玻璃渣子。站起時,他發現小妹的床墊底下藏了東西,仔細看那也是張過塑的白底相片,只是相片的男主角不是他,而是個黃頭發的青年男子。

原來是他!就算把他化成灰他也認得,這并不是因為他的樣貌獨特,令人刻骨銘心。而是他的所作所為,其程度性質惡劣,讓他永世難忘。

他把那男子的照片塞進兜里,去了趟廚房,然后推開門直接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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