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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告別慈母,踽踽獨行(2)

初中時期

我幼無大志,自謂不過是一只燕雀,不敢懷“鴻鵠之志”。小學畢業時是1923年,我十二歲。當時山東省立第一中學赫赫有名,為眾人所艷羨追逐的地方,我連報名的勇氣都沒有,只敢報考正誼中學,這所學校綽號不佳,“破正誼”,與“爛育英”相映成雙。

可這個“破”學校入學考試居然敢考英文,我“瞎貓碰上了死耗子”,居然把英文考卷答得頗好,因此,我被錄取為不是一年級新生,而是一年半級,只需念兩年半初中即可畢業。

破正誼確實有點“破”,首先是教員水平不高。有一個教生物的教員把“玫瑰”讀為jiu kuai,可見一斑。但也并非全破。校長鞠思敏先生是山東教育界的老前輩,人品道德,有口皆碑;民族氣節,遠近傳揚。他生活極為儉樸,布衣粗食,不改其樂。他立下了一條規定:每周一早晨上課前,召集全校學生,集合在操場上,聽他講話。他講的都是為人處世、愛國愛鄉的大道理,從不間斷。我認為,在潛移默化中對學生會有良好的影響。

教員也不全是jiu kuai先生,其中也間有飽學之土。有一個姓杜的國文教員,年紀相當老了。由于肚子特大,同學們送他一個綽號“杜大肚子”,名字反隱而不彰了。他很有學問,對古文,甚至“選學”都有很深的造詣。我曾膽大妄為,寫過一篇類似駢體文的作文。他用端正的蠅頭小楷,把作文改了一遍,給的批語是:“欲作花樣文章,非多記古典不可。”可憐我當時只有十三四歲,讀書不多,腹笥瘠薄,哪里記得多少古典!

另外有一位英文教員,名叫鄭又橋,是江浙一帶的人,英文水平極高。

他改學生的英文作文,往往不是根據學生的文章修改,而是自己另寫一篇。這情況只出現在英文水平高的學生作文簿中。他的用意大概是想給他們以簡練揣摩的機會,以提高他們的水平,用心亦良苦矣。英文讀本水平不低,大半是《天方夜譚》《莎氏樂府本事》《泰西五十軼事》《納氏文法》等等。

我從小學到初中,不是一個勤奮用功的學生,考試從來沒有得過甲等第一名,大概都是在甲等第三四名或乙等第一二名之間。我也根本沒有獨占鰲頭的欲望。到了正誼以后,此地的環境更給我提供了最佳游樂的場所。校址在大明湖南岸,校內清溪流貫,綠楊垂蔭。校后就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湖”。岸邊荷塘星羅棋布,蘆葦青翠茂密,水中多魚蝦、青蛙,正是我戲樂的天堂。我家住南城,中午不回家吃飯,家里窮,每天只給銅圓數枚,作午餐費。我以一個銅板買鍋餅一塊,一個銅板買一碗炸丸子或豆腐腦,站在擔旁,倉猝食之,然后飛奔到校后湖濱去釣蝦,釣青蛙。蝦是齊白石筆下的那一種,有兩個長夾,但蝦是水族的蠢材,我只需用葦稈挑逗,蝦就張開一只夾,把葦稈夾住,任升提出水面,決不放松。釣青蛙也極容易,只需把做衣服用的針敲彎,抓一只蒼蠅,穿在上面,向著蹲坐在荷葉上的青蛙,來回抖動,青蛙食性一起,跳起來猛吞針上的蒼蠅,立即被我生擒活捉。我沉湎于這種游戲,其樂融融。至于考個甲等、乙等,則于我如浮云,“管他娘”了。

但是,叔父對我的要求卻是很嚴格的。正誼有一位教高年級國文的教員,叫徐(或“許”)什么齋,對古文很有造詣。他在課余辦了一個講習班,專講《左傳》《戰國策》《史記》一類的古籍,每月收幾塊錢的學費,學習時間是在下午4點下課以后。叔父要我也報了名。每天正課完畢以后,再上一兩個小時的課,學習上面說的那一些古代典籍。現在已經記不清楚,究竟學習了多長的時間,好像時間不是太長。有多少收獲,也說不清楚了。

當時,濟南有一位頗有名氣的馮鵬展先生,老家廣東,流寓北方。英文水平很高,白天在幾個中學里教英文,晚上在自己創辦的尚實英文學社授課。他住在按察司街南口一座兩進院的大房子里,學社就設在前院幾間屋子里,另外還請了兩位教員,一位是陳鶴巢先生,一位是紐威如先生,白天都有工作,晚上7—9時來學社上課。當時正流行diagram(圖解)式的英文教學法,我們學習英文也使用這種方法,覺得頗為新鮮。學社每月收學費大洋三元,學生有幾十人之多。我大概在這里學習了兩三年,收獲相信是有的。

就這樣,雖然我自己在學習上并不勤奮,然而,為環境所迫,反正是夠忙的。每天從正誼回到家中,匆匆吃過晚飯,又趕回城里學英文。當時只有十三四歲,精力旺盛到超過需要。在一天奔波之余,每天晚9點下課后,還不趕緊回家,而是在燈火通明的十里長街上,看看商店的櫥窗,慢騰騰地走回家。雖然囊中無錢,看了琳瑯滿目的商品,也能過一過眼癮,飽一飽眼福。

叔父顯然認為,這樣對我的學習壓力還不夠大,必須再加點碼。他親自為我選了一些篇古文,講宋明理學的居多,親手用毛筆正楷抄成一本書,名之曰《課侄選文》,有空閑時,親口給我講授,他坐,我站,一站就是一兩個小時。要說我真感興趣,那是謊話。這些文章對我來說,遠遠比不上叔父稱之為“閑書”的那一批《彭公案》《濟公傳》等等有趣。我往往躲在被窩里用手電筒來偷看這些書。

我在正誼中學讀了兩年半書就畢業了。在這一段時間內,我懵懵懂懂,模模糊糊,在明白與不明白之間;主觀上并不勤奮,客觀上又非勤奮不可;從來不想爭上游,實際上卻從未淪為下游。最后離開了我的大蝦和青蛙,我畢業了。

我告別了我青少年時期的一個頗為值得懷念的階段,更上一層樓,走上了人生的一個新階段。當年我十五歲,時間是1926年。

高中時代

初中讀了兩年半,畢業正在春季。沒有辦法,我只能就近讀正誼高中。年級變了,上課的地址沒有變,仍然在山(假山也)奇水秀的大明湖畔。

這一年夏天,山東大學附設高級中學成立了。山東大學是山東省的最高學府,校長是有名的前清狀元、山東教育廳長王壽彭,以書法名全省。因為狀元是“稀有品種”,所以他頗受到一般人的崇敬。

附設高中一建立,因為這是一塊金招牌,立即名揚齊魯。我此時似乎也有了一點雄心壯志,不再像以前那樣畏畏縮縮,經過了一番考慮,立即決定舍正誼而取山大高中。

山大高中是文理科分校的,文科校址選在北園白鶴莊。此地遍布荷塘,春夏之時,風光秀麗旖旎,綠柳迎地,紅荷映天,山影迷離,湖光瀲滟,蛙鳴塘內,蟬噪樹巔。我的叔父曾有一首詩,贊美北園:“楊花落盡菜花香,嫩柳扶疏傍寒塘。蛙鼓聲聲向人語,此間即是避秦鄉。”可見他對北園的感受。我在這里還驗證了一件小而有趣的事。有人說,離開此處有幾十里的千佛山,倒影能在湖中看到。有人說這是海外奇談。可是我親眼在校南的荷塘水面上清晰地看到佛山的倒影,足證此言不虛。

這所新高中在大名之下,是名副其實的。首先是教員隊伍可以說是極一時之選,所有的老師幾乎都是山東中學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國文教員王崑玉先生家學淵源,學有素養,文宗桐城派,著有文集,后為青島大學教師。英文教員是北大畢業的劉老師,英文很好,是一中的教員。教數學的是王老師,也是一中的名教員。教史地的是祁蘊璞先生,一中教員,好學不倦,經常從日本購買新書,像他那樣熟悉世界學術情況的人,恐怕他是唯一的一個。教倫理學的是上面提到的正誼的校長鞠思敏先生。教邏輯的是一中校長完顏祥卿先生。此外還有兩位教經學的老師,一位是前清翰林或進士,由于年邁,有孫子伴住,姓名都記不清了。另一位姓名也記不清,因為他忠于清代,開口就說:“我們大清國如何如何。”所以學生就管他叫“大清國”。兩位老師教《詩經》《書經》等書,上課從來不帶任何書,“四書”“五經”,本文加注,都背得滾瓜爛熟。

中小學生都愛給老師起綽號,并沒有什么惡意,此事恐怕古今皆然,南北不異。上面提到的“大清國”,只是其中之一。我們有一位“監學”,可能相當于后來的訓育主任,他經常住在學校,權力似乎極大,但人緣卻并不佳。因為他禿頭無發,學生們背后叫他“劉禿蛋”。那位姓劉的英文教員,學生還是很喜歡他的,只因他人長得過于矮小,學生們送給他了一個非常刺耳的綽號,叫做“X豆”,X代表一個我無法寫出的字。

建校第一年,招了五班學生,三年級一個班,二年級一個班,一年級三個班,總共不到二百人。因為學校離城太遠,學生全部住校。伙食由學生自己招商操辦,負責人選舉產生。因為要同奸商斗爭,負責人的精明能干就成了重要的條件。奸商有時候夜里偷肉,負責人必須夜里巡邏,辛苦可知。遇到這樣的負責人,伙食質量立即顯著提高,他就能得全體同學的擁護,從而連續當選,學習必然會受到影響。

學校風氣是比較好的,學生質量是比較高的,學生學習是努力的。因為只有男生,不收女生,因此免掉很多麻煩,沒有什么“緋聞”一類的流言。“劉禿蛋”人望不高,雖然不學,但卻有術,統治學生,胡蘿卜與大棒并舉,拉攏與表揚齊發。除了我們三班因故“架”走了一個外省來的英文教員以外,再也沒有發生什么風波。此地處萬綠叢中,遠挹佛山之靈氣,近染荷塘之秀麗,地靈人杰,頗出了一些學習優良的學生。

至于我自己,上面已經談到過,在心中有了一點“小志”,大概是因為入學考試分數高,所以一入學我就被學監指定為三班班長。在教室里,我的座位是第一排左數第一張桌子,標志著與眾不同。論學習成績,因為我對國文和英文都有點基礎,別人無法同我比。別的課想得高分并不難,只要在考前背熟課文就行了。國文和英文,則必須學有素養,臨陣磨槍,臨時抱佛腳,是不行的。在國文班上,王崑玉老師出的第一次作文題是“讀《徐文長傳》書后”,我不意竟得了全班第一名,老師的評語是“亦簡勁,亦暢達”。此事頗出我意外。至于英文,由于我在上面談到的情況,我獨霸全班,被尊為“英文大家”(學生戲譯為great home)。第一學期,我考了個甲等第一名。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榮登這個寶座,雖然并非什么意外之事,我卻有點沾沾自喜。

可事情還沒有完。王狀元不知從哪里得來的靈感,他規定:凡是甲等第一名平均成績在九十五分以上者,他要額外褒獎。全校五個班當然有五個甲等第一;但是,平均分數超過九十五分者,卻只有我一個人,我的平均分數是九十七分。于是狀元公親書一副對聯,另外還寫了一個扇面,稱我為“羨林老弟”,這實在是讓我受寵若驚。對聯已經佚失,只有扇面還保存下來。

虛榮之心,人皆有之;我獨何人,敢有例外。于是我真正立下了“大志”,決不能從寶座上滾下來,那樣面子太難看了。我買了韓、柳、歐、蘇的文集,苦讀不輟。又節省下來僅有的一點零用錢,遠至日本丸善書店,用“代金引換”的辦法,去購買英文原版書,也是攻讀不輟。結果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兩年四次考試,我考了四個甲等第一,大大地滿足了自己的虛榮心。我不愿意說謊話,我決不是什么英雄,“懷有大志”,我從來沒有過“大丈夫當如是也”一類的大話,我是一個十分平庸的人。

時間到了1928年,應該上三年級了。但是日寇在濟南制造了“五三慘案”,殺了中國的外交官蔡公時,派兵占領了濟南。學校停辦,外地的教員和學生,紛紛逃離。我住在濟南,只好留下,當了一年的“準亡國奴”。

第二年,1929年,奉系的土匪軍閥早就滾蛋,來的是西北軍和國民黨的新式軍閥。王老狀元不知哪里去了。教育廳長換了新派人物,建立了全省唯一的一所高中:山東省立濟南高中。表面上頗有“換了人間”之感,“四書”“五經”都不念了,寫作文也改用了白話。教員陣容仍然很強,但是原有的老教員多已不見,而是換了一批外省的,主要是從上海來的教員,國文教員尤其突出。也許是因為學校規模大了,我對全校教員不像北園時代那樣如數家珍,個個都認識。現在則是迷離模糊,說不清張三李四了。

因為我已經讀了兩年,一入學就是三年級。任課教員當然也不會少的;但是,奇怪的是英文、數學、歷史、地理等課的教員的姓名我全忘了,能記住的都是國文教員。這些人大都是當時頗有名氣的作家,什么胡也頻先生、董秋芳(冬芬)先生、夏萊蒂先生、董每戡先生等等。我對他們都很尊重,盡管有的先生沒有教過我。

初入學時,國文教員是胡也頻先生。他根本很少講國文,幾乎每一堂都在黑板上寫上兩句話:什么是“現代文藝”?“現代文藝”的使命是什么?“現代文藝”,當時叫“普羅文學”,現代稱之為無產階級文學。它的使命就是革命。胡先生以一個年輕革命家的身份,毫無顧忌,勇往直前。公然在學生區擺上桌子,招收現代文藝研究會的會員。我是一個積極分子,當了會員,還寫過一篇《現代文藝的使命》的文章,準備在計劃出版的刊物上發表,內容現在完全忘記了,無非是一些膚淺的革命口號。胡先生的過激行動,引起了國民黨的注意,準備逮捕他,他逃到上海去了,兩年后就在上海龍華就義。

學期中間,接過胡先生教鞭的是董秋芳先生,他同他的前任迥乎不同,他認真講課,認真批改學生的作文。他出作文題目,非常奇特,他往往在黑板上寫上四個大字“隨便寫來”,意思就是讓學生愿意寫什么,就寫什么。有一次,我寫了一篇相當長的作文,是寫我父親死于故鄉我回家奔喪的心情的,董老師顯然很欣賞這一篇作文,在作文本每頁上面空白處寫了幾個眉批:“一處節奏,又一處節奏。”這真正是正中下懷,我寫文章,好壞姑且不論,我是非常重視節奏的。我這個個人心中的愛好,不意董老師一語道破,夸大一點說,我簡直要感激涕零了。他還在這篇作文的后面寫了一段很長的批語,說我和理科學生王聯榜是全班甚至全校之冠,我的虛榮心又一次得到了滿足。我之所以能畢生在研究方向迥異的情況下始終不忘舞筆弄墨,到了今天還被人稱作一個作家,這是與董老師的影響和鼓勵分不開的。恩師大德,我終生難忘。

我不記得高中是怎樣張榜的。反正我在這最后一學年的兩次考試中,又考了兩個甲等第一,加上北園的四個,共是六連貫。要說是不高興,那不是真話;但也并沒有飄飄然覺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

到了1930年的夏天,我的中學時代就結束了。當年我是十九歲。

如果青年朋友們問我有什么經驗和訣竅,我回答說:沒有的。如果非要我說點什么不行的話,那我只能說兩句老生常談:“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勤”“苦”二字就是我的訣竅。說了等于白說,但白說也得說。

習和生活部分的相關文字。

記北大1930年入學考試

1930年,我高中畢業。當時山東只有一個高中,就是桿石橋山東省立高中,文理都有,畢業生大概有七八十個人。除少數外,大概都要進京趕考的。我之所謂“京”是一個形象的說法,就是指的北京,當時還叫“北平”。山東有一所大學:山東大學。但是名聲不顯赫,同北京的北大、清華無法并提。所以,絕大部分高中畢業生都進京趕考。

當時北平的大學很多。除了北大、清華以外,我能記得來的還有朝陽大學、中國大學、郁文大學、平民大學、輔仁大學、燕京大學等。還有一些只有校名,沒有校址的大學,校名也記不清楚了。

有的同學大概覺得自己底氣不足,報了五六個大學的名。報名費每校三元,有幾千學生報名,對學校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收入。我本來是一個上不得臺盤的人,新育小學畢業就沒有勇氣報考一中。但是,高中一年級時碰巧受到了王壽彭狀元的獎勵,于是虛榮心起了作用:既然上去,就不能下來!結果三年高中,六次考試,我考了六個第一名。心中不禁“狂”了起來。我到了北平,只報了兩個學校:北大與清華。結果兩校都錄取了我。經過反復的思考,我棄北大而取清華。后來證明我這個判斷是正確的,否則我就不會有留德十年。沒有留德十年,我以后走的道路會是完全不同的。

那一年的入學考試,北大就在沙灘,清華因為離城太遠,借了北大的三院做考場。清華的考試平平常常,沒有什么特異之處。北大則極有特色,至今憶念難忘。首先是國文題就令人望而生畏,題目是“何謂科學方法?試分析評論之”。又要“分析”,又要“評論之”,這究竟是考學生什么呢?我哪里懂什么“科學方法”。幸而在高中讀過一年邏輯,遂將邏輯的內容拼拼湊湊,寫成了一篇答卷,洋洋灑灑,頗有一點神氣。北大英文考試也有特點。每年必出一首舊詩詞,令考生譯成英文。那一年出的是“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所有的科目都考完以后,又忽然臨時加試一場英文dictation。一個人在上面念,讓考生整個記錄下來。這玩意兒我們山東可沒有搞。我因為英文單詞記得多,整個故事我聽得懂,大概是英文《伊索寓言》一類書籍抄來的一個罷。總起來,我都寫了下來。倉皇中把suffer寫成了safer。

我們山東趕考的書生們經過了這幾大災難,才仿佛井蛙從井中躍出,大開了眼界,了解到了山東中學教育水平是相當低的。

2003年9月28日

那提心吊膽的一年

這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舊事重提,好像是揀起一面古鏡。用這一面古鏡照一照今天,才更能顯出今天的光彩煥發。

二十多年以前,我在大學里學習了四年西方語言文學以后,帶著滿腦袋的荷馬、但丁、莎士比亞和歌德,回到故鄉母校高級中學去當國文教員。

當我走進學校大門的時候,我的心情是復雜的。可以說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我終于抓到了一個飯碗,這簡直是絕處逢生;懼的是我比較熟悉的那一套東西現在用不上了,現在要往腦袋里面裝屈原、李白和杜甫。

從一開始接洽這個工作,我腦子里就有一個問號:在那找飯碗如登天的時代里,為什么竟有一個飯碗自動地送上門來?我預感到這里面隱藏著什么危險的東西。但是,沒有飯碗,就吃不成飯,我抱著鋌而走險的心情想試一試再說。到了學校,才逐漸從別人的談話中了解到,原來是校長想把本校的畢業生組織起來,好在對敵斗爭中為他助一臂之力。我是第一屆甲班的畢業生,又撈到了一張一個著名的大學的畢業證書,因此被他看中,邀我來教書。英文教員滿了額,就只好讓我教國文。

就教國文吧。我反正是“瘸子掉在井里,撈起來也是坐”。只要有人敢請我,我就敢教。

但是,問題卻沒有這樣簡單。我要教三個年級的三個班,備課要顧三頭,而且都是古典文學作品。我小時候雖然念過一些《詩經》《楚辭》,但是時間隔了這樣久,早已忘得差不多了。現在要教人,自己就要先弄懂。可是,真正弄懂又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現在教國文的同事都是我從前的教員,我本來應該而且可以向他們請教的。但是,根據我的觀察,現在我們之間的關系變了:不再是師生,而是飯碗的爭奪者。在他們眼中,我幾乎是一個眼中釘。即使我問他們,他們也不會告訴我的。我只好一個人單干。我日夜抱著一部《辭源》,加緊備課。有的典故查不到,就成天半夜地繞室彷徨。窗外校園極美,正盛開著木槿花,在暗夜中,陣陣幽香破窗而入。整個宇宙都靜了下來,只有我一人還不能寧靜。我仿佛為人所遺棄,很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場。

我的老師們也并不是全不關心他們的老學生。我第一次上課以前,他們告訴我,先要把學生的名字都看上一遍,學生名字里常常出現一些十分生僻的字,有的話就查一查《康熙字典》。如果第一堂就念不出學生的名字,在學生心目中這個教員就毫無威信,不容易當下去,影響到飯碗。如果臨時發現了不認識的字,就不要點這個名。點完后只需問上一聲:“還有沒點到名的嗎?”那一個學生一定會舉手站起來。然后再問一聲:“你叫什么名字呀?”他自己一報告,你也就認識了那一個字。如此等等,威信就可以保得十足。

這雖是小小的一招,我卻是由衷感激。我教的三個班果然有幾個學生的名字連《辭源》上都查不到。如果沒有這一招,我的威信恐怕一開始就破了產,連一年教員也當不成了。

可是課堂上也并不總是平靜無事。我的學生有的比我還大,從小就在家里念私塾,舊書念得很不少。有一個學生曾對我說:“老師,我比你大五歲哩。”說罷嘿嘿一笑,我覺得里面有威脅,有嘲笑。比我大五歲,又有什么辦法呢?我這老師反正還要當下去。

當時好像有一種風氣:教員一定要無所不知。學生以此要求教員,教員也以此自居。在課堂上,教員決不能承認自己講錯了,決不能有什么問題答不出。否則就將為學生所譏笑。但是像我當時那樣剛從外語系畢業的大娃娃教國文怎能完全講對呢?怎能完全回答同學們提出來的問題呢?有時候,只好王顧左右而言他;被逼得緊了,就硬著頭皮,亂說一通。學生究竟相信不相信,我不清楚。反正他們也不是傻子,老師究竟多輕多重,他們心中有數。我自己十分痛苦。下班回到寢室,思前想后,坐立不安。孤苦寂寥之感又突然襲來,我又仿佛為人們所遺棄,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場。

別的教員怎樣呢?他們也許都有自己的煩惱,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但是有幾個人卻是整天滿面春風,十分愉快。我有時候也從別人嘴里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某某人陪校長太太打麻將了,某某人給校長送禮了,某某人請校長夫婦吃飯了。

我立刻想到自己的飯碗,也想學習他們一下。但是,卻來了問題:買禮物,準備酒席,都不是極困難的事情,可是,怎樣送給人家呢?怎樣請人家呢?如果只說:“這是禮物,我要送給你。”或者:“我要請你吃飯。”雖然也難免心跳臉紅,但我自問還干得了。可是,這顯然是不行的,事情并沒有這樣簡單,一定還要耍一些花樣。這就是我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了。我在自己屋里,再三考慮,甚至自我表演,暗誦臺詞。最后,我只有承認,我在這方面缺少天才,只好作罷。我仿佛看到自己手里的飯碗已經有點飄動。我真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場。

就這樣,半年過去了。到了放寒假的時候,一位河南籍的物理教員,因為靠山教育廳的一位科長垮了臺,就要被解聘。校長已經托人暗示給他,他雖然沒有出路,也只有忍痛辭職。我們校長聽了,故意裝得大為震驚,三番兩次到這位教員屋里去挽留,甚至聲淚俱下,最后還表示要與他共進退。我最初只是一位旁觀者,站在旁邊看校長的表演藝術,欣賞他的表演天才。但是,看來看去,我自己竟糊涂起來,我給校長的真摯態度所感動了。我也自動地變成演員,幫著校長挽留他。那位教員閱歷究竟比我深,他不為所動,還是卷了鋪蓋。因為他知道,連他的繼任人選都已經安排好了。

我又長了一番見識,暗暗地責備自己糊涂。同時,我也不寒而栗,將來會不會有一天校長也要同我“共進退”呢?

也就在這時候,校長大概逐漸發現,在我這個人身上,他失了眼力,看錯了人。我到了學校以后,雖然也在別人的幫助(毋寧說是牽引)下,把高中畢業同學組織起來,并且被選為什么主席。但是,從那以后,就一點活動也沒有。我確實不知道,應該活動一些什么。雖然我絞盡腦汁,辦法就是想不出。這樣當然就與校長原意相違了。他表面上待我還是客客氣氣,只是有一次在有意和無意之間他對我說道:“你很安靜。”什么叫做“安靜”呢?別人恐怕很難體會這兩個字的意思,我卻是能體會的。我回到寢室,又繞室彷徨。“安靜”兩個字給我以大威脅。我的飯碗好像就與這兩個字有關。我又仿佛為人所遺棄,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場。

春天早過,夏天又來,這正是中學教員最緊張的時候。在教員休息室里,經常聽到一些竊竊私語:“拿到了沒有?”不用說拿到什么,大家都了解,這指的是下學期的聘書。有的神色自若,微笑不答。這都是有辦法的人,與校長關系密切,或者屬于校長的基本隊伍。只要校長在,他們決不會丟掉飯碗。有的就神色倉皇,舉止失措。這樣的人沒有靠山,飯碗掌握在別人手里,命定是一年一度緊張。我把自己歸入這一類。我的神色如何,自己看不見,但是心情自己是知道的。校長給我下的斷語“安靜”,我覺得,就已經決定了我的命運。但我還僥幸有萬一的幻想,因此在倉皇中還有一點鎮靜。

但是,這鎮靜是不可靠的。我心里的滋味實際上同一年前大學將要畢業時差不多。我見了人,不禁也竊竊私語:“拿到了沒有?”我不喜歡那些神態自若的人。我只愿意接近那些神色倉皇的人,只有對這一些人我才有同病相憐之感。

這時候,校園更加美麗了。木槿花雖還開放,但已經長滿了綠油油的大葉子。玫瑰花開得一叢一叢的,池塘里的水浮蓮已經開出黃色的花朵。“小園香徑獨徘徊”,是頗有詩意的。可惜我什么詩意都沒有。我耳邊只有一個聲音:“拿到了沒有?”我覺得,大地茫茫,就是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我又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場。

這事情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但是,每一回憶起那提心吊膽的情況,就歷歷如在眼前,我真是永世難忘。現在把它寫了出來,算是送給今年畢業同學的一件禮物,送給他們一面鏡子。在這里面,可以照見過去與現在,可以照出自己應該走的道路。

1963年7月21日

二年生活[4]

清華大學與德國學術交換處訂的合同,規定學習期限為兩年。我原來也只打算在德國住兩年。在這期間,我的身份是學生。在德國十年中,這兩年的學生生活可以算是一個階段。

在這二年內,一般說來,生活是比較平靜的,沒有大風大浪,沒有劇烈的震動。希特勒剛上臺不幾年,德國崇拜他如瘋如狂。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年輕貌美。有一次同她偶爾談到希特勒,她脫口而出:“如果我能同希特勒生一個孩子,是我莫大的光榮!”我真是大吃一驚,做夢也沒有想到。我沒有見過希特勒本人,只是常常從廣播中聽到他那瘋狗般的狂吠聲。在德國人中,反對他的微乎其微。他手下那著名的兩支隊伍,SA(Sturm-abteilung,沖鋒隊)和SS(Schutz-staffel,黨衛軍),在街上隨時可見。前者穿黃制服,我們稱之為“黃狗”;后者著黑制服,我們稱之為“黑狗”。這黃黑二狗從來沒有跟我們中國學生找過麻煩。進商店,會見朋友,你喊你的“希特勒萬歲”,我喊我的“早安”“日安”“晚安”,各行其是,互不侵犯,井水不犯河水,倒也能和平共處。我們同一般德國人從來不談政治。

實際上,在當時,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德國,都是處在大風暴的前夕。兩年以后,情況就大大地改變了。

這一點我是有所察覺的,不過是無能為力,只好能過一天平靜的日子,就過一天,茍全性命于亂世而已。

從表面上來看,市場還很繁榮,食品供應也極充足,限量制度還沒有實行,只要有錢,什么都可以買到。我每天早晨在家里吃早點:小面包、牛奶、黃油、干奶酪,佐之以一壺紅茶。然后到梵文研究所去,或上課,或學習。中午在外面飯館里吃。吃完,仍然回到研究所,從來不懂什么睡午覺。下午也是或上課,或學習,晚上6點回家,房東老太太把他們中午吃的熱飯菜留一份給我晚上吃。因此我就不必像德國人那樣,晚飯只吃面包香腸喝茶了。

就這樣,日子過得有條有理,滿愜意的。

一到星期日,當時住在哥廷根的幾個中國留學生:龍丕炎、田德望、王子昌、黃席棠、盧壽枬等就不約而同地到城外山下一片叫做“席勒草坪”的綠草地去會面。這片草地終年綠草如茵,周圍古木參天,東面靠山,山上也是樹木繁茂,大森林長寬各幾十里。山中頗有一些名勝,比如俾斯麥塔,高踞山巔,登臨一望,全城盡收眼底。此外還有幾處咖啡館和飯店。我們在席勒草坪會面以后,有時也到山中去游逛,午飯就在山中吃。見到中國人,能說中國話,真覺得其樂無窮。往往是在閑談笑話中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等到注意到時間時,已是暝色四合,月出于東山之上了。

至于學習,我仍然是全力以赴。我雖然原定只能留兩年,但我仍然做參加博士考試的準備。根據德國的規定,考博士必須讀三個系:一個主系,兩個副系。我的主系是梵文、巴利文等所謂印度學(Indologie),這是大局已定。關鍵是在兩個副系上,然而這件事又是頗傷腦筋的。當年我在國內患“留學熱”而留學一事還渺茫如蓬萊三山的時候,我已經立下大誓:決不寫有關中國的博士論文。魯迅先生說過,有的中國留學生在國外用老子與莊子謀得了博士頭銜,令洋人大吃一驚;然而回國后講的卻是康德、黑格爾。我鄙薄這種博士,決不步他們的后塵。現在到了德國,無論主系和副系決不同中國學沾邊。我聽說,有一個學自然科學的留學生,想投機取巧,選了漢學作副系。在口試的時候,漢學教授問的第一個問題是:中國的杜甫與英國的莎士比亞,誰先誰后?中國文學史長達幾千年,同屈原等比起來,杜甫是偏后的。而在英國則莎士比亞已算較古的文學家。這位留學生大概就受這種印象的影響,開口便說:“杜甫在后。”漢學教授說:“你落第了!下面的問題不需要再提了。”

談到口試,我想在這里補充兩個小例子,以見德國口試的情況,以及教授的權威。19世紀末,德國醫學泰斗微耳和(Virchow)有一次口試學生,他把一盤子豬肝擺在桌子上,問學生道:“這是什么?”學生瞠目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哪里會想到教授會拿豬肝來呢。結果是口試落第。微耳和對他說:“一個醫學工作者一定要實事求是,眼前看到什么,就說是什么。連這點本領和勇氣都沒有,怎能當醫生呢?”又一次,也是這位微耳和在口試,他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問:“這是什么顏色?”學生端詳了一會兒,鄭重答道:“樞密顧問(德國成就卓著的教授的一種榮譽稱號)先生!您的衣服曾經是褐色的。”微耳和大笑,立刻說:“你及格了!”因為他不大注意穿著,一身衣服穿了十幾年,原來的褐色變成黑色了。這兩個例子雖小,但是意義卻極大。它告訴我們,德國教授是怎樣處心積慮地培養學生實事求是不受任何外來影響干擾的觀察問題的能力。

回頭來談我的副系問題。我堅決不選漢學,這已是定不可移的了。那么選什么呢?我考慮過英國語言學和德國語言學。后來,又考慮過阿拉伯文。我還真下工夫學了一年阿拉伯文。后來,又覺得不妥,決定放棄。最后選定了英國語言學與斯拉夫語言學。但斯拉夫語言學,不能只學一門俄文。我又加學了南斯拉夫文。從此天下大定。

斯拉夫語研究所也在高斯-韋伯樓里面。從那以后,我每天到研究所來,學習一整天。主要精力當然是用到學習梵文和巴利文上。梵文班原先只有我一個學生。大概從第三學期開始,來了兩個德國學生:一個是歷史系學生,一個是一位鄉村牧師。前者在我來哥廷根以前已經跟西克教授學習過幾個學期。等到我第二學年開始時,他來參加,沒有另外開班,就在一個班上。我最初對他真是肅然起敬,他是老學生了。然而,過了不久,我就發現,他學習頗為吃力。盡管他在中學時學過希臘文和拉丁文,又懂英文和法文,但是對付這個語法規則煩瑣到匪夷所思的程度的梵文,他卻束手無策。在課堂上,只要老師一問,他就眼睛發直,口發呆,囁囁嚅嚅,說不出話來。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他被征從軍,他始終沒能征服梵文,用我的話來說,就是,他沒有跳過龍門。

我自己學習梵文,也并非一帆風順。這一種在現在世界上已知的語言中語法最復雜的古代語言,形態變化之豐富,同漢語截然相反。我當然會感到困難。但是,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要學習,就必然要把它征服。在這兩年內,我曾多次暗表決心:一定要跳過這個龍門。

回到祖國[5]

我于1945年秋,在待了整整10年之后,從哥廷根到了瑞士,等候機會回國;在瑞士Fribourg[6]住了幾個月,于1946年春夏之交,經法國馬賽和越南西貢,又經香港,回到祖國。先在上海和南京住了一個夏天和半個秋天。當時解放戰爭正在激烈進行,津浦鐵路中斷,我有家難歸。當時我已經由恩師陳寅恪先生介紹,北大校長胡適之先生、代理校長傅斯年先生和文學院院長湯錫予(用彤)先生接受,來北大任教。在上海和南京住的時候,我一點收入都沒有。我在上海賣了一塊從瑞士帶回來的自動化的OMEGA金表。這在當時國內是十分珍貴、萬分難得的寶物。但因為受了點騙,只賣了十兩黃金。我將此錢的一部分換成了法幣,寄回濟南家中。家中經濟早已破產,靠擺小攤,賣炒花生、香煙、最便宜的糖果之類的東西,勉強糊口。對于此事,我內疚于心久矣。只是阻于戰火,被困異域。家中盼我歸來,如大旱之望云霓。現在終于歷盡千辛萬苦回來了,我焉能不首先想到家庭!家中的雙親——叔父和嬸母,妻、兒正在嗷嗷待哺哩。

剩下的金子就供我在南京和上海吃飯之用。住宿,在上海是睡在克家家中的榻榻米上;在南京是睡在長之國立編譯館的辦公桌上,白天在臺城、玄武湖等處游蕩。我出不起旅館費,我還沒有上任,根本拿不到工資。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無書可讀,無處可讀。我是多么盼望能夠有一張哪怕是極其簡陋的書桌啊!除了寫過幾篇短文外,一個夏天,一事無成。一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古人說:“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我自己常常說,浪費時間,等于自殺。然而,我處在那種環境下,又有什么辦法呢?我真成了《坐宮》中的楊四郎。

我于1946年深秋從上海乘船北上,先到秦皇島,再轉火車,到了一別11年的故都北京。從山海關到北京的鐵路由美軍武裝守護,尚能通車。到車站去迎接我們的有陰法魯教授等老朋友。汽車經過長安街,于時黃昏已過,路燈慘黃,落葉滿地,一片凄涼。我想到了唐詩“落葉滿長安”,這里的“長安”,指的是“長安城”,今天的西安。我的“長安”是北京東西長安街。游子歸來,古城依舊,而歲月流逝,青春難再。心中思緒萬端,悲喜交集。一轉瞬間,卻又感到仿佛自己昨天才離開這里。嘆人生之無常,嗟命運之渺茫。過去11年的海外經歷,在腦海中層層涌現。我們終于到了北大的紅樓,我暫時被安排在這里住下。

按北大當時的規定,國外歸來的留學生,不管拿到什么學位,最高只能定為副教授。清華大學沒有副教授這個職稱,與之相當的是專任講師。至少要等上幾年,看你的教書成績和學術水平,如夠格,即升為正教授。我能進入北大,已感莫大光榮,焉敢再巴蛇吞象,有什么非分之想!第二天,我以副教授的身份晉謁湯用彤先生。湯先生是佛學大師。他的那一部巨著《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集義理、辭章、考據于一體,蜚聲宇內,至今仍是此道楷模,無能望其項背者。他的大名我仰之久矣。在我的想象中,他應該是一位面容清癯、身軀瘦長的老者;然而實際上卻恰恰相反。他身著灰布長衫,圓口布鞋,面目祥和,嚴而不威,給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暗想在他領導下工作是一種幸福。過了至多一個星期,他告訴我,學校決定任我為正教授,兼文學院東方語言文學系的系主任。這實在是大大地出我意料。要說不高興,那是過分矯情;要說自己感到真正夠格,那也很難說。我感愧有加,覺得對我是一種鼓勵。不管怎樣,副教授時期之短,總可以算是一個記錄吧。

我的處女作

哪一篇是我的處女作呢?這有點難說。究竟什么是處女作呢?也不容易說清楚。如果小學生的第一篇作文就是處女作的話,那我說不出。如果發表在報章雜志上的第一篇文章是處女作的話,我可以談一談。

我在高中里就開始學習著寫東西。我的國文老師是胡也頻、董秋芳(冬芬)、夏萊蒂諸先生。他們都是當時文壇上比較知名的作家,對我都有極大的影響,甚至影響了我的一生。我當時寫過一些東西,包括普羅文藝理論在內,頗受到老師們的鼓勵。從此就同筆墨結下了不解緣。在那以后五十多年中,我雖然走上了一條與文藝創作關系不大的道路,但是積習難除,至今還在舞筆弄墨,好像不如此,心里就不得安寧。當時的作品好像沒有印出來過,所以不把它們算作處女作。

高中畢業后,到北京來上大學,念的是西洋文學系。但是只要心有所感,就如骨鯁在喉,一吐為快,往往寫一些可以算是散文一類的東西。第一篇發表在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上,題目是《枸杞樹》,里面記錄的是一段真實的心靈活動。我19歲離家到北京來考大學,這是我第一次走這樣長的路,而且中學與大學之間好像有一條鴻溝,跨過這條溝,人生長途上就有了一個新的起點。這情況反映到我的心靈上引起了極大的波動,我有點驚異,有點擔心,有點好奇,又有點迷惘。初到北京,什么東西都覺得新奇可愛;但是心靈中又沒有余裕去愛這些東西。當時想考上一個好大學,比現在要難得多,往往在幾千人中只錄取一二百名,競爭是異常激烈的,心里的斗爭也同樣激烈。因此,心里就像是開了油鹽店,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但是美麗的希望也時時向我招手,好像在眼前不遠的地方,就有一片玫瑰花園,姹紫嫣紅,芳香四溢。

這種心情牢牢地控制住我,久久難忘,永遠難忘。大學考取了,再也不必擔心什么了,但是對這心情的憶念卻依然存在,最后終于寫成了這一篇短文:《枸杞樹》。

這一篇所謂處女作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呢?同我后來寫的一些類似的東西有什么關系呢?仔細研究起來,值得注意的地方還是有的,首先就表現在這篇短文的結構上。所謂結構,我的意思是指文章的行文布局,特別是起頭與結尾更是文章的關鍵部位。文章一起頭,必須立刻就把讀者的注意力牢牢捉住,讓他非讀下去不可,大有欲罷不能之勢。這種例子在中國文學史上是頗為不少的。我曾在什么筆記上讀到過一段有關宋朝大文學家歐陽修寫《相州晝錦堂記》的記載。大意是說,歐陽修經過深思熟慮把文章寫完,派人送走。但是,他忽然又想到,文章的起頭不夠滿意,立刻又派人快馬加鞭,追回差人,把文章的起頭改為“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此人情之所榮,而今昔之所同也”,自己覺得滿意,才又送走。

我想再舉一個例子。宋朝另一個大文學家蘇軾寫了一篇有名的文章:《潮州韓文公廟碑》。起頭兩句是“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古文觀止》編選者給這兩句話寫了一個夾注:“東坡作此碑,不能得一起頭,起行數十遭,忽得此兩句,是從古來圣賢遠遠想入。”

這樣的例子還可以舉出一些,我現在暫時不舉了。從這些例子中可以看出,我國古代杰出的文學家是以多么慎重嚴肅的態度來對待文章的起頭的。

至于結尾,中國文學史上有同樣著名的例子。我在這里舉一個大家所熟知的,這就是唐代詩人錢起的《省試湘靈鼓瑟》。這一首詩的結尾兩句話是:“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讓人感到韻味無窮。只要稍稍留意就可以發現,古代的詩人幾乎沒有哪一篇不在結尾上下工夫的,詩文總不能平平淡淡地結束,總要給人留下一點余味,含吮咀嚼,經久不息。

寫到這里,話又回到我的處女作上。這一篇短文的起頭與結尾都有明顯的慘淡經營的痕跡,現在回憶起來,只是那個開頭,就費了不少工夫,結果似乎還算滿意,因為我一個同班同學看了說:“你那個起頭很有意思。”什么叫“很有意思”呢?我不完全理解,起碼他是表示同意吧。

我現在回憶起來,還有一件事情與這篇短文有關,應該在這里提一提。在寫這篇短文之前,我曾翻譯過一篇英國散文作家L. P. Smith的文章,名叫《薔薇》,發表在1931年4月24日《華北日報·副刊》上。這篇文章的結構有一個特點。在第一段最后有這樣一句話:“整個小城都在天空里熠耀著,閃動著,像一個巢似的星圈。”這是那個小城留給觀者的一個鮮明生動的印象。到了整篇文章的結尾處,這一句話又出現了一次。我覺得這種寫法很有意思,在寫《枸杞樹》的時候有意加以模仿。我常常有一個想法:寫抒情散文(不是政論,不是雜文),可以嘗試著像譜樂曲那樣寫,主要旋律可以多次出現,把散文寫成像小夜曲,借以烘托氣氛,加深印象,使內容與形式彼此促進。這也許只是我個人的幻想,我自己也嘗試過幾次。結果如何呢?我不清楚。好像并沒有得到知音,頗有寂寞之感。事實上中國古代作家在形式方面標新立異者,頗不乏人,歐陽修的《醉翁亭記》是一個有名的例子。現代作家,特別是散文作家,極少有人注重形式,我認為似乎可以改變一下。

“你不是在這里宣傳‘八股’嗎?”我隱約聽到有人在斥責。如果寫文章講究一點技巧就算是“八股”的話,這樣的“八股”我一定要宣傳。我生也晚,沒有趕上作八股的年代。但是我從一些清代的筆記中了解到八股的一些情況。它的內容完全是腐朽昏庸的,必須徹底加以揚棄。至于形式,那些過分雕琢巧偽的東西也必須否定。那一點想把文章寫得比較有點邏輯性,有點系統性,不蔓不枝,重點突出的用意,則是可以借鑒的。寫文章,在藝術境界形成以后,在物化的過程中注意技巧,不但未可厚非,而且必須加以提倡。在過去,八股中偶爾也會有好文章的。上面談到的唐代錢起的《省試湘靈鼓瑟》就是試帖詩,是八股一類,盡管遭到魯迅先生的否定,但是你能不承認這是一首傳誦古今的好詩嗎?自然,自古以來,確有一些名篇,信筆寫來,如行云流水,一點也沒有追求技巧的痕跡。但是,我認為,這只是表面現象。寫這樣的文章需要很深的工力,很高的藝術修養。我們平常說的“返樸歸真”,就是指的這種境界。這種境界是極難達到的,這與率爾命筆,草率從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這決非我一個人的怪論,然而,不足為外人道也。

1985年7月4日

我的第一位老師

他實際上不是我的第一位老師。在他之前,我已經有幾位老師了。不過都已面影迷離,回憶渺茫,環境模糊,姓名遺忘。只有他我還記得最清楚,因而就成了第一了。

我這第一位老師,姓李,名字不知道。這并非由于忘記,而是當時就不注意。一個九歲的孩子,一般只去記老師的姓,名字則不管。倘若老師有綽號——老師幾乎都有的——則只記綽號,連姓也不管了。我們小學就有“shao qianr (即知了,蟬。濟南這樣叫,不知道怎樣寫)”“賣草紙的”等等老師。李老師大概為人和善,受到小孩子的尊敬,又沒有什么特點,因此逃掉起綽號這一有時頗使老師尷尬的關。

我原在濟南一師附小上學,校長是新派人物,在山東首先響應五四運動,課本改為白話。其中有一篇《阿拉伯的駱駝》,是一個眾所周知的寓言故事。我叔父忽然有一天翻看語文課本,看到這一篇,勃然大怒,高聲說:“駱駝怎么能會說話!荒唐之至!快轉學!”

于是我就轉了學,轉的是新育小學。因為僥幸認識了一個“騾”字,震動了老師,讓我從高小開始,三年初小,統統赦免。一個字竟能為我這一生學習和工作提前了一兩年,不稱之為運氣好又稱之為什么呢?

新育校園極大,從格局上來看,舊時好像是什么大官的花園。門東向,進門左拐,有一排平房。沿南墻也有一排平房,似為當年仆人的住處。平房前面有一片空地,偏西有修砌完好的一大圓池塘,我可從來沒見過里面有水,只是雜草叢生而已。池畔隙地也長滿了雜草,春夏秋三季,開滿了雜花,引得蜂蝶紛至,野味十足,與大自然渾然一體。倘若印度大詩人泰戈爾來到這里,必然認為是辦學的最好的地方。

進校右拐,是一條石徑,進口處木門上有一匾,上書“循規蹈矩”。我對這四個字感到極大的興趣。因為它們難寫,更難懂。我每天看到它,但是一直到畢業,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石徑右側是一座頗大的假山,石頭堆成,山半有亭。本來應該是栽花的空地上,現在卻沒有任何花,仍然只是雜草叢生而已。遙想當年鼎盛時,園主人大官正在輝煌奪目之時,山半的亭子必然彩繪一新,聳然巍然。山旁的隙地上也必然是栽滿了姚黃魏紫,國色天香。納蘭性德的詞“晚來風動護花鈴,人在半山亭”所流露出來的高貴氣象,必然會在這里出現。然而如今卻是山亭頹敗,無花無鈴,唯有夕陽殘照、亂石林立而已。

可是,我卻忘記不了這一座假山,不是由于它景色迷人,而是由于它腳下那幾棵又高又粗的大樹。此樹我至今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它春天開黃色碎花,引得成群的蜜蜂,繞花嗡嗡,綠葉與高干并配,花香與蜂鳴齊飛,此印象至今未泯。我之所以懷念它還有另外一個原因,當年連小學生也是并不那么“循規蹈矩”的——那四個字同今天的一些口號一樣,對我們絲毫也不起作用。如果我們覺得哪個老師不行,我們往往會“架”(趕走也)他。“架”的方式不同,不要小看小學生,我們的創造力是極為豐富多彩的。有一個教師就被我們“架”走了。采用的方式是每個同學口袋里裝滿那幾棵大樹上結的黃色的小果子,這果子味澀苦,不能吃,我們是拿來作武器的。預備被“架”的老師一走進課堂,每人就從口袋里掏出那種黃色的小果子,投向老師。宛如舊時代兩軍對陣時萬箭齊發一般,是十分有威力的。老師知趣,中了幾彈之后,連忙退出教室,卷起鋪蓋回家。

假山對面,石徑左側,有一個單獨的大院子,中建大廳,既高且大,雄偉莊嚴,是校長辦公的地方。當年恐怕是大官的客廳,布置得一定非常富麗堂皇。然而,時過境遷,而今卻空蕩蕩的,除了墻上掛的一個學生為校長畫的炭畫像以外,只有幾張破桌子,幾把破椅子,一副寒酸相。一個小學校長會有多少錢來擺譜呢?

可是,這一間破落的大廳卻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至今歷歷如在眼前。我曾在這里因為淘氣被校長用竹板打過手心,打得相當厲害,一直腫了幾天,胖胖的,刺心地痛。此外,廳前有兩個極大的用土堆成、用磚砌好的花壇,春天栽滿了牡丹和芍藥。有一年,我在學校里上英文補習夜班,下課后,在黑暗中,我曾偷著折過一朵芍藥。這并不光彩的事,也使我憶念難忘,直至今天耄耋之年,仍然恍如昨日。

大廳院外,石徑盡頭,有一個小門,進去是一個大院子,整整齊齊,由東到西,蓋了兩排教室,是平房,房間頗多,可以供全校十幾個班的學生上課。教室后面,是大操場,操場西面,靠墻還有幾間房子,老師有的住在那里。門前兩棵兩人合抱的大榆樹,葉子長滿時,濃蔭覆蓋一大片地。樹上常有成群的野鳥住宿。早晨和黃昏,噪聲鬧嚷嚷的,有似一個嘈雜無序的未來派的音樂會。

現在該說到我們的李老師了。他上課的地方就在靠操場的那一排平房的東頭的一間教室里。他是我們的班主任,教數學、地理、歷史什么的。他教書沒有什么特點,因此,我回憶不出什么細節。我們當時還沒有英文課,學英文有夜班,好像是要另出錢的,不是正課。可不知為什么我卻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一個細節來:李老師在我們自習班上教我們英文字母,說f這個字母就像是一只大蜂子,腰細兩頭尖。這個比喻,形象生動,所以一生不忘。他為什么講到英文字母,其他字母用什么來比喻,我都記不清了。

還有一件事情讓我至今難以忘懷。有一年春天,大概是在清明前后,李老師領我們這一班學生,在我上面講到的圓水池邊上,挖地除草,開辟出一塊菜地來,種上了一些瓜果蔬菜一類的東西。我們這一群孩子,平均十一二歲的年齡,差不多都是首次種菜,眼看著亂草地變成了整整齊齊、成壟成畦的菜地,春雨沾衣欲濕,杏花在雨中怒放。古人說:杏花春雨江南。我們現在是杏花春雨北國。地方雖異,其情趣則一也。春草嫩綠,垂柳鵝黃,真覺得飄飄欲仙。那時候我還不會“為覓新詞強說愁”,實際上也根本無愁可說,渾身舒服,意興盎然。我現在已經經過了八十多個春天,像那樣的一個春天,我還沒有過過,今后大概也不會再有了。

所有這一切,都是同李老師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因此,眾多的小學老師,我只記住了李老師一個人,也可以說是事出有因了吧。李老師總是和顏悅色,從不疾言厲色。他從來沒有用戒尺打過任何學生,在當時體罰成風、體罰有理的風氣下,這是十分難得的。他住的平房十分簡陋,生活十分清苦。但從以上說的情況來看,他真能安貧樂道,不改其樂。

我十三歲離開新育小學,以后再沒有回去過。我不知道,李老師后來怎樣了,心里十分悔恨。倘若有人再讓我寫一篇《賦得永久的悔》,我一定會寫這一件事。差幸我大學畢業以后,國內國外,都步李老師后塵,當一名教師,至今已有六十多年了,我當一輩子教員已經是注定了的。只有這一點可以告慰李老師在天之靈。

李老師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1996年7月

神 牛

我又和我的老朋友神牛在加德滿都見面了。這是我意料中但又似乎有點出乎意料的事情。

過去,我曾在印度的加爾各答和新德里等大城市的街頭見到過神牛。三十多年以前我第一次訪問印度的時候,在加爾各答那些繁華的大街上第一次見到神牛。在全世界似乎只有信印度教的國家才有這種神奇的富有浪漫色彩的動物。當時它們在加爾各答的鬧市中,在車水馬龍里面,在汽車喇叭和電車鈴聲的喧鬧中,三五成群,有時候甚至結成幾十頭上百頭的龐大牛群,昂首闊步,威儀儼然,真仿佛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它們對人類社會的一切現象,對人類一切新奇的發明創造,什么電車汽車,什么自行車、摩托車,全不放在眼中。它們對人類的一切顯貴,什么公子、王孫,什么體操名將、電影明星,什么學者、專家,全不放在眼中。它們對人類創造的一切法律、法規,全不放在眼中。它們是絕對自由的,愿意到什么地方去,就到什么地方去;愿意在什么地方臥倒,就在什么地方臥倒。加爾各答是印度最大的城市,大街上車輛之多,行人之多,令人目瞪口呆,從公元前就有的馬車和牛車,直至最新式的流線型的汽車,再加上涂飾華美的三輪摩托車,有上下兩層的電車,無不具備。車聲、人聲、馬聲、牛聲,混攪成一團,喧聲直抵印度神話中的三十三天。在這種情況下,幾頭神牛,有時候竟然興致一來,臥在電車軌道上,“我困欲眠君且去”,閉上眼睛,睡起大覺來。于是汽車轉彎,小車讓路,電車脫離不了軌道,只好停駛。沒有哪一個人敢去驅趕這些神牛。

對像我這樣的外國人來說,這種情景實在是“匪夷所思”,實在是非常有趣。我很想研究一下神牛的心理。但是從它們那些善良溫順的大眼睛里我什么也看不出,猜不出。它們也許覺得,人類真是奇妙的玩意兒。他們竟然聚居在這樣大的城市里,還搞出了這樣多不用馬拉牛拖就會自己跑的玩意兒。這些神牛們也許會想到,人這種動物反正都害怕我們,沒有哪一個人敢動我們一根毫毛,我們索性就愿意怎樣干就怎樣干吧!

但是,據我的觀察,它們的日子也并不怎么好過。雖然沒有人穿它們的鼻子,用繩子牽著走,稍有違抗,則挨上一鞭;但是也沒有人按時給它們喂食喂水。它們只好到處游蕩,自己謀食。看它們那種瘦骨嶙峋的樣子,大概營養也并不好。而且它們雖然被認為是神牛,并沒有長生不老之道,它們的死亡率并不低。當我隔了二十年第二次訪問加爾各答的時候,在同一條大街上,我已經看不到當年那種十幾頭上百頭牛游行在一起的龐大陣容了。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幾頭老牛徘徊在那里,寥若晨星,神牛的家族已經很不振了。看到這情景,我倒頗有一些寂寞蒼涼之感。但是神牛們大概還不懂什么“牛口學”(對人口學而言),也不懂什么未來學,它們不會為21世紀的“牛口”問題而擔憂,這也算是一種難得糊涂吧。

我似乎不曾想到,隔了又將近十年,我來到了尼泊爾,又在加德滿都街頭看到久違的神牛了。我在上面曾說到,這次重逢是在意料中的。我又說有點出乎意料,不曾想到,是因為尼泊爾畢竟不是印度。不管怎么樣,我反正是在加德滿都又同神牛會面了。

在這里,神牛的神氣同印度幾乎一模一樣,雖然數目懸殊。在大馬路上,我只見到了幾頭。其中有一頭,同它的印度同事一樣,走著走著,忽然臥倒,傲然地躺在馬路中間,搖著尾巴,撲打飛來的蒼蠅,對身旁駛過的車輛,連瞅都不瞅。不管是什么樣的車輛,都只能繞它而行,絕沒有哪一個人敢去驚擾它。隔了幾天,我又在加德滿都郊區看見了幾頭,在青草地上悠然漫步。它是不是有“食草綠樹下,悠然見雪山”的雅興呢?我不敢說。可是看到它那種悠閑自在的神態,真正羨慕煞人,它真像是活神仙了。尼泊爾是半熱帶國家,終年青草不缺,這就為神牛的生活提供了保證。

神牛們有福了!

我祝愿神牛們能夠這樣優哉游哉地活下去。我祝愿它們永遠不會想到“牛口”問題。

神牛們有福了!

1986年11月27日凌晨,時窗外濃霧中咕咕的鴿聲于耳

注釋

[1]高一:高級小學一年級。

[2]初三:初級小學三年級。

[3]本篇文章名為編者所加,內容選自《回憶一師附小》《回憶新育小學》《我的中學時代》。為方便讀者閱讀,部分內容做了刪減,只保留學。

[4]本篇選自《留德十年》,此書稿成稿時間為1991年5月。

[5]本文節選自《季羨林自述》,具體寫作時間無法查證。

[6]弗里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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