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沒和我一起去死?”
伴著急促的呼吸聲,陳默再次深夜驚醒。她僵硬地坐在那里,滿身是汗,粘膩的不適感遍布每一寸皮膚。
“哈……”
陳默掀開被子。
剛站起身,突然小腿一軟,她整個人坐到地上。胳膊重重打在床幫上,瞬間的疼痛她的眼角濕潤了。這一摔,陳默更加神志不清了。
她癱坐在原地。恍惚間,她又看到了姜萊渾身是血站在她的面前。陳默知道,自己這是又犯病了。不過大半夜里,她不想麻煩誰了。她閉上眼,只在心里想著讓這些快點過去。陳默扒著床邊,再度起身,卻再度倒地。這一倒,帶翻了一旁的折疊圓桌,擺在上面的杯具一個個掉在地上。清脆的聲音在夜晚特有的寂靜中傳的很遠,很清晰。
葛戈開門沖了進來,看樣子,她連拖鞋都沒來得及穿。
陳默有些抱歉地看著沖進來的葛戈,聲音沙啞。
“我沒事,回去睡吧。”
陳默掀開被子,起身想送葛戈回房間。
“不睡了,出門走走?!?
葛戈拉著陳默下了樓,兩人出了大門,坐在門前的臺階上。那一晚,黃澄澄的圓月遮蓋了所有星辰的閃耀。滿天里,只剩下皎潔的月光。
“明天就去俱樂部了。”
陳默輕輕“嗯”了一聲。
“小辰要和你一起去?!?
陳默有些詫異:“小辰?”
陳默知道自己此行一定會有人陪同,畢竟陳誠在A市樹大招風。但她從沒問過,因為心中肯定一定會是葛戈。就算不是葛戈,卻怎么也沒想過會是林辰。
“他自己要去的?!?
陳默沒有回答,她只是抬起頭,看著荒蕪的星河。
“怎么了?不愿意?”
陳默搖了搖頭。
“我懂他的意思?!?
葛戈沉默了一會兒。
“這些年你不在,他連高中都沒念完就回家打理生意了,每天跟著我和爸到處跑,人也變得外向些了。倒是你,性子越來越孤僻了?!?
“他還恨我嗎?”
“他是你弟弟,怎么會恨你?”
“終究是我對不起他……那他,還恨姜萊嗎?”
“應該不恨了吧?!备鸶甏昴碇澞_,“不過他這頭犟驢,肯定不承認?!?
陳默低頭笑了笑。
“不過他還是不喜歡姜萊?!?
從陳默把姜萊介紹給林辰認識的那天起,林辰就不喜歡姜萊。問他原因他也不說,只是一直重復“不喜歡”。兩個人仿佛天生的冤家一般,姜萊對林辰也不像對其他人一般溫和。之后姜家叛變,林辰對于姜家人的怨恨似乎也疊加到了姜萊身上。
“其實,如果我沒有走,也許他可以擁有他想要的人生?!?
很久之前,林辰和陳默說過,想要出書,想要當一個作家。陳默也和林辰說過,想要辦畫展,想要當一個畫家。現在,陳默的愿望實現了,而林辰卻是再也不可能了。
“是我偷走了他的人生。”
“你是不是覺得所有人的悲劇都是你一個人造成的?”
陳默沒有回答。
“你選擇了你的路,他選擇了他的。僅此而已?!?
“他的選擇?……他是因為沒得可選了?!?
“陳默!”
“我知道。你不用再勸我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彌補他了?!?
陳默轉過頭,看向葛戈。葛戈一把環(huán)住她的肩膀,把陳默攬在懷里。陳默閉上眼。天空逐漸透亮起來,滿地的月光都消失不見。
第二天一早,葛戈帶著陳默和林辰早早地趕到失眠俱樂部。剛下車,夏閱就派人請走了葛戈和陳默。陳默跟在葛戈身后,快步走進夏閱的辦公室,她默默摘下了手指上的戒指,保存在口袋里。
運完行李的林辰,則來到夏閱辦公室門口等待葛戈和陳默。
怎么還不出來???
林辰有些心急,他坐在離電梯不遠的等待區(qū),點了一杯咖啡。過了一會兒,迎面走來一個身材健壯,身著白大褂的男人。他帶著金絲眼鏡,大步流星地走向夏閱辦公室。被秘書告知夏閱有客人后,他走到林辰身旁坐下,并不關心林辰。
林辰小心地觀察著這個男人,他健壯的像一個職業(yè)打手,一舉一動頗有章法,并不像一個普通醫(yī)師。他調出手機里的俱樂部醫(yī)師檔案仔細比對,很快發(fā)現:這個男人并不是俱樂部登記在冊的醫(yī)師。
他心里一下緊張起來,率先發(fā)問:“您是新來的醫(yī)師?”
男人有些詫異地推了推眼鏡,回答道:“您是?”
顯然,兩個人誰都不想先說出自己的身份。
如果真的是醫(yī)師,說聲“是的”也沒什么關系吧。
林辰越發(fā)懷疑起這個男人了。
“我是病人家屬?!?
“病人家屬?那……”
“哦,她進去了,”林辰揚手指了指夏閱的辦公室。
男人緩緩點了點頭,臉上也顯現出疑惑來。
什么樣的病人,能讓夏閱親自接待呢?
不過他沒再說些什么,。
林辰目視前方。男人也將目光投向腳下的地面,他坐在那里,一臉和善。兩個男人間,仿佛建起一堵高墻,空氣似乎都不流動了。
但林辰分明感覺到了他由內到外散發(fā)著的,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場。
就在此時,辦公室的門被打開,夏閱跟在陳默和葛戈身后走出了房間。林辰快步上前,站到葛戈和陳默身旁,成為陌生男人與兩人間的唯一阻擋。夏閱疑惑地看向林辰,卻在余光里尋到了蘇銘的身影,他腦袋瞬間里“嗡”了一聲。
糟了。
蘇銘看見辦公室的門打開,剛起身抬腳想要上前,卻剛好對上陳默的目光。
他瞬間愣在原地。
他一眼就認出了她。她和記憶當中的小姑娘一樣,卻比那個小姑娘多了許多憔悴。她瘦了很多,身材十分單薄。那雙曾經盛著星星的眼睛如今卻如一潭死水,充斥著冷淡。蘇銘望著她,那個他深愛著的女孩。
而陳默望向他的眼神里,沒有絲毫往日的痕跡,只像是在看記憶里一個并不清晰的人。
站在她身旁的葛戈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了一個陌生的醫(yī)生。
“你認識?”
陳默一時出了神,忽略了葛戈的聲音。
她還是望著那個陌生人。她看著他的臉,那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但他的眼神,卻是那么的熟悉。剎那間,陳默有些恍惚,她在她的記憶里尋找著這眼神,但十年的封閉卻讓這尋找變得不那么容易。她回憶里的人都模糊了,都變得不真切了,她需要時間。
夏閱的腿被恐慌支配,面上是略顯蒼白與顫抖的風平浪靜。他繞過面前的三人,直直走向蘇銘。明明只有幾步路程,夏閱卻感覺走了半個世紀。他的心臟慌亂地跳著,大腦飛速運轉,想著如何讓這一幕完美收場。
林辰擋在陳默和葛戈身前,用略帶敵意的眼神看著夏閱。而夏閱擋在蘇銘身前,眼神空洞——他還是沒想好,要如何收場。
“夏少爺,這位是?”
夏閱只感覺喉嚨干澀,他下意識地咽口水。
“這位是蘇銘?!?
“蘇銘?”葛戈已從林辰的反常中察覺到他對這位醫(yī)師的態(tài)度,她回想著之前看過的醫(yī)師檔案,卻發(fā)現,自己根本沒有見過這位醫(yī)師。
“這是新來的醫(yī)師嗎?”
“是。”
“看樣子,他和我們家小默認識啊?!备鸶甑淖旖菗P起一抹詭異的微笑。
葛戈一語點破卡在所有人面前的疑點。夏閱用背在身后的手狠狠地敲了一下蘇銘,蘇銘這才回過神來。他整理好表情,微笑著對上葛戈的目光。
“我只是來匯報工作的,不知道夏先生有客人,是我失禮了?!?
“大小姐,既然咱們面也見了,二小姐的行李也運完了,今天就先到這里吧?!?
夏閱抬手示意秘書帶走三人。葛戈轉頭看向陳默,陳默的目光仍然對著蘇銘。
“小默?”
陳默完全忽略了葛戈的聲音。
“小默?……你認識他嗎?”
葛戈的聲音在陳默的耳朵里灌上了水汽,并不真切,她仍舊看著蘇銘。
那種熟悉,絕不是一般認識的人可以有的。那個眼神打開了她陳舊的記憶,雖然她現在還不能清晰地想起——她需要時間。
我必須確認你是誰。
這個讓陳默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決定,瞬間占據了她理智的最高點。她脫口而出:“我可以要求他做我的主治醫(yī)師嗎?”
林辰轉過頭,詫異地看著陳默。葛戈也十分不解。
“小默?”
“我可以要求他做我的主治醫(yī)師嗎?”陳默重復道。
夏閱看著陳默,大腦一片空白。
“你說蘇銘?”夏閱的聲音在發(fā)顫。
“是的。”陳默的眼神又堅定了幾分。
夏閱咽了咽口水,不知如何作答。
因為,他沒理由拒絕陳默。
今天蘇銘的反應已經引起葛戈和林辰的懷疑了。陳默的要求既不違約,也不過分。蘇銘現在并沒有帶病人。如果拒絕陳默,只會更讓人疑心。
“夏少爺?”陳默疑惑地看著夏閱,他的反應,讓葛戈和林辰更疑心了。
“……可以?!?
夏閱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來。站在他身后的蘇銘,眼里滿是慌亂。
“小默,你在干嘛……”葛戈小聲吼道。
陳默抓住葛戈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
“好。那我們先走了,準備好了就開始治療吧。”
陳默帶著葛戈離開了,林辰挎著臉跟在兩人身后。夏閱轉過身看著三人進入電梯,他看著一臉歉意的蘇銘。
“不是你的錯,進辦公室再說?!?
蘇銘和夏閱走進了辦公室,陳默站在電梯里看著兩人的背影。辦公室的門打開了,電梯門關上了。
一路上,三人只字未發(fā)。
陳默坐在床邊,葛戈站在她對面,林辰則站在窗邊,看著窗外的樹林。
“說說吧,什么情況?”
陳默緊閉著嘴巴。
“你到底認不認識他?”
“不認識?!?
“不認識?”葛戈被氣笑了,“那你為什么要讓他做你主治醫(yī)師???”
“我……我也不知道?!?
“你不是沒有看過俱樂部的資料,那上面根本沒他!我們還什么都不了解呢,你怎么能……”
“姐,我總感覺,我見過他?!标惸ь^看著葛戈,“我說不上來,就是感覺很熟悉?!?
“哪兒熟悉?”
站在窗邊的林辰沒有轉身,他用一種低沉的語調問著陳默。
“名字,還是長相?”
陳默沒有回答。
“你感覺很熟悉,萬一他就是故意讓你感覺很熟悉的呢?”林辰繼續(xù)說著,“他剛才看你的眼神,很不對勁。”
“我知道?!标惸卮鸬?。
“非他不可了?”
陳默點了點頭。
“我必須確認他是誰?!?
“這么說,你已經有答案了?”
“沒有。”
陳默心下一緊。因為對于舊事,最敏感的就是林辰。如果說十年前的事情是陳默心里雖然愈合但依舊鮮明的傷疤,那舊事就如同林辰心里的雷區(qū),觸即爆炸。
“是不是……”
“行了?!?
葛戈出聲打斷了林辰,她害怕林辰說出一個令關系再次激烈起來的答案。
“就允許我賭這一次吧?!?
“賭什么?”林辰問道。
陳默被問住了。
是啊,自己在賭什么呢?在賭一個滿面陌生的人是自己的故人,還是在賭自己不知從哪里來的直覺?
老實說,陳默連說服自己的理由都沒有。就像被什么東西操縱著一樣,她心里一直有個聲音告訴她:必須是他,只能是他。
一陣安靜過后,林辰突然輕蔑地笑了,但他沒再說話。房間里又安靜下來,朝陽透過窗戶,將林辰的背影打在床上,恰巧落在陳默身旁。
葛戈嘆了口氣。
“槍?”
陳默點了點頭。
“戒指呢?”
陳默把手伸進口袋,準備掏出戒指,卻被葛戈制止。葛戈的手壓住陳默的手,中間只隔著一層薄布。
“你留著。”
陳默不解地望向葛戈。
“可是……”
“留著。”
葛戈松開了手,向身后瞥了瞥。陳默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林辰仍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窗外。
“我不理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既然已經那么堅定地選了,反悔也不合適。我會盡快把這個叫蘇銘的醫(yī)師查清楚的。在此之前,你不許和他有任何交流,除非小辰在場?!?
葛戈的語氣出奇的嚴肅,她轉頭看著林辰。
“你好好陪著你二姐,有什么情況立刻通知我?!?
陳默送葛戈出了門。林辰回到窗邊,他看著葛戈的車漸漸遠去。陳默站在那里,身影顯得很單薄,陽光把她的影子映在地上。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身后,有兩雙注視著她的眼睛。
“你和我說實話,你真的不認識蘇銘?”
陳默點了點頭。
“之前在B市,我沒和你深入談這個話題是因為怕你傷心。但是現在,既然你已經這么堅定的選擇了蘇銘,我必須要問你這個問題?!?
葛戈拉著陳默走進樓梯間。
“你是不是覺得,姜萊沒有死?”
陳默很清楚,這就是林辰剛剛沒有問完的問題。而葛戈之所以攔住林辰,并不是因為她理解陳默——她只是害怕林辰說出一些讓自己難堪的話。
“用你最真實的想法回答我。是,還是不是?”
“是?!?
葛戈側過頭,長嘆一口氣:“這就是你十年不肯回家的原因啊。”
“不只是這一點……我當時也是想,在別的地方,或許可以找到他的線索?!?
“那你找到了嗎?”
陳默沉默了。
“這十年里,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在找他,A市所有和姜家結過仇的人都在找他??墒沁@么多人找了十年都找不到,這說明什么?”
陳默執(zhí)拗著不肯開口。
“姜萊已經死了。”
陳默的眼神里帶著僥幸,故作輕松地笑著。
“萬一呢,萬一他還……”
“沒有萬一?!备鸶甑穆曇舢惓@潇o,“就算他真的活著,他也永遠都不會是你的姜萊了。姜萊,已經死了?!?
空曠的樓梯間里,回蕩著葛戈的聲音。
姜萊,已經死了。
“對不起?!?
蘇銘站在夏閱身后,夏閱站在窗邊。
“我說了,這不是你的錯,是我沒提前告訴你約定時間的?!?
夏閱的本意是為了避免蘇銘和陳默見面,想瞞著蘇銘治療陳默。沒想到陰差陽錯,兩人不僅見了面,蘇銘還成了陳默的主治醫(yī)師。而且今后的每一天,兩人都要見面。
“可我今天看她的眼神,已經引起他們的懷疑了?!?
“你也知道啊……唉,懷疑就懷疑吧,你的身份資料已經完善的很好了,這個我不擔心。我擔心的,是以后。”
蘇銘知道夏閱在說什么,他必須時刻注意自己的行為。因為從今天以后,自己和她的每一次見面,都會有林辰作陪。
“她是什么時候和你簽合同的?”
“不是和我簽的。他們來的時候我剛好去C市找你,同意她進俱樂部的是高石。”
夏閱頓了頓,接著說道:“不過,她今天也挺奇怪的,居然敢讓一個沒有身份資料的陌生醫(yī)生當主治醫(yī)師。你說,她不會認出你來了吧?”
“不會?!?
“你怎么這么肯定?”
蘇銘笑了笑。
“這樣不是很好嗎?”
夏閱沒再追問下去,他微微點了點頭。
其實,蘇銘一點也不在乎陳默究竟是否認出了他。他只是擔心陳默的身體。
十年里,陳默到底經歷了什么才會來到這里。他今天看到的陳默,瘦得皮包骨,臉色蒼白,面容憔悴。雖然精神氣很足,但外表實在惹人擔憂,仿佛隨便誰一吹氣就能把她吹走一樣。
自從夏家?guī)ё吡颂K銘,蘇銘就再也沒有收到過陳默的消息。一開始是夏閱攔著,后來蘇銘自己也不想著了。他覺得,讓陳默忘掉過去好好生活的方法,就是讓自己永遠消失??墒撬麤]想到,這十年里因為自己的消失,陳默越來越糟糕。
“她的病,是怎么引起的?”
“你走了之后,她去了B市深造美術,大概有十年沒和家里人聯系過,在B市也沒有什么朋友。陳誠的確在暗里派人保護她了,不過這種保護只能是身體保護。心理問題……是她自己封閉了自己?!?
蘇銘低下了頭。
如果我在,會不會好一點?
“你也別太擔心。她現在來了俱樂部,又是你的病人,肯定能恢復的。早知道就告訴你他們什么時候來了,這倒好,躲都躲不掉了?!?
“我會管好自己的,不會再露出破綻了。”
“難說……畢竟感情這東西,是會從眼睛里流出來的。”
窗外,葛戈的車子漸漸遠去。蘇銘看著陳默的背影,目光又變得深沉起來。
“我就說吧……”
“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夏閱拍了拍蘇銘的肩。
“實在不行,你就說你是見色起義?!?
蘇銘笑了笑,仍然站在那里,他看著陳默一步步走進大樓。
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橘黃色的光芒下,她的影子顯得很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