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很冷，還下著毛毛細雨。

懷宸拖著行李，慢慢走出太平橋路，來到六里橋地鐵站，坐在C進出口的臺階上。

一想到昨晚差點又被人誣陷，懷宸腦子里又浮現出三年前潘安從自己臥室外三樓的陽臺上跳下去的情境。

他清楚地記得，事發當時，對面三樓宿舍，兩個相鄰陽臺都亮著燈，而且還有人站在陽臺上朝他家這邊觀望，估計是吳婷的大吵大鬧引起了對方的注意，他們應該發現潘安自己跳樓的真相。自己的冤案已經過去了三年多，如果繼續申訴，人家不一定出面幫他作證。因為事不關己，更何況，現在的潘安，在柳江縣是一位有僅有勢人，誰還敢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懷大哥！”

懷宸正想著心事，突然有人叫他。抬頭一看，原來是保安公司分隊廖老板廖東的妹妹廖芳。

“在這舉目無親的地方，想不到還有人認識我。原來是廖妹啊！”懷宸笑著跟她打招呼。

“怎么坐在這冰涼的地板上嘛？小心生病啊！”廖芳擰緊秀眉，關切地說。

“不會。”懷宸立即起身。“小妹要上地鐵嗎？”

“我特意過來看你。”廖芳說罷，把手里幾張百元現鈔要塞給懷宸。“這是我哥讓我送給你的錢。”

“我不能要。”懷宸后退兩步，慌忙拒絕。

“這是你這兩天上班的工錢。必須收。”廖芳板著不悅的臉色，上前兩步，拉著他的手，硬塞上來。

“我都還沒有正式上班，怎么能收這筆錢呢？”見她一臉不高興，懷宸又道：“真要付這兩天工資，也不至于這么多吧！”

“你是我兄妹遇到最可靠的人。也就是說，你是值得我們信任的人。這五百元錢雖然不多，但我知道它對你很重要。”廖芳把懷宸的手擋回去。“收下，這是我兄妹的一片心意。”

這時進站的幾位旅客，看到兩人在那里你謙我讓，不由好奇駐足觀望。面對這一情境，懷宸很是為難。“不勞而獲，不好意思吧？”

“大哥成功阻止了一起流血事件發生，我兄妹已經是感激不盡，誰說不勞而獲？”廖芳笑著反問后，隨即打開手機，翻出微信二維碼。“掃我，加微信。今后好聯系。”

“剛才在辦公室留下的手機號碼，已經綁定我微信號，小妹回去直接加就行了。”懷宸有些不情愿。

“不行。”廖芳再次流露出不高興的神情。“必須當面加。不然我追過來干嗎？”

原來是為了加微信，她才親自追上來啊！看來送這五百元錢，還不一定是廖東的主意。懷宸心里這么想，但也不敢完全肯定。

確定加微信成功后，廖芳問：“你現在要到哪里去？”

“先到一位朋友那里看看再說。”懷宸這是說謊話。

這位漂亮而又聰明的女人，應該看穿了懷宸的心境。“剛才還說‘舉目無親’，現在又說有‘朋友’。你瞞不過我。我更知道，你這種人一般不會說謊話，但是我懂得你目前的心情，想阻攔你不走也是不可能。可有一點，你一定記住了，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在北京城唯一的親人。懂嗎？”

想不到，與面前這位楚楚動人的美女，彼此相識還不足兩天，敢情道出一番動心話，懷宸心中瞬間涌出一股感激的熱流。

廖芳又以關切的口氣說：“第一天見到大哥，我就看出來，你是一位有心志的人，絕對不會甘心目前落魄的處境。干保安工作，只是你一時的無奈之舉而已。”

“謝謝小妹的關心。”懷宸面露出一副尷尬的表情。

“過來時，東哥還一再叮囑小妹，他建議你還是先到雅韻星星上班。那位老板是我們的好朋友，相信他會給你關照。”

昨晚上的事，對保安工作雖然心存排斥，但廖氏兄妹的再次提起，懷宸不禁問道：“雅韻星星在哪里？”

“位于朝陽區辛店路。東哥剛才也說過，那里的條件，比我們這里要好得多，管理也比較規范。我建議大哥還是先到那里上班。只能一邊干，一邊再作打算。千萬不要像其他打工人一樣睡大街啊！”廖芳言語間，對面前這個男人流露出幾分憂情。

“我先找看，實在不行，就過去。”懷宸沒有直接回絕，還是留著余地。

“那好吧！”廖芳接著道：“苦難不會難倒一位有心志的人，只怕自己難倒自己。我相信大哥會打開一些心結，勇敢去做一個全新的自己。”

懷宸心中一怔。他知道廖芳這是一句鼓勵的話，同時感覺到，面前這位美女似乎知道自己的過去。如果這一猜測不錯，那她是怎么知道呢？難道網上還留有自己那段不干凈歷史的痕跡？

“謝謝小妹！”懷宸真誠回應，又道：“我會考慮。”

廖芳說完，就離開C口，還不斷回頭朝他招手。

其實這人世間到處都充滿著友情，只是有時候自己把它忽略罷了。看著廖芳遠去的背影，懷宸這樣心說。

懷宸決定不坐地鐵，即使坐地鐵，也不知要乘坐到哪里去。一時之間，懷宸也還沒有決定要到廖氏兄妹介紹的雅韻星星繼續做一名保安員。

懷宸沿著廣安路朝東北方向徒步而去。

懷宸知道，前面不遠處向左拐，再向北沿BJ西站南路幾百米就是BJ西站了。

他想再次把行李寄存在西站，然后跑幾家公司看看，因為筆記本上記錄有幾家還沒有來得及去面試的公司。

懷宸決定先到一家待遇較高的公司面試，這家公司辦公地點就在西站對面的一座大廈里，招聘的是水庫墓地巡邏員。

招聘廣告承諾：入職不收任何費用，包吃包住，工服被褥免費發放，試用期滿三十天轉正，公司負責交五險，干半個月可預支工資。試用期第一個月工資6000元，轉正后月工資8000元，加滿勤獎500元，無遲到早退500元，還有其他補助，綜合工資9000—12000元。每天工作十個小時，每周休息一天，一個月可以連續四天一起休息。年齡要求18—60周歲，身高165以上，身體健康，無家族病史。崗位職責主要負責墓地巡邏，防火，防人野游。夜班可以玩手機，工作輕松。同時聲稱是一家已經有二十多年的正規公司。

肖凱對墓地沒有什么可怕，他看中的是工資高，而且自己的條件完全符合對方要求。

聯系后，招聘公司立即派出一名三十多歲的男子到樓下接懷宸。

懷宸一看那位接他的男子，心中不覺倒吸了一口寒氣。

那男子留著一頭長發，在腦后扎著一把馬尾辮。男不男，女不女。只能用不倫不類來形容了。加上他臉色陰暗，就像是剛從墓地里出來的走尸。

懷宸跟隨男子坐電梯上到八樓招聘辦，見到老板正在里間接待一位客人，男子讓懷宸外間等候，然后又下樓去接人了。

在外間等候面試的，就只有懷宸一人。

懷宸往里間偷看去，里間坐著一位男顧客，接待男顧客的老板是一位女子。女老板年齡應該在四十左右。

里間傳來一席對話，讓懷宸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毛骨悚然。

女老板：“為什么不想干了？”

男客人：“我已經上班有三個多月了，一分工資都沒有，還能干下去嗎？”

女老板：“那是你偷吃了墓前供祭的一個蘋果，不發工資是對你的懲罰。”

男客人：“我根本就沒有偷，我吃的蘋果是自己帶進去的。即使偷吃，一個蘋果，不至于要扣我三個月的工資吧？”

女老板：“你回去上班，下個月給你發工資就是。”

男客人：“我已經決定不干了，老板還是把我的身份證退還給我吧！”

女老板：“不能退。必須上班滿一年。”

男客人：“事先并沒有這一條規定啊！”

女老板：“有些規定不一定寫在紙上。懂嗎？”

男客人：“你們這樣做是違法的。我要報警。”

女老板：“你報警啊！只要你報警，就出不了這棟樓。”

............

懷宸心想：這是一家黑公司，此地不宜久留。

于是，趕忙起身，剛來到電梯口，剛才接他的那個男子恰巧走出電梯，一看到懷宸，問：“面試好了？”

懷宸沒有應答，一步跨進電梯，先上樓，接著又下樓，快步走回西站。

懷宸接著來到東直門，走進一座大廈第九層樓招聘辦公室。

這里招聘多名殯葬車駕駛員。月工資12000-15000元，身體健康，高中文化以上，年齡要求在18-60歲，持有C照即可，亦不收任何費用。

公司就在一間不到十五平米的房間里辦公。

接待懷宸的是一名三十歲左右不老不小的女子。

女子長得很高，一米七左右。大胸，蜂腰，翹臀，馬長臉，牛眼，紅眉，香蕉鼻梁，魚嘴，紅唇，齙牙，尖下巴，長頸鹿般的脖子，還染著一頭橘紅色頭發。

乍一看，猶如一只餓了兩千年的紅毛狐貍精。

“身份證和駕駛證。”女子直接問懷宸。

懷宸沒有把身份證遞過去，只是把駕駛證捏在手上，亮給她看，也沒有交到女子手中。

女子點點頭，表示已經驗證好身份。

“先預交兩千元交通違章罰款，馬上就可以入職。”

“招聘廣告上不是說不收任何費用嗎？”懷宸不解地問。

“對啊！”女子用奇怪的眼神盯著懷宸。“這兩千元只是預交違章罰款，并沒有收你任何費用啊！”

懷宸立即斷定，這里面一定有貓膩。

想了想，微笑道：“我到外面取錢，回來再辦理入職手續。”

“微信轉賬不是很方便嗎？”女子說罷，就拿出手機。

懷宸馬上回應道：“我微信上沒有錢，要外面跟朋友借。”

懷宸說罷就起身離開，剛到門口，后面突然傳來一句：“又是腦殘一個。”

罵就罵吧！如果給她交兩千元，那才叫真正的腦殘呢！

果斷離開這家招聘殯葬車駕駛員的公司，懷宸直接走地鐵，再坐公交，直奔第三站——廊坊大廠。

先前，懷宸聯系過這家公司，是專門招聘貨運司機。公司提供的車都是五菱小貨車。

懷宸曾經給老板娘打過電話，她自稱是高原人。雖然不在同一個地區，但也算是老鄉。在這舉目無親的地方，如果能在老鄉下手下謀到一份工作，也算是一件幸事。

奔波將近兩個小時，懷宸終于來到目的地。

公司地點位于大廠縣附近一個村莊的幼兒旁邊。

兩排低矮的平房，進門右邊是三間職工宿舍，里面或躺或坐著大約有二十個人。左邊平房，一間是職工廚房，一間是辦公室，還有一間是管理人員的臥室。說是一家運輸公司，但沒看到一輛小貨車。

懷宸心想：運輸車輛應該停放在其他地方，這里地方有限，那么多司機，怎么停得了那么多車呢？

又想：這里環境條件雖然差一些，但有這么多駕駛員，足以證明是一家正規公司，不會騙人。

老板娘親自給懷宸安排鋪位，然后請他到辦公室簽訂用工合同。

簽好合同，對方就迫不及待地聊起家鄉事來了。

從閑聊中，懷宸感覺老板娘對高原并不怎么了解。很多地名，風土人情都說黃了，但懷宸并不去在意什么。

老板娘姓木，二十八歲打轉。年輕，但不怎么漂亮。說話口音，已經不是高原老家。她說嫁到大廠多年，口音自然就隨當地了。入鄉隨俗，可以理解。

老板娘很熱情，倒茶讓座，聊了很多熱心的話題，讓懷宸感覺像是遇到了親人一樣，心中暖烘烘的。

“老鄉，那么多師傅大白天都在宿舍里閑呆著，怎么不出工啊？”肖凱試探地問。

“公司實行晝夜兩班倒。你剛才看到那一撥人，是負責夜班。白天休息，夜晚才有精力工作。”老板娘解釋后，問：“大哥是想上夜班，還是白天班？”

“由老鄉安排。”懷宸不想有過多的要求，只要有工作可做就行。

“既然我們是老鄉，大哥就一個人負責一輛車。夜班白班隨你上。累了，想什么時候休息都可以，沒有任何限制。這樣可保證大哥月收入在一萬以上。怎么樣？”老板娘臉上帶著甜甜的笑。

“公司提供的是什么車？送的是什么貨？服務范圍在哪個區域？”懷宸問。

“都是五菱廂式小貨車，專門給BJ各大超市送貨。有百貨送百貨，有蔬菜送蔬菜，有水果送水果，有糧食送糧食，等等。就看你接到是什么單了。但要記住，二環以內必須是夜間十點鐘以后才能進。”

“什么時候可以開始工作？”懷宸問。

“這兩天，大哥先跟老師傅熟悉線路，兩天過后馬上給你安排車輛。”老板娘接著說：“像大哥這樣得到特殊照顧的人，也就只有我堂弟和你了。”

“謝謝老鄉了。”懷宸心中有些激動。

“能照顧我會盡力而為。”老板娘又說：“不過，違章保證金，我就不能幫你了。”

“交多少？”通過交談，懷宸對對方已經有了信任。

“入職費180元，違章保證金2000元。一共2180元。”老板娘解釋：“在京城，只要入職駕駛行業，違章保證金必須交。這是有規定的。”

懷宸心想：自己對那家殯葬車駕駛員招聘公司可能是誤會了。

懷宸二話不說，就把2180元，通過微信轉給對方。

晚飯后，負責管理的一位年輕人召集十二位新來的員工，一個人發放一件臟兮兮的軍用大衣，擠在兩輛面包車上，說是到北京城區上夜班。

懷宸還以為是去跟夜班車，結果坐在面包里奔駛了兩個多小時，被帶到一個物流中心卸貨。

卸的貨物，是裝得滿滿的兩輛六十噸位重型大卡車。

有主機電腦、打印機、復印機等設備，從一樓通過電梯搬到第十八層。

十二個人，從頭天晚上八點干到第二天早上六點鐘，整整十個小時，中間沒有休息，沒有喝一滴水，搞得所有人精疲力倦，怨聲載道。

懷宸了解到，參加卸貨的十二個人，都是近十天內被招聘進來的員工。除懷宸是最新來的以外，其他人自從入職以來，每天晚上都是被拉到不同的地方干裝卸活。公司里根本就沒有什么晝夜班之分，也從來沒有看到什么五菱廂式小貨車，純粹是被騙來做搬運工。

懷宸悄悄問一位也是來是西南地區的年輕人。“入職時，你交違章保證金了沒有？”

“交了。”年輕人說。“2000元保證金，180元入職費。”

“既然已知道被騙，為何還不走人？”懷宸一頭迷茫，大惑不解。

“身份證和駕駛證都被扣押，走不了啊！”年輕人很想哭。

“為何不報警？”懷宸憤憤然。

“人生地不熟，沒有人敢報警啊！”

懷宸無語。

此時此刻的懷宸，被騙的感覺真是不好受，何況還是被“好心”的“老鄉”蒙騙。心中五味雜陳，更是悵然若失。

幸好老板娘沒有問要自己的身份證和駕駛證。

目前不問，不等于過了幾天，老板娘就不問。只是機會尚未成熟罷了。

懷宸猜測：老板娘肯定要找機會給自己灌進“暖心湯”，注入“定神劑”，到時自己會老老實實把身份證和駕駛證拱手相送；證件被扣后，失掉自由的自己，要比坐三年冤枉牢，還要難受。

懷宸同時感覺到，看似弱不禁風的老板娘，如此膽大妄為恣肆無忌，其背后，一定有某個團伙在操縱，而且勢力還不小。

回到公司，頭天交給老板娘的2180元，懷宸決定不要了。惹不起你，還可以躲得了。

趁人不注意，懷宸提起行李箱，悄悄離開了這家皮包公司。

懷宸拖著行李箱，風塵仆仆回到FT區，在涼水河邊呆坐了兩個多小時。

他不敢再到任何一家招聘公司面試。

由于不慎，幾個月的打工路，不但無分文收入，反而被騙了幾千元。想起來，感覺自己不僅窩囊，而且很無能。

百感交集的懷宸，滿心是傷，滿腦被堵，更感覺前路黯然無光。

他不知道應該到哪里去求職。

回廖氏兄妹保安分隊繼續做一名保安？那是不可能。好馬不吃回頭草。

正愁著，手機突然響起。一看，原來是廖芳。

“懷哥，你在哪里？”

甜甜的暖暖的聲音，飽攢著一個女人無限關愛的聲音。

“就在豐臺。”

懷宸的聲音有些顫動。

“找到工作了沒有？”

懷宸遲疑了一下，如實應道：“還正在找呢！”

“不要再去找了，直接到雅韻星星入職上班。東哥早就跟陣隊說好。剛才陳隊還專門打電話來問，說你為何還沒有過去。”廖芳頓了一下，又道：“聽小妹的，保安工作雖然苦一些，但總比那些皮包公司好得多。最少有吃有住的地方。對吧？”

懷宸不敢再去逞能，只好應道：“那好嘛！”

他那應答聲，讓人聽起來，明顯帶著無可奈何。

“大哥，不要猶豫了。”廖芳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接著溫柔道：“你現在就過去，明天我來看你。”

想不到廖氏兄妹對自己這般牽掛，特別是廖芳的真情話語，觸動著懷宸的心扉，淚水都要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