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堅定地不斷搖頭。

源喜說：“沒關系，你大可以試試。”她說完，我感覺周圍空氣溫度頓時降了下去，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變成了一個像是被老師逮住作弊的學生，慫著腦袋再一次搖頭。

窗外的黃昏已經被黑夜代替，今晚的星子很多，像是散布在黑布上的磚石，熠熠生輝。

源喜出去了。

胳膊的傷口因為源喜的藥膏好了一大半。我驚奇她居然有這么好的藥物，比醫院的藥還見效。

我刷了牙洗臉后，正找衣服準備洗澡時，源喜回來了——提著一大袋食物，其中還有三個金燦燦的大雞腿。

她進門說，看著我：“洗澡？”

我點點頭。

源喜言簡意賅地說：“傷口沒好，不能洗?！?

我一想到不洗澡睡覺，全身仿佛都癢了起來。我正想開口說我洗澡時注意一點就行，在她低沉的目光中被我吞進了肚子里。

“來吃東西。”她將一大袋食物放在我桌前，我木訥地上前幾步，不確定地問：“……給我買的？”

源喜點點頭，說：“快吃，雞腿快冷了?！?

我覺得我面前的室友是一個天使，全身都散發著圣女的光芒。我差點哽咽出來，最后我滿懷幸福地坐在桌前大快朵頤。

而我的室友就坐在一邊看著我進食。

我吃完后，對我一臉冷淡的室友表達了我的感激之情，再次去刷牙洗臉，帶著幸福感躺在了床上?；杌栌g，我聽見浴室響起了水聲，是我源喜在洗澡。

在睡意朦朧間，我的眼睛半睜，巨大的疲憊感再次向我涌來，我甚至夢見從浴室出來的不是我身材曼妙的室友，而是一個和我室友擁有同樣的臉的一個男人，他看起來比我室友更加高大。我太累了，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干，無力地躺在床上，在夢中，我甚至看見了那個從浴室中出來的金發男人對我露出了一個笑容。

*

第二天我又去了一次醫院，王艷依舊在重癥監護室。我隔著厚重的玻璃看著她。腦海中的疑問始終不能消退，王艷肯定經歷了什么。

我不斷地用她的角度想著她現在的感受，她大概很難受吧。想到這，我心中一片難受。

“你是小艷的朋友吧？”

我回頭，發現王母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到我的旁邊，她說：“我很高興小艷有你這么一個朋友，她從小到大都沒有朋友?！?

她的眼眶紅紅的，黑眼圈又增添了這個中年女人的疲態。

“我也很高興我有她這么一個好朋友。”我對她笑了笑。

其實王艷只是在一個月前，在寢室走廊上，我剛出門，正好碰見她站在不遠處對我笑，說：“很高興再次見到你。”

雖然這個開場白十分怪異，但當她再次邀請我吃飯時，我便將她劃分到原本一片空白的朋友界面。

她是我第一位朋友，我們會一起吃飯，一起去圖書館，甚至邀請一起上廁所。

“阿姨，小艷她會好起來的。”我本來想安慰的，可是顯然王艷的情況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時的安慰只是提醒著她糟糕的身體狀況。

王母掩面哭了起來，聲音沙啞地說：“我只有她這么一個孩子，她如果去了……我愿意付出一切代價救活她。她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雖然我被母親遺棄的孩子，但看著王母手貼在玻璃上哭時，我想這大概就是血緣的羈絆吧。

*

生活還得繼續。

我從醫院出來時又繼續給高高補課了。、

大概我的精神狀況實在不好，整個人都提不起精神，高高注意到了，他撇了撇嘴看著我說：“你今天怎么焉了？”他用食指指著我的眼睛說：“黑眼圈這么重，晚上當賊去啦？都變丑了。”

我不甚在意，耷拉著頭，隨口答道：“我本來就丑，根本不存在變丑這一說法?！?

我說完，手中的筆在草稿本上亂畫線條，隔了很久才發現高高一直沒動靜。我轉頭看著他，他正認真地看著我。

他說：“你剛才是在謙虛嗎？”

我簡單明了地反問他：“你看我是這種人嗎？”

“所以你是真的覺得自己很丑嗎？”

我答道：“不在我覺得啊，主要別人也這么覺得啊。你覺得我是不夠丑嗎？”

高高眼神怪異了起來，看我像是在看一個怪物。他說：“你覺得我當初是為什么要在一眾人之間選擇你當我的家教老師？”

的確，當初是他這個小屁孩一眼選中了我。他家庭對他挺寬容的，至少讓他自己挑自己的家庭老師。

我看著他，答道：“難道不是因為我獨樹一幟的氣質嗎？”

高高：“……現在我知道你不是一個懂得謙虛的人了。我也相信你是真的覺得自己長的很丑。”

“謙虛和自知之明可不是一個詞?！蔽艺f。

剛好他的書架上有一面小鏡子，以前我經常看到這小屁孩兒對著它臭美。現在我一把將它拿了過來，直直地對著我的臉，說：“看我的大臉盤子，看我這坍塌的鼻子，哦，還有我這小瞇瞇的眼睛。這大厚嘴唇子?！蔽肄D頭看著高高，問：“你覺得好看嗎？”

高高眼神更奇特了，目光中帶著不可思議，他說了我第一次接受到的贊美：“如果你不好看，這世界上都沒人被稱為好看了。如果你不好看，你覺得我會讓你當我的老師，還聽你講課？！”

雖然是贊美，但我帶著同情的目光看著他，憐愛地摸了摸他的頭頂，為他那年紀輕輕就扭曲的審美觀而悲哀。

“你以后上大學了，一定要選修一下美學這門課。小伙子長得挺好，怎么眼神就不好了呢？”

我說著，高高一把奪過我手中的鏡子，拿著在我面前晃了晃，說：“你覺得你什么地方長的不好看？”

我誠心答道：“你應該問我長的有什么可取之處。我的鼻子又大又塌，眼睛又小還長，嘴唇還厚……”

他聽完，放下了鏡子，起身在書架上拿了一本素描本和一支筆，對著我的臉就開始畫。

我倒是不知道他還會素描。

他的眼神過于認真，長長的睫毛撲簌著，他仔細地觀察我的臉，一筆一劃在書中漸漸顯出了輪廓。

最后成品出來時，他說：“你覺得這樣的你丑嗎？”

素描本上的人和我的共同點只有一個字——人，她是個美人，而我只是個人。

素描本上的那個女人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超越了我的室友。鉛色的線條勾勒出一個嘴角冷漠的女人，眼神中并沒有溫度，正沉默地看著我。她的發型和我一樣，雖未有顏色，但我覺得一定是黑色最適合她。她鼻子精致挺拔，眼眸深邃，臉部輪廓流暢。她有一股氣勢——仿佛星辰大海都匍匐在她的腳下。

我在心里啊哦一聲，暗嘆我的室友獨一無二的美貌被高高這小屁孩兒隨手創造出來的女人打敗。

另一個感想是——高高他是一個美術生吧！不去當美術生可惜了。

我呆看了一會，搖搖頭說：“這不是我。絕對不是我?！?

高高卻篤定地說：“這就是你?！?

我對著他咧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指著自己的鼻尖說：“先不說面部是否一樣，你看看我這么一個喜歡笑的、且無敵溫暖的女孩兒，怎么可能如此冷漠？騷年，你雖然畫的很好，但畫畫講求抓住事物主要特點……”

我還沒說完，高高諱莫如深地來了一句：“也許這就是你本來的樣子。你問問自己，每個笑容都是發自內心的嗎？或者說只是一個肌肉動作？”

我笑不出來了。

笑容僵在了嘴角，最后隱去。

高高看著我突然的沉默，對我說：“你在我面前不用裝做很開心的樣子，你可以向我訴說你的苦惱。我不會笑話你……”

我一巴掌拍上了他的頭，吼道：“能不能少看點言情小說！你哪只眼睛看出來我不是發自內心的開心了？用你兩百多度的近視眼么？還向你訴說，我好得很！”

高高嗷叫了一聲，捂住腦袋委屈地看著我，嘴里吼道：“老阿姨——別拍我頭，都傻了！”

我哼了一聲，將手中的素描紙收了起來，說：“這張就當是你送給我的贊美啦，以后免費給你補兩個小時課?！?

高高哼了一聲，嘀咕了一句：“真小氣?！?

“兩個小時不少了，做人不要太貪心?！?

我說完，在高高怨憤的目光中瀟灑離去。

我回寢室時，已經是傍晚了。

寢室里空無一人，我洗完澡著濕頭發坐在座位上發呆。我經常發呆，眼神盯著某一個點便開始放空，腦海里一片空白。我其實常常覺得我與這個世界并沒有什么關系，除卻它帶給我焦慮和孤獨，我在這世界上竟找不到我有心靈上羈絆的事物。

我又將包中的那張稿紙拿出來，里面的女人正無聲地看著我。她的眼神里有藐視一切的自信。

頭發上的水滴落下來。夜已經很晚了，我放下稿紙吹干頭發。我并沒有源喜的聯系方式，從頭至尾，我對這一個對我還不壞的室友知之甚少。

我想了一會兒，爬上床睡著了。

我又感覺得到我自己又做了一個夢。

夢中，在這間寢室，一個男人低聲地說著：“告訴我，瑪斯爾雅，你把他們藏在哪里了？”

另一個男聲語調輕松地說：“在一個你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你急了？也對，留給你們的時間不多了。而她的重生之日將是你們徹底消失之時。你們的存在沒有任何的意義，我希望你們消失，她也希望你們消失。所以，抓緊時間好好回忒拜看看。挽留一下那里最后的榮光。”

“我們本來是一體！是你毀了我們，瑪斯爾雅！是你毀了我們！你毀了忒拜城！”氣急敗壞的男聲讓我心臟極度不舒服，我哼了兩聲。

“噓——她睡著了，別吵醒她。”

過了一會兒，室內恢復了平靜。

我繼續沉睡著，在夢中我不斷地思考這個熟悉的名字——瑪斯爾雅。

瑪斯爾雅。

瑪斯爾雅。

光怪陸離的夢——黑色調的尖塔上閃耀著紅色的五芒星。我仿佛聽見了萬民的齊呼，他們整齊跪下朝拜的身影，臉上的狂熱……

最后，我醒了過來。

窗外的朝霞灑落在陽臺上，以及坐在椅子上的源喜身上。她整個人都沐浴在陽光下，垂及腰腹的金發閃著一層柔和的光芒。她的手中正拿著我昨天放在桌上的稿紙。她的表情很嚴肅，甚至皺著眉頭。

見我醒了，源喜微微揚了一下她手中的稿紙，說：“誰畫的？畫的不錯?！?

我躺在被窩里舒展了一下身體，笑著說：“我補課的一個學生畫的，他說他畫的我……”

說實話，最后一句話在源喜面前說出來，讓我有些難為情，仿佛我是一個效顰的東施。卻不料源喜說了一句：“嗯，畫的挺像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