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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告別慈母,踽踽獨行(1)

一個六七歲的孩子離開母親,他心里會是什么滋味,非有親身經歷者,實難體會。我曾有幾次從夢里哭著醒來。盡管此時不但能吃上白面饅頭,而且還能吃上肉,但是我寧愿再啃紅高粱餅子就苦咸菜。

我的童年

回憶起自己的童年來,眼前沒有紅,沒有綠,是一片灰黃。

七十多年前的中國,剛剛推翻了清代的統治,神州大地,一片混亂,一片黑暗。我最早的關于政治的回憶,就是“朝廷”二字。當時的鄉下人管當皇帝叫坐朝廷,于是“朝廷”二字就成了皇帝的別名。我總以為朝廷這種東西似乎不是人,而是有極大權力的玩意兒。鄉下人一提到它,好像都肅然起敬。我當然更是如此??傊?,當時皇威猶在,舊習未除,是大清帝國的繼續,毫無萬象更新之象。

我就是在這新舊交替的時刻,于1911年8月6日,生于山東省清平縣(現改臨清市)的一個小村莊——官莊。當時全中國的經濟形勢是南方富而山東(也包括北方其他省份)窮。專就山東論,是東部富而西部窮。我們縣在山東西部又是最窮的縣,我們村在窮縣中是最窮的村,而我們家在全村中又是最窮的家。

我們家據說并不是一向如此。在我誕生前似乎也曾有過比較好的日子??墒俏医瞪鷷r祖父、祖母都已去世。我父親的親兄弟共有三人,最小的一個(大排行是第十一,我們把他叫十一叔)送給了別人,改了姓。我父親同另外的一個弟弟(九叔)孤苦伶仃,相依為命。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兩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活下去是什么滋味,活著是多么困難,概可想見。他們的堂伯父是一個舉人,是方圓幾十里最有學問的人物,做官做到一個什么縣的教諭,也算是最大的官。他曾養育過我父親和叔父,據說待他們很不錯。可是家庭大,人多是非多。他們倆有幾次餓得到棗林里去撿落到地上的干棗充饑。最后還是被迫棄家(其實已經沒了家)出走,兄弟倆逃到濟南去謀生?!拔幕蟾锩敝形易约骸疤鰜怼狈磳δ且晃怀裘阎摹暗谝粡堮R列主義大字報”的作者,惹得她大發雌威,兩次派人到我老家官莊去調查,一心一意要把我“打成”地主。老家的人告訴那幾個“革命”小將,說如果開訴苦大會,季羨林是官莊的第一名訴苦者,他連貧農都不夠。

我父親和叔父到了濟南以后,人地生疏,拉過洋車,扛過大件,當過警察,賣過苦力。叔父最終站住了腳。于是兄弟倆一商量,讓我父親回老家,叔父一個人留在濟南掙錢,寄錢回家,供我的父親過日子。

我出生以后,家境仍然是異常艱苦。一年吃白面的次數有限,平常只能吃紅高粱面餅子;沒有錢買鹽,把鹽堿地上的土掃起來,在鍋里煮水,腌咸菜;什么香油,根本見不到。一年到底,就吃這種咸菜。舉人的太太,我管她叫奶奶,她很喜歡我。我三四歲的時候,每天一睜眼,抬腳就往村里跑(我們家在村外),跑到奶奶跟前,只見她把手一蜷,蜷到肥大的袖子里面,手再伸出來的時候,就會有半個白面饅頭拿在手中,遞給我。我吃起來,仿佛是龍膽鳳髓一般,我不知道天下還有比白面饅頭更好吃的東西。這白面饅頭是她的兩個兒子(每家有幾十畝地)特別孝敬她的。她喜歡我這個孫子,每天總省下半個,留給我吃。在長達幾年的時間內,這是我每天最高的享受,最大的愉快。

到了四五歲的時候,對門住的寧大嬸和寧大姑,每年夏秋收割莊稼的時候,總帶我走出去老遠到別人割過的地里去拾麥子或者豆子、谷子。一天辛勤,可以撿到一小籃麥穗或者谷穗。晚上回家,把籃子遞給母親,看樣子她是非常歡喜的。有一年夏天,大概我拾的麥子比較多,她把麥粒磨成面粉,貼了一鍋死面餅子。我大概是吃出味道來了,吃完了飯以后,我又偷了一塊吃,讓母親看到了,趕著我要打。我當時是赤條條渾身一絲不掛,我逃到房后,往水坑里一跳。母親沒有法子下來捉我,我就站在水中把剩下的白面餅子盡情地享受了。

現在寫這些事情還有什么意義呢?這些芝麻綠豆般的小事是不折不扣的身邊瑣事,使我終生受用不盡。它有時候能激勵我前進,有時候能鼓舞我振作。我一直到今天對日常生活要求不高,對吃喝從不計較,難道同我小時候的這一些經歷沒有關系嗎?我看到一些獨生子女的父母那樣溺愛子女,也頗不以為然。兒童是祖國的花朵,花朵當然要愛護,但愛護要得法,否則無異于坑害子女。

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學著認字,大概也總在四歲到六歲之間。我的老師是馬景功先生?,F在我無論如何也記不起有什么類似私塾之類的場所,也記不起有什么《百家姓》《千字文》之類的書籍。我那一個家徒四壁的家就沒有一本書,連帶字的什么紙條子也沒有見過。反正我總是認了幾個字,否則哪里來的老師呢?馬景功先生的存在是不能懷疑的。

雖然沒有私塾,但是小伙伴是有的。我記得最清楚的有兩個:一個叫楊狗,我前幾年回家,才知道他的大名,他現在還活著,一字不識;另一個叫啞巴?。ㄒ馑际菃“偷膬鹤樱?,我到現在也沒有弄清楚他姓甚名誰。我們三個天天在一起玩,浮水、打棗、捉知了、摸蝦,不見不散,一天也不間斷。后來聽說啞巴小當了山大王,練就了一身躥房越脊的驚人本領,能用手指抓住大廟的椽子,渾身懸空,圍繞大殿走一周。有一次被捉住,是十冬臘月,赤身露體,澆上涼水,被捆起來,倒掛一夜,仍然能活著。據說他從來不到官莊來作案,“兔子不吃窩邊草”,這是綠林英雄的義氣。后來終于被捉殺掉。我每次想到這樣一個光著屁股游玩的小伙伴竟成為這樣一個“英雄”,就頗有驕傲之意。

我在故鄉只待了六年,我能回憶起來的事情還多得很,但是我不想再寫下去了。已經到了同我那一個一片灰黃的故鄉告別的時候了。

我六歲那年,是在春節前夕,公歷可能已經是1917年,我離開父母,離開故鄉,是叔父把我接到濟南去的。叔父此時大概日子已經可以了,他兄弟倆只有我一個男孩子,想把我培養成人,將來能光大門楣,只有到濟南去一條路。這可以說是我一生中最關鍵的一個轉折點,否則我今天仍然會在故鄉種地(如果我能活著的話),這當然算是一件好事。但是好事也會有成為壞事的時候?!拔幕蟾锩敝虚g,我曾有幾次想到:如果我叔父不把我從故鄉接到濟南的話,我總能過一個渾渾噩噩但卻舒舒服服的日子,哪能被“革命家”打倒在地,身上踏上一千只腳還要永世不得翻身呢?嗚呼,世事多變,人生易老,真叫作沒有法子!

到了濟南以后,過了一段難過的日子。一個六七歲的孩子離開母親,他心里會是什么滋味,非有親身經歷者,實難體會。我曾有幾次從夢里哭著醒來。盡管此時不但能吃上白面饅頭,而且還能吃上肉,但是我寧愿再啃紅高粱餅子就苦咸菜。這種愿望當然只是一個幻想。我毫無辦法,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了。

叔父望子成龍,對我的教育十分關心。先安排我在一個私塾里學習。老師是一個白胡子老頭,面色嚴峻,令人見而生畏。每天入學,先向孔子牌位行禮,然后才是“趙錢孫李”。大約就在同時,叔父又把我送到一師附小去念書。這個地方在舊城墻里面,街名叫升官街,看上去很堂皇,實際上“官”者“棺”也,整條街都是做棺材的。此時五四運動大概已經起來了。校長是一師校長兼任,他是山東得風氣之先的人物,在一個小學生眼里,他是一個大人物,輕易見不到面。想不到在十幾年以后,我大學畢業到濟南高中去教書的時候,我們倆竟成了同事,他是歷史教員。我執弟子禮甚恭,他則再三遜謝。我當時覺得,人生真是變幻莫測啊!

因為校長是維新人物,我們的國文教材就改用了白話。教科書里面有一段課文,叫作《阿拉伯的駱駝》。故事是大家熟知的。但當時對我卻是陌生而又新鮮,我讀起來感到非常有趣味,簡直是愛不釋手。然而這篇文章卻惹了禍。有一天,叔父翻看我的課本,我只看到他驀地勃然變色?!榜橊勗趺茨苷f人話呢?”他憤憤然了,“這個學校不能念下去了,要轉學!”

于是我轉了學。轉學手續比現在要簡單得多,只經過一次口試就行了。而且口試也非常簡單,只出了幾個字叫我們認。我記得字中間有一個“騾”字。我認出來了,于是定為高一[1]。一個比我大兩歲的親戚沒有認出來,于是定為初三。[2]為了一個字,我占了一年的便宜,這也算是逸事吧。

這個學校靠近南圩子墻,校園很空闊,樹木很多,花草茂密,景色算是秀麗的。在用木架子支撐起來的一座柴門上面,懸著一塊木匾,上面刻著四個大字:“循規蹈矩”。我當時并不懂這四個字的含義,只覺得筆畫多得好玩而已。我就天天從這個木匾下出出進進,上學,游戲。當時立匾者的用心到了后來我才了解,無非是想讓小學生規規矩矩做好孩子而已。但是用了四個古怪的字,小孩子誰也不懂,結果形同虛設,多此一舉。

我“循規蹈矩”了沒有呢?大概是沒有。我們有一個珠算教員,眼睛長得凸了出來,我們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作shao qianr(濟南話,意思是蟬)。他對待學生特別蠻橫。打算盤,錯一個數,打一板子。打算盤錯上十個八個數,甚至上百數,是很難避免的。我們都挨了不少的板子。不知是誰一嘀咕:“我們架(小學生的行話,意思是趕走)他!”立刻得到大家的同意。我們這一群十歲左右的小孩也要“造反”了。大家商定:他上課時,我們把教桌弄翻,然后一起離開教室,躲在假山背后。我們自己認為這個錦囊妙計實在非常高明,如果成功了,這位教員將無顏見人,非卷鋪蓋回家不可。然而我們班上出了“叛徒”,雖然只有幾個人,他們想拍老師的馬屁,沒有離開教室。這一來,大大長了老師的氣焰,他知道自己還有“群眾”,于是威風大振,把我們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叛逆者”狠狠地用大竹板打手心打了一陣,我們每個人的手都腫得像發面饅頭。然而沒有一個人掉淚。我以后每次想到這一件事,覺得很可以寫進我的“優勝紀略”中去。“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如果當時就有哪一位偉大的“革命家”創造了這兩句口號,那該有多么好呀!

談到學習,我記得在三年之內,我曾考過兩個甲等第三(只有三名甲等),兩個乙等第一,總起來看,屬于上等,但是并不拔尖。實際上,我當時并不用功,玩的時候多,念書的時候少。我們班上考甲等第一的叫李玉和,年年都是第一。他比我大五六歲,好像已經很成熟了,死記硬背,刻苦努力,天天皺著眉頭,不見笑容,也不同我們打鬧。我從來就是少無大志,一點也不想爭那個狀元。但是我對我這一位老學長并無敬意,還有點瞧不起的意思,覺得他是非我族類。

我雖然對正課不感興趣,但是也有我非常感興趣的東西,那就是看小說。我叔父是古板人,把小說叫作“閑書”,閑書是不許我看的。在家里的時候,我書桌下面有一個盛白面的大缸,上面蓋著一個用高粱稈編成的“蓋墊”(濟南話)。我坐在桌旁,桌上擺著“四書”,我看的卻是《彭公案》《濟公傳》《西游記》《三國演義》等舊小說?!都t樓夢》大概太深,我看不懂其中的奧妙,黛玉整天哭哭啼啼,為我所不喜,因此看不下去。其余的書都是看得津津有味。冷不防叔父走了進來,我就連忙掀起蓋墊,把閑書往里一丟,嘴巴里念起“子曰”“詩云”來。

到了學校里,用不著防備什么,一放學,就是我的天下。我往往躲到假山背后,或者一個蓋房子的工地上,拿出閑書,狼吞虎咽似的大看起來。常常是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吃飯,有時候到了大黑,才摸回家去。我對小說中的綠林好漢非常熟悉,他們的姓名背得滾瓜爛熟,連他們用的兵器也如數家珍,比教科書熟悉多了,自己當然也希望成為那樣的英雄。有一回,一個小朋友告訴我,把右手五個指頭往大米缸里猛戳,一而再,再而三,一直到幾百次,上千次。練上一段時間以后,再換上砂粒,用手猛戳,最終可以練成鐵砂掌,五指一戳,能夠戳斷樹木。我頗想有一個鐵砂掌,信以為真,猛練起來,結果把指頭戳破了,鮮血直流。知道自己與鐵砂掌無緣,遂停止不練。

學習英文,也是從這個小學開始的。當時對我來說,外語是一種非常神奇的東西。我認為,方塊字是天經地義,不用方塊字,只彎彎曲曲像蚯蚓爬過的痕跡一樣,居然能發出音來,還能有意思,簡直是不可思議。越是神秘的東西,便越有吸引力。英文對于我就有極大的吸引力。我萬沒有想到望之如海市蜃樓般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竟然唾手可得了。我現在已經記不清楚,學習的機會是怎么來的。大概是有一位教員會一點英文,他答應晚上教一點,可能還要收點學費??傊?,一個業余英文學習班很快就組成了,參加的有十幾個孩子。究竟學了多久,我已經記不清楚,時候好像不太長,學的東西也不太多,二十六個字母以后,學了一些單詞。我當時有一個非常傷腦筋的問題:為什么“是”和“有”算是動詞,它們一點也不動嘛。當時老師答不上來,到了中學,英文老師也答不上來。當年用“動詞”來譯英文的verb的人,大概不會想到他這個譯名惹下的禍根吧。

每次回憶學習英文的情景時,我眼前總有一團凌亂的花影,是絳紫色的芍藥花。原來在校長辦公室前的院子里有幾個花畦,春天一到,芍藥盛開,都是絳紫色的花朵。白天走過那里,紫花綠葉,極為分明。到了晚上,英文課結束后,再走過那個院子,紫花與綠葉化成一個顏色,朦朦朧朧的一堆一團,因為有白天的印象,所以還知道它們的顏色。但夜晚眼前卻只能看到花影,鼻子似乎有點花香而已。這一幅情景伴隨了我一生,只要是一想起學習英文,這一幅美妙無比的情景就浮現到眼前來,帶給我無量的幸福與快樂。

然而時光像流水一般飛逝,轉瞬三年已過,我小學該畢業了,我要告別這一個美麗的校園了。我十三歲那一年,考上了城里的正誼中學。我本來是想考鼎鼎大名的第一中學的,但是我左衡量,右衡量,總覺得自己這一塊料分量不夠,還是考與“爛育英”齊名的“破正誼”吧。我上面說到我幼無大志,這又是一個證明。正誼雖“破”,風景卻美。背靠大明湖,萬頃葦綠,十里荷香,不啻人間樂園。然而到了這里,我算是已經越過了童年,不管正誼的學習生活多么美妙,我也只好擱筆,且聽下回分解了。

綜觀我的童年,從一片灰黃開始,到了正誼算是到達了一片濃綠的境界——我進步了。但這只是從表面上來看,從生活的內容上來看,依然是一片灰黃。即使到了濟南,我的生活也難找出什么有聲有色的東西。我從來沒有什么玩具,自己把細鐵條弄成一個圈,再弄個鉤一推,就能跑起來,自己就非常高興了。貧困、單調、死板、固執,是我當時生活的寫照。接受外面信息,僅憑五官。什么電視機、收錄機,連影都沒有。我小時連電影也沒有看過,其余概可想見了。

今天的兒童有福了。他們有多少花樣翻新的玩具呀!他們有多少兒童樂園、兒童活動中心呀!他們餓了吃面包,渴了喝這可樂、那可樂,還有牛奶、冰激凌;電影看厭了,看電視;廣播聽厭了,聽收錄機。信息從天空、海外,越過高山大川,紛紛蜂擁而來,他們才真是“兒童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可是他們偏偏不知道舊社會。就拿我來說,如果不認真回憶,我對舊社會的情景也逐漸淡漠,有時竟淡如云煙了。

今天我把自己的童年盡可能真實地描繪出來,不管還多么不全面,不管怎樣掛一漏萬,也不管我的筆墨多么拙笨,就是上面寫出來的那些,我們今天的兒童讀了,不是也可以從中得到一點啟發,從中悟出一些有用的東西來嗎?

1986年6月6日

不安定的小學和中學[3]

回憶一師附小

“一師附小”的全名應該是山東省立第一師范附屬小學。

我于1917年陰歷年時分從老家山東清平(現劃歸臨清市)到了濟南,投靠叔父。大概就在這一年,念了幾個月的私塾,地點在曹家巷。第二年,就上了一師附小。地點在南城門內升官街西頭。所謂“升官街”,與升官發財毫無關系?!肮佟笔恰肮住钡耐糇郑@一條街上棺材鋪林立,大家忌諱這個“棺”字,所以改謂升官街,禮也。

附小好像是沒有校長,由一師校長兼任。當時的一師校長是王士棟,字祝晨,綽號“王大牛”。他是山東教育界的著名人物。民國一創建,他就是活躍的積極分子,擔任過教育界的什么高官,同鞠思敏先生等同為山東教育界的元老,在學界享有盛譽。當時,一師和一中并稱,都是山東省立重要的學校,因此,一師校長也是一個重要的職位。在一個七八歲的小學生眼中,校長宛如在九天之上,可望而不可即,可是命運真正會捉弄人,在十六年以后,在1934年,我在清華大學畢業后到山東省立濟南高中來教書,王祝晨老師也在這里教歷史,我們成了平起平坐的同事。在王老師方面,在一師附小時,他根本不會知道我這樣一個小學生,他對此事,決不會有什么感觸。而在我呢,情況卻迥然不同,一方面我對他執弟子禮甚恭,一方面又是同事,心里直樂。

我大概在一師附小只待了一年多,不到兩年,因為在我的記憶中換過一次教室,足見我在那里升過一次級。至于教學的情況,老師的情況,則一概記不起來了。唯一的殘留在記憶中的一件小事,就是認識了一個“盔”字,也并不是在國文課堂上,而是在手工課堂上。老師教我們用紙折疊東西,其中有一個頭盔,知道我們不會寫這個字,所以用粉筆寫在黑板上。這事情發生在一間大而長的教室中,室中光線不好,有點暗淡,學生人數不少。教員寫完了這個字以后,回頭看學生,戴著近視眼鏡的臉上,有一絲笑容。

我在記憶里深挖,再深挖,實在挖不出多少東西來。學校的整個建筑,一團模糊。教室的情況,如云似霧。教師的名字,一個也記不住。學習的情況,如海上三山,糊里糊涂。總之是一點具體的影像也沒有。我只記得,李長之是我的同班。因為他后來成了名人,所以才記得清楚,當時對他的印象也是模糊不清的。最奇怪的是,我記得了一個叫卞蘊珩的同學。他大概是長得非常漂亮,行動也極瀟灑。對于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來說,男女外表的美丑,他們是不關心的。可不知為什么,我竟記住了卞蘊珩,只是這個名字我就覺得美妙無比。此人后來再沒有見過。對我來說,他成為一條神龍。

此外,關于我自己,還能回憶起幾件小事。首先,我做過一次生意。我住在南關佛山街,走到西頭,過馬路就是正覺寺街。街東頭有一個地方,叫新橋。這里有一處炒賣五香花生米的小鋪子。鋪子雖小,名氣卻極大。這里的五香花生米(濟南俗稱長果仁)又咸又香,遠近馳名。我經常到這里來買。我上一師附小,一出佛山街就是新橋,可以稱為順路。有一天,不知為什么,我忽發奇想,用自己從早點費中積攢起來的一些小制錢(中間有四方孔的銅幣)買了半斤五香長果仁,再用紙分包成若干包,帶到學校里向小同學兜售,他們都震于新橋花生米的大名,紛紛搶購,結果我賺了一些小制錢,嘗到做買賣的甜頭,偷偷向我家的阿姨王媽報告。這樣大概做了幾次。我可真沒有想到,自己在七八歲時竟顯露出來了做生意的“天才”。可惜我以后“誤”入“歧途”,“天才”沒有得到發展。否則,如果我投筆從賈,說不定我早已成為一個大款,揮金如土,不像現在這樣柴、米、油、鹽、醬、醋、茶都要斤斤計算了。我是一個被埋沒了的“天才”。

還有一件小事,就是滾鐵圈。我一閉眼,仿佛就能看到一個八歲的孩子,用一根前面彎成鉤的鐵條,推著一個鐵圈,在升官街上從東向西飛跑,耳中仿佛還能聽到鐵圈在青石板路上滾動的聲音。這就是我自己。有一陣子,我迷上了滾鐵圈這種活動。在南門內外的大街上沒法推滾,因為車馬行人,喧鬧擁擠。一轉入升官街,車少人稀,英雄就大有用武之地了。我用不著拐彎,一氣就推到附小的大門。

然而,世事多變,風云突起。為了一件沒有法子說是大是小的、說起來簡直是滑稽的事兒,我離開了一師附小,轉了學。原來,當時已是五四運動風起云涌的時候,而一師校長王祝晨是新派人物,立即起來響應,改文言為白話。忘記了是哪個書局出版的國文教科書中選了一篇名傳世界的童話《阿拉伯的駱駝》,內容講的是在沙漠大風暴中,主人躲進自己搭起來的帳篷,而把駱駝留在帳外。駱駝忍受不住風沙之苦,哀告主人說:“只讓我把頭放在帳篷里行不行?”主人答應了。過了一會兒,駱駝又哀告說:“讓我把前身放進去行不行?”主人又答應了。又過了一會兒,駱駝又哀告說:“讓我全身都進去行不行?”主人答應后,自己卻被駱駝擠出了帳篷。童話的意義是非常清楚的。但是天有不測風云,這篇課文竟讓叔父看到了。他大為驚詫,高聲說:“駱駝怎么能說話呢?荒唐!荒唐!轉學!轉學!”

于是我立即轉了學。從此一師附小只留在我的記憶中了。

回憶新育小學

我從一師附小轉學出來,轉到了新育小學,時間是在1920年,我九歲。我同一位長我兩歲的親戚同來報名。面試時我認識了一個“騾”字,定為高小一班。我的親戚不認識,便定為初小三班,少我一年。一字之差,我爭取了一年。

在我的小學和中學中,新育小學不能說是一所關鍵的學校。可是不知為什么,我對新育三年記憶得特別清楚。一閉眼,一幅完整的新育圖景就展現在我的眼前。仿佛是昨天才離開那里似的,校舍和人物,以及我的學習和生活,巨細不遺,均深刻地印在我的記憶中。更奇怪的是,我上新育與一師附小緊密相連,時間不過是幾天的工夫,而后者則模糊成一團,幾乎是什么也記不起來。其原因到現在我也無法解釋。

新育三年,斑斕多彩,它牽涉到我自己、我的家庭、當時的社會情況,內容異常豐富,只能再細分成小題目,加以敘述。

學習的一般情況

總之,一句話,我是不喜歡念正課的。對所有的正課,我都采取對付的辦法。上課時,不是玩小動作,就是不專心致志地聽老師講,腦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常常走神兒,斜眼看到教室窗外四時景色的變化,春天繁花似錦,夏天綠柳成蔭,秋天風卷落葉,冬天白雪皚皚。舊日有一首詩:“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遲遲正好眠,秋有蚊蟲冬有雪,收拾書包好過年。”可以為我寫照。當時寫作文都用文言,語言障礙當然是有的。最困難的是不知道怎樣起頭。老師出的作文題寫在黑板上,我立即在作文簿上寫上“人生于世”四個字,下面就窮了詞兒,仿佛永遠要“生”下去似的。以后憋好久,才能憋出一篇文章。萬沒有想到,以后自己竟一輩子舞筆弄墨。逐漸體會到,寫文章是要講究結構的,而開頭與結尾最難,這現象在古代大作家筆下經??梢?。然而,到了今天,知道這種情況的人似乎已不多了。也許有人竟以為這是怪論,是迂腐之談,我真欲無言了。有一次作文,我不知從什么書里抄了一段話:“空氣受熱而上升,他處空氣來補其缺,遂流動而成風?!本渥油槪艿搅死蠋煹馁潛P??晌乙幌肫饋?,心里就不是滋味,愧悔有加。在今天,這也可能算是文壇的腐敗現象吧。可我只是個十歲的孩子,不知道什么叫文壇,我一不圖名,二不圖利,完全為了好玩兒。但自己也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所以才悔愧,從那以后,一生中再沒有剽竊過別人的文字。

小學也是每學期考試一次,每年兩次,三年共有六次,我的名次總盤旋在甲等第三四名和乙等前幾名之間。甲等第一名被一個叫李玉和的同學包辦,他比我大幾歲,是一個拼命讀書的學生。我從來也沒有爭第一名的念頭,我對此事極不感興趣。根據我后來的經驗,小學考試的名次對一個學生一生的生命歷程沒有多少影響。家庭出身和機遇影響更大。我從前看過一幅豐子愷的漫畫,標題是“小學的同學”,畫著一副賣吃食的擔子,旁邊站著兩個人,頗能引人深思。但是,我個人有一次經歷,比豐老畫得深刻多了。有一天晚上,我在濟南院前大街雇洋車回佛山街,在黑暗中沒有看清車夫是什么人。到了佛山街下車付錢的時候,驀抬頭,看到是我新育小學的同班同學!我又驚訝又尷尬,一時說不出話來。我如果是漫畫家,畫上一幅畫,一輛人力車,兩個人,一人掏錢,一人接錢,相信會比豐老的畫更能令人深思。

學英文

我曾說到李老師輔導我們學英文字母的事情。英文補習班似乎真有過,但具體的情況則完全回憶不起來了。時間大概是在晚上。我的記憶中有很清晰的一幕:在春天的晚間,上過課以后,在校長辦公室高房子前面的兩座花壇中間,我同幾個小伙伴在說笑,花壇里的芍藥或牡丹的大花朵和大葉子,在暗淡的燈光中,分不清紅色和綠色,但是鼻子中似乎能嗅到香味。芍藥和牡丹都不以香名。唐人詩“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其中用“天香”二字,似指花香。不管怎樣,當時,在料峭的春夜中,眼前是迷離的花影,鼻子里是淡淡的清香,腦袋里是剛才學過的英文單詞,此身如遺世獨立。這一幅畫面以后常在我眼前展現,至今不絕。我大概確實學了不少的英文單詞,畢業后報考正誼中學時,不意他們竟考英文,內容是翻譯幾句話:“我新得了一本書,已經讀了幾頁;不過有些字我不認識。”我大概是翻出來了,所以才考了一個一年半級。

國文競賽

有一年,在秋天,學校組織全校學生游開元寺。

開元寺是濟南名勝之一,坐落在千佛山東群山環抱之中。這是我經常來玩的地方。寺上面的大佛頭尤其著名,是把一面巨大的山崖雕鑿成了一個佛頭,其規模雖然比不上四川的樂山大佛,但是在全國的石雕大佛中也是頗有一點名氣的。從開元寺上面的山坡上往上爬,路并不崎嶇,爬起來比較容易。爬上一刻鐘到半小時就到了佛頭下。據說佛頭的一個耳朵眼里能夠擺一桌酒席。我沒有試驗過,反正其大可想見了。從大佛頭再往上爬,山路當然更加崎嶇,山石當然更加亮滑,爬起來頗為吃力。我曾爬上來過多次,頗有駕輕就熟之感,感覺不到多么吃力,爬到山頂上,有一座用石塊壘起來的塔似的東西。從濟南城里看過去,好像是一個橛子,所以這一座山就得名橛山。同泰山比起來,橛山不過是小巫見大巫;但在濟南南部群山中,橛山卻是雞群之鶴。登上山頂,望千佛山頂如在肘下,大有“一覽眾山小”之慨了??上У氖?,這里一棵樹都沒有,不但沒有松柏,連槐柳也沒有,只有荒草遍山,看上去有點童山濯濯了。

從橛山山頂,經過大佛頭,走了下來,地勢漸低,樹木漸多,走到一個山坳里,就是開元寺。這里松柏參天,柳槐成行,一片濃綠,間以紅墻,仿佛在沙漠里走進了一片綠洲。雖然大廟那樣的琳宮梵宇、崇閣高塔在這里找不到,但是也頗有幾處佛殿,佛像莊嚴。院子里有一座亭子,名叫靜虛亭。最難得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泓泉水,在東面石壁的一個不深的圓洞中。水不是從下面向上涌,而是從上面石縫里向下滴,積之既久,遂成清池,名之曰秋棠池,洞中水池的東面岸上長著一片青苔,栽著數株秋海棠。泉水是上面群山中積存下來的雨水,匯聚在池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泉水甘甜冷洌,冬不結冰。廟里住持的僧人和絡繹不絕的游人,都從泉中取水喝。用此水煮開泡茶,也是茶香水甜,不亞于全國任何名泉。有許多游人是專門為此泉而來開元寺的。我個人很喜歡開元寺這個地方,過去曾多次來過。這一次隨全校來游,興致仍然極高,雖歸而興未盡。

回校后,學校出了一個作文題目《游開元寺記》,舉行全校作文比賽,把最好的文章張貼在教室西頭走廊的墻壁上。前三名都為我提到過的從曹州府來的三位姓李的同學所得。第一名作文后面老師的評語是“頗有歐蘇真氣”。我也榜上有名,但卻在八九名之后了。

偷看小說

那時候,在我們家,小說被稱為“閑書”,是絕對禁止看的。但是,我和秋妹都酷愛看“閑書”,高級的“閑書”,像《紅樓夢》《西游記》之類,我們看不懂,也得不到,所以不看。我們專看低級的“閑書”,如《彭公案》《施公案》《濟公傳》《七俠五義》《小五義》《東周列國志》《說唐》《封神榜》等等。我們都是小學水平,秋妹更差,只有初小水平,我們認識的字都有限。當時沒有什么詞典,有一部《康熙字典》,我們也不會也不肯去查。經常念別字,比如把“飛檐走壁”念成了“飛dàn走壁”,把“氣往上沖”念成了“氣住上沖”。反正,即使有些字不認識,內容還是能看懂的。我們經常開玩笑說:“你是用笤帚掃,還是用掃帚掃?”不認識的字少了,就是笤帚,多了就用掃帚。盡管如此,我們看閑書的癮頭自然極大。那時候,我們家沒有電燈,晚上,把煤油燈吹滅后,躺在被窩里,用手電筒來看。那些閑書都是油光紙石印的,字極小,有時候還不清楚。看了幾年,我居然沒有變成近視眼,實在也出我意料。

我不但在家里偷看,還把書帶到學校里去,偷空就看上一段。校門外左手空地上,正在施工蓋房子。運來了很多紅磚,摞在那里,不是一摞,而是很多摞,中間有空隙,坐在那里,外面誰也看不見。我就搬幾塊磚下來,坐在上面,在下課之后,且不回家,掏出閑書,大看特看。書中俠客們的飛檐走壁,刀光劍影,仿佛就在我眼前晃動,我似乎也參與其間,樂不可支。到腦筋清醒了一點,回家已經過了吃飯的時間,常常挨數落。

這樣的閑書,我看得數量極大,種類極多。光是一部《彭公案》,我就看了四十幾遍。越說越荒唐,越說越神奇,到了后來,書中的俠客個個賽過《西游記》的孫猴子。但這有什么害處呢?我認為沒有。除了我一度想練鐵砂掌以外,并沒有持刀殺人,劫富濟貧,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危害社會。不但沒有害處,我還認為有好處。記得魯迅先生在答復別人問他怎樣才能寫通寫好文章的時候說過,要多讀多看,千萬不要相信《文章作法》一類的書籍。我認為,這是至理名言?,F在,對小學生,在課外閱讀方面,同在別的方面一樣,管得過多,管得過嚴,管得過死,這不一定就是正確的方法。“無為而治”,我并不完全贊成,但“為”得太多,我是不敢茍同的。

我的性格

我一生自認為是一個性格內向的人,一個上不得臺盤的人。每次參加大會,在大庭廣眾中,渾身覺得不自在,總想找一個旮旯兒藏在那里,少與人打交道。“今天天氣,哈,哈,哈”一類的話,我不愿意說,說出來也不地道。每每看到一些男女交際花,在人群中走來走去,如魚得水,左邊點頭,右邊哈腰,臉上作微笑狀,縱橫捭闔,得意揚揚,顧盼自雄,我真是羨慕得要死,可我做不到。我現在之所以被人看作社會活動家,甚至國際活動家,完全是環境造成的。是時勢造“英雄”,我是一只被趕上了架的鴨子。

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我在新育小學時期,性格好像不是這個樣子,一點也不內向,而是外向得很。

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算是一個內向的孩子。怎么會一下子轉成內向了呢?這問題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現在忽然想起來了,也就順便給它一個解答。我認為,《三字經》中有兩句話:“性相近,習相遠。”“習”是能改造“性”的。我六歲離開母親,童心的發展在無形中受到了阻礙。我能躺在一個非母親的人的懷抱中打滾撒嬌嗎?這是不能夠想象的。我不能說,叔嬸虐待我,那樣說是謊言;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小小的歧視,卻是可以感覺得到的,比如說,做衣服,有時就不給我做。在平?,嵞┑男∈轮?,偏心自己的親生女兒,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為怪。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對于這些事情并不敏感。但是,積之既久,在自己潛意識中難免留下些印記,從而影響到自己的行動。我清晰地記得,向嬸母張口要早點錢,在我竟成了難題。有一個夏天的晚上,我們都在院子里鋪上席,躺在上面納涼。我想到要早點錢,但不敢張口,幾次欲言又止,最后時間已接近深夜,才鼓起了最大的勇氣,說要幾個小制錢。錢拿到手,心中狂喜,立即躺下,進入黑甜夢鄉,睡了一整夜。對一件事來說,這樣的心理狀態是影響不大的,但是時間一長,性格就會受到影響。我覺得,這個解釋是合情合理的。

我在這里必須補充幾句。我為什么能夠從鄉下到濟南來呢?原因極為簡單。我的上一輩大排行兄弟十一位,行一的大大爺和行二的二大爺是親兄弟,是舉人的兒子。我父親行七,叔父行九,還有一個十一叔,是一母一父所生。最后一個因為窮,而且父母雙亡,送給了別人,改姓刁。其余的行三四五六八十的都因窮下了關東,以后失去了聯系,不知下落。留下的五個兄弟,大大爺有一個兒子,早早死去。我生下來時,全族男孩就我一個,成了稀有金屬,傳宗接代的大任全壓在我一個人身上。在我出生前很多年,父親和九叔不到二十歲的時候,失怙失持,無衣無食,兄弟倆被迫到濟南去闖蕩,經過了千辛萬苦,九叔立定了腳跟。我生下來六歲時,把我接到濟南。如果當時他有一個男孩的話,我是到不了濟南的。如果我到不了濟南,也不會有今天的我。我大概會終生成為一個介乎貧雇農之間的文盲,也許早已不在人世,墓木久拱了。所以我畢生感謝九叔。上面說到的那一些家庭待遇,并沒有逾越人情的常軌,我并不懷恨在心。不過,既然說到我的小學和我的性格,不得不說說而已。

想念母親

我六歲離開了母親,初到濟南時曾痛哭過一夜。上新育小學時是九歲至十二歲,中間曾因大奶奶病故,回過家一次,是在哪一年,卻記不起來了。常言道:“孩兒見娘,無事哭三場?!蔽乙姷搅巳找顾寄畹哪赣H,并沒有哭;但是,我卻看到母親眼里溢滿了淚水。

那時候,我雖然年紀尚小,但依稀看到了家里日子的艱難。根據叔父的詩集,民國元年,他被迫下了關東,用身上僅有的一塊大洋買了十分之一張湖北水災獎券,居然中了頭獎。雖然只拿到了十分之一的獎金,但數目已極可觀。他寫道,一夜做夢,夢到舉人伯父教他作詩,有兩句詩,醒來還記得:“陰陽往復竟無窮,否極泰來造化工?!焙髞碇辛霜劊詾槭窍热撕亲o。他用這些錢在故鄉買了地,蓋了房,很闊過一陣。我父親游手好閑,農活干不了很多,又喜歡結交朋友,結果拆了房子,賣了地,一個好好的家,讓他揮霍殆盡,又窮得只剩半畝地,依舊靠濟南的叔父接濟;我在新育小學時,常見到他到濟南來,住上幾天拿著錢又回老家了。有一次,他又來了,住在北屋里,同我一張床。住在西房里的嬸母高聲大叫,指桑罵槐,數落了一通。這種做法,舊社會的婦女是常常使用的。我父親當然懂得的,于是辭別回家,以后幾乎沒見他再來過。失掉了叔父的接濟,他在鄉下同母親怎樣過日子,我一點都不知道,盡管不知道,我仍然想念母親??墒?,我“身無彩鳳雙飛翼”,我飛不回鄉下,想念只是白白地想念了。

我對新育小學的回憶,就到此為止了。我寫得冗長而又拉雜。這對今天的青少年們,也許還會有點好處,他們可以通過我的回憶了解一下七十年前的舊社會,從側面了解一下中國近現代史;對我自己來說,在寫作的過程中,我仿佛又回到了七十多年前,又變成了一個小孩子,重新度過那可愛而實際上又并不怎么可愛的三年。

品牌:文通天下
上架時間:2020-10-09 17:52:25
出版社:古吳軒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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