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一年中秋,我和同事周建國去湘西,途中在他的老家湖南湘鄉做停留。他和我同齡,他的鄉村的狀物與我的童年不同。關于食物,他沒有任何饑餓的記憶,所以,我們成年以后的認知,也略有差異。
建國帶我看了他幼年時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還吃了他鄰居家在池塘里養的草魚,并和他一起爬山看了他已經埋進山里的祖父。
我們的不同,隨著他帶我游覽他少時生活的鄉村,細節具體起來。
他幼年時的農活兒是種水稻,我自小干的農活是耩小麥。他吃米飯長大,我吃饅頭和面條長大。他出門便可以爬山,我的家鄉方圓數百公里都是平原。
我相信一個地域的風貌和飲食會塑造一個地域的人的性格。平原上生活的人,講話的方式更直接一些;而吃米飯長大的人,更溫和一些。
湖南人的早飯和北方不同,他們喜歡在早晨的時候煮一碗面。因為,他們多是喜歡吃豬油炒菜,所以,那天早晨,我端起那碗豬油炒青菜拌面,覺得這么多年來,我從來沒有吃過這么難吃的面條。在我的理解里,豬油只有炒辣椒,才是適配的。那碗面,我吃得相當難過。因為湯水里有豬油在鐵鍋里加熱后的腥味,而掛面煮好以后,面湯是清澈的,掛面和湯幾乎缺少親情的關系。不像北方的手工面條,煮完以后,湯里有著濃濃的面粉的黏稠感,而這種面湯有助于消化。北方人口語喜歡說“原湯化原食”,意思便是,面湯也是一道重要的飲食內容。
那天早晨,我努力吃了半碗面條,將面湯倒在了下水道里。
然而,我抬眼看了一下建國,發現他吃得非常香,他沉浸在自己味覺的故鄉里。在面條的審美上,我相信建國是不如我的。也就是說,我們兩個相比較,關于面條,我更有發言權。然而,即使如此,對于故鄉,每一個人的胃部,都有著長年儲存的記憶。建國回到家里之后,他胃部的記憶瞬間打開。
所以,那碗對我來說極為難吃的豬油湯面,對建國來說卻是他半個童年。他在那一碗面里,回到了自己的記憶中。
我的胃在童年時雖然貧窮,吃過不少的槐花和榆錢,吃過不少的紅薯葉子和野菜,然而,對于面食,仍然儲存了一本厚厚的詞典。翻開來,可以看到母親的影子,又或者是我在小鎮念書時的模樣。
十四歲之前,我幾乎沒有離開過我的村莊。位于河南省東部的我的家鄉,在地圖上和山東相鄰。念高中時,有一年復讀,我到了山東的曹縣借讀過半年,我才發現,我所有的方言在那里也都通用。我后來梳理了一下,發現我們不僅使用的語言相似,所吃的食物也是相似的。我覺得,一定是食物的相似,讓我們少了距離感。
面食中,我最喜歡的是母親手工搟的雜面條。雜面是有比例的,好面要占一半,負責面條的黏性和筋道,黃豆面負責香味,高粱面負責著色,綠豆面負責增加面條的硬度,玉米面負責面條的甜味。這樣的手搟面,母親通常是用清湯煮了,然后將提前拌好的香蔥、香菜末放進面湯里,滴數滴小磨香油,便可以盛碗上桌。
雜面條的香味主要來自面食本身,如果是酒后,母親會在面湯里放幾滴陳醋,便立即有了另外的風味。而通常情況下,是不放醋的。那樣,面條本身的香味從碗里散發出來,像一部舊電影一樣,讓人沉浸其中。
給我人生啟蒙的面食還有扁食,它的書面名字叫作餃子,而我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叫它扁食。就像包子不叫包子,我們鄉村里叫它菜饃一樣。
只有在春節的時候,我們家才會吃肉餡的扁食,而在平時,只能是韭菜雞蛋餡的扁食。
大多是父親過生日,又或者是父親從外地出差回來,正趕上韭菜上市,母親便會買一些韭菜來剁餡。
年幼時,我不會用筷子夾扁食,父親會用玉米稈或者是高粱稈制作一個扁食叉子給我們。制作的方式極其簡單,就是將一截玉米稈的一端用刀削齊了,將中間的部分全部挖空,然后只剩下兩邊的細細尖尖的稈,這樣,便可以一下叉住一個扁食。
扁食以生雞蛋和韭菜拌餡,所以極容易開口,母親常會把好面饅頭揉碎了,摻在扁食餡里,用來吸收水分。這樣,便有了技巧,如果饃放得多了,影響口感;如果放得少了,則又會讓餡中的水分撐破扁食。母親很會調制韭菜雞蛋的扁食餡,有時她會放一些老豆腐,將老豆腐在鍋中炒至半干,放入扁食餡中,便會增加另外的味道。
母親買的韭菜多了,會做一種韭菜面條。在鄉村世界里,這是一種懶扁食,意思是低配版的扁食。母親會將韭菜切成扁食餡那樣碎,然后將韭菜簡單腌制以后,和在面里。韭菜在面團中打滾,擁抱,甚至被拉成長長的條,再醒面。反復和面之后,韭菜與面完美地融合。這個時候,母親會將面團搟片,并切成面條,然后煮熟,每一根面條里都有韭菜。這樣,入口時,像吃了韭菜餡的扁食一樣。
那時候,只在春節的時候才會做饅頭。平時做的饃的形狀是一種長方形的饃,我們叫它卷子。因為不舍得全用好面來做,母親一般會把一塊雜面和一塊好面揉在一起。等兩塊面擁抱在一起,分層,再融合,最后切成卷子的形狀時,這塊饃饃是花的。所以,我們稱這種好面和雜面混合的卷子為花卷。
一年中,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我們是吃花卷的。
因為,只在春節的時候才有機會吃純好面的饅頭。所以,春節時,誰家蒸饅頭,都會找村里的其他人幫忙。
幫忙的人呢,在新饅頭出鍋的時候,可以讓做饅頭的人嘗一下,吃多少都可以的。
所以,春節時去各戶人家幫忙做饅頭的人,大多是村子里比較貧窮的。這也是村子里長輩傳下來的善意,讓這些窮人去幫著做饅頭,可以趁著節日,讓他們多吃一些東西,好平衡他們日常里的困窘。
然而,村子里傳下來的善意,也并非都能有好的結果。那些年,常常會出現悲劇。因為食物依然短缺,尤其是純好面做的饅頭。那些干活兒的人,大多是很久沒有吃到純好面的饅頭了,所以,他們會在饅頭剛出鍋的時候,一把將饅頭搦成一個很小的球狀,一口吞下。為了能多吃幾個,有一個年輕人一口氣吃下了十個新饅頭,他吃得太快,噎住了,就喝了一碗水。結果水將他腹中的饅頭一點一點地泡開,膨脹,那天晚上,這個年輕人因為吃多了饅頭而撐破了胃,死了。
這成為當年的一個公共的悲傷。
二
母親做的花卷,味美,好看。她攤一層好面,再攤一層雜面。然后,將兩團面和在一起,她像一個在面團中繪畫的人,就那樣用雙手托著,將一團面揉得長長的,用刀切成一個個的花卷。刀切下去,截面上的花卷像一個孩子的笑臉。待到那笑臉在鍋里蒸熟,嘴巴張得更大了。我和哥哥很喜歡搶那些看起來嘴巴張得很大的花卷。那種爭奪,是面食帶來的另外的樂趣。
母親做的菜饃,餡里總會比別人家多一點什么。比如,她把夏天曬干的槐花,一直放著,等到入秋入冬的季節,地里沒有了青菜吃,母親便會在菜饃的餡里放入少量的干槐花。那些干槐花,經過高溫的蒸煮,成為一封夏天的來信。一口咬下去,滿嘴里都是五月槐花的香味,別提多好吃了。
母親呢,最喜歡看著我們狼吞虎咽的樣子,仿佛之前所有的勞作都有了價值。
母親喜歡在農閑的時候發明食品。比如,將一瓢面粉倒進大鐵鍋里,做炒面。母親讓我負責燒火,因為我從來不是一個積極的燒火者,這一次,正合她意。因為,做炒面,火實在不能大了,若大了,面粉會被烤得焦煳。要勤翻鍋鏟,不停地將面粉均勻地攤在鐵鍋上。白白的面粉,隨著溫度的炙烤而泛黃,面粉被烤熟的香味不時傳出來。那是一種陌生的香氣,有些甜絲絲的,卻又伴隨著一股烤焦了的饃饹馇味兒。母親呢,越翻越快,越翻越快,像是在演奏一場關于面粉與鐵鍋吵架的音樂??傊赣H突然讓我滅火,說,不要再添柴火了。
然后,我就跑出了滿屋是煙的廚屋。
母親呢,將鍋里炒好的面粉用盆子盛了,然后給我們三兄妹一人一只碗。母親讓哥哥去堂屋里拿來黑糖,說是要放在這炒面里。每一只碗放進去一把炒面,然后用開水沖。母親的說法是“和開”,就像是在一個碗里和泥巴一樣。將水和面粉攪拌得均勻了,然后,又撒上一把黑糖,再和一會兒——便稠了。
母親看看我們的碗,說,把面糊里的疙瘩都搗碎了啊,不然不好吃。
又是一陣子忙活。終于,母親說,可以吃了。
我們三個一齊,用筷子別進了嘴里一口,那真是那個秋天里最好吃的食物了。
母親用面粉給我們創造了一個新奇的口味的世界。
母親的食單里,還有更加誘惑我們的食物,比如面饦。
入冬后,玉米面做的卷子,容易發硬,需要餾一下才能吃。玉米面做的卷子,新出鍋的時候好吃,香,甜,經過時間的沉淀,玉米面的內部結構會發生變化,放涼了以后的玉米面卷子會發硬。用蒸籠餾了之后,玉米面會發黏,口感不如新蒸出來的,所以,我們都不喜歡吃餾過的玉米面卷子。
母親呢,會在某個早晨起來給我們煎面饦。面饦是一種煎餅,但又不是餅子。因為它的原料是用面粉制作成面糊,在面糊里加入鹽巴、蔥末,偶爾,也會磕一個雞蛋進去,目的是增加面糊的黏度。如果有平底鍋就好了,但那時候的鄉村,不論做任何飯,都只有一個大鍋。所以,要小火,將大鍋燒熱——母親用蘸了棉籽油的刷子刷一下鍋底,便開始用勺子往鍋里倒面糊。
大鍋煎面饦,最重要的技術環節就是往鍋底倒面糊的一瞬間,只見母親拿勺的手用均勻的速度在空中畫了一個圓,隨著手腕的抖動,那勺子里的面糊在半空中飄向鍋底,面糊到鍋底的一瞬間,正好是一個圓圈,圓周邊上的面糊向中間流動,流動的過程中受熱定型。圓圈鋪滿的時候,面饦便已經熟了。只見母親用筷子掀起面饦的一個角,猛地一挑,便將面饦翻了個身。這樣,正反兩面都受熱后,母親便將面饦用鍋鏟在鍋里折疊一下,托出來,放在大盤子里。
面饦不是餅子,也不是面皮,它是一種處于兩者中間狀態的食物,如果放置得久了,涼了,便會發硬,不好吃。但是,趁著剛出鍋的時候吃,那種面的香味,加上蔥末受熱后的香味,又加上鹽巴的味道,實在是一次對面粉本身的深層次閱讀。
而那時候,母親已經將夏天剛剛腌制好的西瓜黃豆醬準備好了。西瓜黃豆醬,是用西瓜內皮和瓤,外加發酵過的黃豆,以及糖、酒和鹽腌制的。腌的時候,還要放在太陽下面暴曬。所以,黃豆被曬得化成了豆醬。這個時候,用剛出鍋的面饦蘸上一口已經放了芝麻香油的西瓜黃豆醬,那簡直是一種舌尖上的陶醉。
三
母親將面粉炒了,我便向我的小伙伴們炫耀。怎么來向我的小伙伴形容呢,我天真地以為,在母親做這份炒面之前,全世界沒有人知道炒面的做法。所以,我說是我母親的發明。然而,沒有幾天,趙四兒便也端出了一碗已經和好了的炒面糊,一面吃一面說,他媽媽也會做。
不幾日,鄰居家的嬸嬸將麥子放在石臼中搗了,煮成麥仁粥,我便也向母親說那種麥仁粥如何如何地香。
母親呢,將我們家院子角落里的石臼找了出來,用井水洗了幾遍,將一瓢麥子放進去,開始用木槌用力地搗。母親的話是這樣的:“來,你們兩兄弟替換著舂對窯子。”對窯子,是石臼的鄉村名稱。
沒有在一個石臼里搗過麥子的人,不足以討論鄉村的食物。我和哥哥在那個秋天,用盡了我們的力氣,一下一下地數著數字,將那些堅硬的麥子的皮搗破,麥子黃褐色的皮膚去掉之后,露出微白的麥肉,像一個新生的作物。
母親說,力氣大的人不能搗麥仁,那樣會將麥子全都搗碎的,成了糨糊,那也不好吃。所以,舂麥仁,最好是找幾個半大的孩子,慢悠悠地在那里搗來搗去,便會成為皮與肉剛剛好剝離的麥仁。
母親從石臼中取出了我和哥哥的勞動果實,用凈水淘了一遍,那麥仁個個都脫去了衣服,鮮艷的白,就像我和哥哥剛剛撈上來的魚一樣。
母親將麥仁煮到了鍋里,我和哥哥將捉的魚用香煙的錫紙包了,撒了一些鹽巴,放進了母親正燒的鍋底門里。
等母親將麥仁粥煮好了,我們的烤魚也就好了。
比起麥仁粥,我更喜歡喝母親攪的面筋穗。
面湯是中原地域的一種非常普遍的早餐類粥。稱它為粥,似乎并不妥當。因為,面湯里幾乎無任何內容。
面湯的做法充滿了物質的匱乏感。所謂面湯,幾乎是一種欺騙人的湯。就是將水燒開,將面粉和成糊狀,倒進開水中攪勻,便成為面湯。雖然面湯的基礎版本是如此的簡陋,但是,母親做的面湯卻無比好喝。因為,母親會將面糊在碗中拼命地攪拌,時間久了,面糊中的面筋會從淀粉中分離出來,母親稱之為洗面筋。
洗面筋特別費力氣。等我長大,我才明白,這個世界,所有關于愛、關于美好的東西,都需要付出很多時間和力氣。
母親做一碗面湯如此,我們追求一份愛情如此,而食物是傳遞愛的最好的方式。
當母親將反復攪拌的一碗面糊倒進開水鍋里,面筋立即擴散,在面湯里,面筋的樣子比雞蛋花要好看。最重要的是,在喝面湯、吞下面筋的時候,我的胃部瞬間被打開。面筋是面粉的思想,既入世,又出世。面筋是母親用筷子一圈一圈攪拌出來的,面筋讓一碗普通的面湯有了質地。一碗面筋飄香的面湯,所呈現的是普通事物的神性。
在喝一碗有著面筋的湯時,我獲得的是雙重的教育,愛,以及對事物由普通轉向神奇的理解。我從此知道了,凡美好的事物,都需要耐心和力氣。
四
需要略去一些食物的清單,比如糖角、棗花和團子。
糖角是三角形的,三角中間的位置,一般是放紅糖的。一口咬掉一只角,卻吃不到糖。
糖角顯然是一種具有象征意味的食物,它要么比喻一家三口,要么比喻天地人、日月星,總之,三角形,是一個穩定的形狀。吃這樣形狀的食物,總是有求一份現實安穩的意味。
而棗花呢,則是喜宴或者春節時的食物。將面捏成花瓣的樣子,在花瓣的中央位置放一粒紅棗,等到蒸熟了,便像是一朵花上結了一顆棗子。如果是新婚的人家,讓新娘子食用了,便意味著早生孩子的意思。
而團子呢,是一個充滿了懸念的食物。從外觀上來看,團子長得和饅頭一樣。不同的是,團子里面包了棗泥或者綠豆、紅薯的餡。所以說,對于一個孩子來說,一口咬下去,吃到了甜甜的餡,的確像是被生活中的意外獎勵了一般。
還需要略去的母親的食物清單,有糖糕、油饃頭和麻葉。
糖糕是面粉里裹了紅薯泥,團成一個圓圓的小餅子,油炸后鼓鼓的,像是一個有心事的食物。糖糕既油又甜,在物資匱乏的年代,一口咬下去,覺得像是談了一場戀愛。糖糕熱的時候吃,像是熱戀,糖糕心里融化了的糖會流出來,不小心滴到身上,會成為向外人介紹的食譜。而涼了呢,糖糕恢復成食物本來的味道,紅薯的甜被面粉和油混合以后,變成了一句詩,我錄下來:那解釋不清的生活里,總有一份屬于你的圓滿。
而油饃頭,基本上是油條的簡略版。母親不會炸油條,所以,每一次,我們兄妹鬧著要吃油條的時候,母親便會炸一筐像句號模樣的油饃頭。油饃頭的面一半做了花卷,一半被炸成了油饃頭,母親很是感慨,說,看看,即使是同一塊面,也有不同的命運。在母親眼里,一塊面團,跳進了油鍋里,不是煎熬,而是被一個高尚的生活包圍。
麻葉是油炸食品中最好吃的。原因在于它焦,還有,它脆。還有呢,它因為被撒了芝麻,而變得格外地香。
糖糕是面粉和紅薯的交談過程。油饃頭呢,是面粉的一場油鍋里的獨舞。麻葉則是面粉和芝麻共同參加了一檔相親節目后的牽手。
麻葉和其他食物都不一樣,它沒有餡,也沒有復雜的心事,它有的是從里到外都一致的抒情。
麻葉特別像一張紙或者是一本書的封面,它尺寸方正,芝麻是這部作品的標點。而為了油炸時炸得徹底,麻葉上一般會被用刀切幾道印痕。這些印痕像極了密碼,淺的印痕是告訴吃的人,要懂得克制自己;而長長的印痕是告訴吃到這塊麻葉的人,要和自己心愛的人做一個長長的交流,相互攤開心事,用彼此的體溫熥熱對方。
麻葉為什么要做成一張紙的樣子呢?我想,或者是為了傳遞人世間最為重要的情報,那便是:只有食物才是萬物的靈魂,只有食物才能讓人相互理解。
甚至,只有食物才能讓相愛的人發現對方。
五
有一次集體去新疆游走,返程時,一行十多人每人都買了一大兜馕。那些剛剛出爐的馕,釋放著面食在高溫爐中炙烤后才有的香氣。那種香味讓我們想到童年,饑餓感,以及鄉村集市的那種熱鬧。這是一種食物中的交響樂,圓滿,有質地,且很動聽。
把馕帶回??谥?,才發現,??诓皇且粋€適合馕生存的地點。馕的可口便在于它的被高溫炙烤過后特有的焦脆感。然而,在海口,因為濕度過大,馕正由一開始的蠻橫變得柔軟,像是一個被婚姻改變的男人,馕開始謹慎和松弛。
馕無法加熱,如果放在箅子上餾一下,那么馕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種食物。就是說,馕的性格如果變化了,那么它的味道也就變化了。
所以,馕在??谑艿搅巳松目简灐K诒灰环N新的環境浸透,開始變質,甚至成為廢棄的食物。
好在,經過一個朋友的提醒,我找出了隱居在海口住處的那只電餅鐺,這個類似于烤箱的加熱設備,拯救了我從新疆帶回來的馕。
那幾只被??诘目諝廛浕说拟?,經過高溫加熱又恢復了它原來的香和脆。我一邊吃在電餅鐺里加熱過的馕,一邊回憶在新疆時吃這些馕的感受,我發現盡管已經用電餅鐺修復了,但是馕的香味在濕度的浸潤下,已經變得陌生。
食物隨著地域的變化而變化,人自然也是如此。
夏天的時候,我到呼和浩特過暑假,租住的小區四周有幾家飯館,飯館名字都寫著“回勺面”。
一時間覺得新鮮,去點了吃。端上來一大盤,才知,回勺面就是傳說中的炒刀削面。為什么叫回勺呢?呼市的友人用手比畫著介紹,說是面煮好了以后,本來要盛上來,澆上鹵便可以端給客人了,可是往菜鍋里一扔,回勺再炒一下,便成了所謂的回勺面。
“回勺”這兩個字,有動作,有畫面感,聽起來比炒刀削面更準確、更動聽。
回勺面不只有刀削面,還有一種面食名字也怪異,叫作“剔魚子”。刀削面,是用刀將一塊和好了的面塊削成面條,削的面條有切面、有棱角,用筷子夾的時候容易著力。而剔魚子,重點在“剔”字上,雖然和面的方式和刀削面是一樣的,然而,卻不是用刀削的,而是用一個比刀要鈍的竹簽在一個面塊上剔出一個長條,因為速度極快,剔出來的面條像極了一條長長的魚,剛到鍋里的那條魚又因為慣性在水里游了兩圈,所以,大家叫它“剔魚子”,既形象,又準確。
日常生活中,我們吃的面食,多數是手搟刀切,又或者是機器軋。而到了西北,或者山西的最北部,因為多是在條件艱苦的地方,做面食的工具不足,所以才會有這種削面和剔魚子。在來呼和浩特的路上,我們在山西境內,還吃過一碗揪片子。揪,這個帶著體罰意味的詞,與一個面食聯系起來,便立即有了調皮感。
一個從未到過南方的人,第一次吃包子會一口吐出來,因為明明點的是一籠叉燒包,怎么外皮竟然是甜的呢?是的,南方人對面食的理解是甜的,他們喜歡往所有面點里加糖。南方人說話有時候輕輕的,笑容甜甜的,這和他們長年的飲食關系密切。同樣是包子,北方人不但不加糖,有時候還會用油煎炸一下,以求得里外都是香的。對滋味的過度追求,讓北方人說出來的話都是夸張的,他們喜歡說,賊香,倍兒好。這種語言的夸張,差不多道出了對別人的不信任,甚至出賣了自己的見識,生怕別人不理解自己,輕看了自己。這種要強,和面食的濃郁的味道,是那樣的搭配。
面食的南北命名,的確有差異,同樣一種食物,北方叫餛飩,南方就叫作云吞。這差異簡直是小學畢業生遇到了研究生。北方更喜歡本質,而南方的選詞則通向了意識和審美。
而同樣是一鍋雜燴菜,在北方叫殺豬菜或者是大燴菜,十分質樸;到了南方,便起名叫作全家福,或者是齋菜煲(全素食)。細品一下,便知道了文化的差異。
不論北方寫實風格的面食,還是南方抒情主義的小細碗,只要做得好吃,都是對面粉的一種深刻的解讀。
六
十四歲,我到離家十幾里的小鎮念高中,住校,但是,飲食上并無差異。飲食上的差異,才會對人的視野進行補充和擴大。所以,在小鎮上讀高中的時候,我的人生與外界幾無聯系,我仍是被狹窄的食物捆綁在家鄉的一個孤獨的種子。
十八歲,我到離家一百公里外的小城讀大學。大雪中,在街頭吃了一碗豪放的羊肉湯,遇到一種叫作鍋盔的餅子,像是讀了一部方言完成的小說。
二十二歲到鄭州工作,燴面的價格是兩元五角一碗。我和同事一人吃了一碗燴面,外面下著雨,吃完燴面以后,全身熱騰騰的,覺得燴面真是一個溫暖的食物。
二十六歲在深圳工作了半年,那是一個移民城市,人與人之間皆是陌生人,所以人與人之間均相互尊重。我第一次體會到,我們生活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里,那種只守規則、不看人情的美妙。所以,在深圳居住的時候,我每吃一種食物,都覺得是對人生見識的延伸。不是食物美好,而是生產食物的地方讓我覺得舒適。
到了三十歲,第一次到海南島工作。那是一個與我的人生磁場完全不相對應的島嶼。我第一次吃到腌面,酸菜,肉絲,澆汁,拌勻后的腌面就像我突然抵達一個陌生地方的人生境遇。我在夏天熱烈的??冢掏痰爻缘袅四峭腚缑妫谝淮沃?,有些面食,面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和面在一起那些細微的配料。
三十四歲時,有四個月時間在北京讀書。我走遍了北京的胡同,在不同的巷弄里吃過老北京的炸醬面,那些用菜碼兒、豆醬拌好的面,味道相當單調。但是,在北京那樣的巷弄里,吃一碗老北京的炸醬面,我覺得勝過一切美味。這一碗面里有北京的歷史,有街道邊數百年來談天說地的聲音。
年齡并不和見識成正比,走過的地方多,也不代表我們就接受了別人的文化。打開是一個來源非常復雜的話題,然而,這些年,我的確是被一種又一種面食擴充了認知。我被這些面食喂養的同時,也接受這些面食背后的溫度和濕度、文化及肌理。
在湘西鳳凰古城,我吃過一份綠豆粉做的寬粉,當地人叫作褲帶粉,很是生動,意思是和腰帶的寬度差不多。牛肉是澆頭,那面的寬度足足有四厘米,但因為是做成了綠豆粉,而不是面,所以其質地是軟的,入口易嚼。這樣寬度的綠豆粉,讓我想到了南方食物對北方面條的致敬。
食物是流動的,新疆的馕到了內地,漸漸變成了鍋盔和燒餅;而北方的面條,在南方漸漸成為龍須面和伊面。
北方人長年吃面食,對面的筋道有特殊的要求,所以喜歡吃硬硬的面;而南方人吃粉居多,所以即使吃面食也不愿意費牙齒,他們喜歡吃那種入口即化的龍須面,又或者是米粉或米線等代面食。
總體說來,北方面食的硬差不多也和食物品種的少有關。北方四季分明,在相當長的前現代歲月,冬天的時候,只有埋在土里的白菜可以食用,所以,一碗面意味著一個北方人的全部的食譜。那么,面做得硬一些,讓吃面的人嚼起來有滋味、有回味,拉長了一個人吃面的時間,讓人的精神在吃面的時候得到了充實和延伸。
而到了南方,即使是冬天,那里也是百花盛開、青菜充足的。所以,吃米飯和菜肴為主的南方人,更多的是強調飯菜的搭配以及口味的變化。所有這些都是豐富的象征。
北方的面,要煮很久,生怕那面煮得輕了、煮得生了,吃起來夾生。而南方的面食,幾乎是在水里撈一下,便立即可以盛碗澆汁或者拌菜。北方人中午到面館,只吃一碗面便可以吃飽,因為不論是燴面,還是雞蛋撈面,都是可著北方人的食量做的,滿滿的一碗上來,差不多就將這個地域的文化端了上來。而南方人的面,大多是消夜用的,上面之前必須要點多種小菜,吃到半飽了,面是最后的補白。所以說,第一次到北方吃面的南方人和第一次到南方吃面的北方人,他們的人生都會被一碗面的大小而教育。
時間和食物的關系,或許充滿了變化。多年前我們無法接受的一碗面,或許只是因為換了一個人陪我們吃,便讓我們忘記了之前對這碗面的介意和差評。又或許是,時間終會讓我們的胃口打開,我們開始接受更多的人生滋味。之前我們可能嗜辣,現在呢,我們開始學會了約束自己。以前我們可能喜歡吃大碗的面、大塊的肉,現在呢,我們開始克制,學習養生,將大碗主動換成了小碗。
所有這些變化,既和食物本身有關,也和我們自己的內心有關。我們終于變成了和食物相互呼應的那個人。是食物塑造了我們,同時,也是我們容納了更多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