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迅與顧頡剛
- 王富仁
- 6字
- 2020-11-06 15:24:36
第二篇 對 立
章黃學派
魯迅不是一個專治中國古代歷史、中國古代文化史的學者,他沒有系統的中國古代歷史、中國古代文化史的著作,但盡管如此,我們還是能夠通過一些中國古代歷史、中國古代文化史的關節看得出他與顧頡剛中國古代歷史觀、中國古代文化史觀的差別和對立。
魯迅和顧頡剛的矛盾和對立,并不像顧頡剛和許多后來人所敘述的那樣,是在后來的私人恩怨中產生的。恰恰相反,他們二人在學術思想上的矛盾和對立,是從顧頡剛在學術上出道之伊始就已經充分表現出來。
這首先就表現在他們對章太炎文化傳統、學術傳統的不同態度上。
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學人都不可能感覺不到,顧頡剛的古史觀,在學術上是有一個假想敵的,那就是章太炎及其后學所代表的晚清古文學派的學術傳統。在《古史辨自序》中,顧頡剛對章太炎做了這樣一個總體的評價:
又過了數年,我對太炎先生的愛敬之心更低落了。他薄致用而重求是,這個主義我始終信守,但他自己卻不勝正統觀念的壓迫而屢屢動搖了這個基本信念。他在經學上,是一個純粹的古文家,所以有許多在現在已經站不住的漢代古文家之說,也還要代他們彌縫。他在歷史上,寧可相信《世本》的《居》篇、《作》篇,卻鄙薄彝器錢物諸譜為瑣屑短書,更一筆抹殺殷墟甲骨文字,說全是劉鶚假造的。他說漢、唐的衣服車駕的制度都無可考了,不知道這些東西在圖畫與明器中還保存得不少。在文學上,他雖是標明“修辭立誠”,但一定要把魏、晉文作為文體的正宗。在小學上,他雖是看言語重于文字,但聲音卻要把《唐韻》為主。在許多地方,都可證明他的信古之情比較求是的信念強烈得多,所以他看家派重于真理,看書本重于實物。他只是一個從經師改裝的學者。注16
對于這個評價,從我們這些旁觀者的眼里看來,似乎是沒有值得大驚小怪的地方的,但只要進入到魯迅當時的親身感受和體驗之中去,我們就會發現,對于這個評價,魯迅是絕對無法接受的:在魯迅的心目中,章太炎盡管也有自己不可諱言的弱點和不足,但在整體上卻是一個在中國革命史和中國學術史上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地位和歷史作用的歷史人物,是理應受到后代中國知識分子尊敬和愛戴的,而在顧頡剛的眼里,章太炎則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過了時的陳舊學者,是一個一旦被超越就永遠被超越了的歷史人物。
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魯迅實際也是在晚清維新派思想的影響下走上自己作為一個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思想道路的。魯迅在南京求學期間,就通過梁啟超等主辦的《時務報》等書刊接觸到晚清的新思潮,接觸到他們翻譯和介紹的西方學術名著,從而開始了他自己的思想之旅。魯迅終其一生都是一個中國文化的革新家,一個密切關注著中國社會及其文化的現實發展、關注著中國社會及其文化的“改革、開放”的知識分子,“致用”是他的文化思想的“核心價值觀”之一。在這個意義上,他始終是晚清維新派思想傳統的一個繼承者和發揚者,而不是一個保守主義者、復古主義者。但是,他之接受晚清維新派的影響,幾乎完全是在思想上的,特別是在對外國文化的積極容受態度上的,而晚清維新派作為今文學派的“疑古證偽”的治學方法,幾乎就沒有進入到他的關注視野之內。他已經不在儒家文化傳統內部的矛盾關系中思考問題和解決問題,因而今文學派與古文學派在學術上的矛盾和對立對于他也已經沒有任何實質的意義。在學術上,他雖然不是晚清古文學派訓詁之學的傳人,雖然也像晚清今文學派知識分子那樣不遺余力地反對晚清古文學派知識分子的泥古主義、復古主義的文化傾向,但對晚清古文學派在自己的研究活動中所取得的實際的研究成果和他們在自己的研究活動中所表現出來的一絲不茍的實事求是的學術作風卻是懷有好感的。而所有這一切,幾乎又都是通過章太炎對他的思想影響而具體表現出來的。
魯迅師從章太炎,聽他講解《說文解字》還是在他受到維新派維新思想的影響、已經走上新的思想道路之后的留日時期。在那時,章太炎早已是聞名遐邇的反清革命家。魯迅前去聽講,也主要不是因為他是一個晚清古文學派的學術大師,而是因為他是一個“有學問”的革命家。但是,章太炎所講解的卻是在從漢代到清代儒家古文學派訓詁之學范圍內生成和發展起來并被章太炎進一步豐富和完善起來的一個知識體系,一門“學問”,一種“學識”。在這時,在魯迅的眼里,章太炎實際有三種不同的文化形象:其一是一個歷經磨難而革命之志不稍退減的實踐的反滿革命家,其二是一個以其充沛的革命熱情、革命意志和革命精神與各種反對革命的思想言論進行激烈的思想論戰的革命政論家,其三則是一個學識豐富、治學嚴謹、富有獨創精神的中國文字學家,一個“小學的大師”。不難看出,在當時的章太炎這里,在從漢代到清代儒家古文學派訓詁之學范圍內生成并發展起來的中國文字學——“小學”,在其基本的意義上,已經不具有泥古主義、復古主義的思想性質,因為它是與一個“革命家”的章太炎聯系在一起的,而在這樣一個革命家這里,它已經不屬于儒家的文化傳統,已經不是依附于任何一個中央集權制的國家政權的。在這時,我們只能說,它是一門“學問”,一個獨立的知識體系,一些可以成為任何一個人的“學識”構成成分的知識元素。
迄今為止,在人類包括一個民族的歷史上積累起來的所有的“知識”“學問”“學識”,都是在一個特定的時代,在一個特定的人的特定的思想意識、文化理念的基礎上生成的,但一種“知識”,一種“學問”,一種“學識”,一旦生成,就有了超越“時代”,超越特定人的特定的思想意識、文化理念而在社會和歷史上獨立流轉和傳承的可能了,就有了與其他不同的知識元素進行重新的組合并構成一種新的知識系統、新的思想系統的可能了。在這時,決定它的性質和意義的是它在當下條件下所具有的性質和所發揮的具體作用,是它在當下的條件下所體現的思想意識和文化理念,而不再是它生成時候的性質和作用了。章太炎的“《說文》學”,章太炎的中國文字學,也是這樣。魯迅沒有繼續沿著章太炎做學問的路子成為一個中國的文字學家,一個小學家,但他也沒有將從章太炎那里接受的關于中國文字學的知識視為陳舊落后的東西而拋到九霄云外。在我寫作這篇關于魯迅與顧頡剛的關系的文章的過程中,周江平恰好有一篇文章,題為《甲骨文、〈說文〉與魯迅若干文學作品的內部關系研究》注17,論述了魯迅的中國古文字學的知識與他的現代文學作品創作的關系,這也說明魯迅是始終重視他當初從章太炎那里接受過來的關于中國古文字學的知識的,并在此基礎上將自己的興趣擴大到了甲骨文、金文的范圍(在晚清,它是主要由羅振玉、王國維傳承著的學術傳統)。實際上,他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一直想寫一部《中國字體變遷史》,這也是一部純學術的中國古代文字學的著作,不是今文學派那種應時的、“經世致用”的思想學說,而是古文學派那種歷史的、“求是”的學問。雖然最終沒有完成,但他對這門知識的重視卻是顯而易見的。
胡奇光先生在其《中國小學史》上以“小學因古文經學以立”概括了中國小學與中國漢代古文經學的關系,他說:“這古文經的發現,促使人們去研究訓詁,探求古文經里古字的奧秘。要攻讀古文經,就得先弄懂古字?!?a href="../Text/foot.htm#zw18" id="zww18">注18許慎就是在古文經學的基礎上完成了他的劃時代的中國文字學著作《說文解字》的,他為中國文字學建立了以“六書”為中心的文字學理論,并在字形、字音、字義三者的關系中構成了中國文字學不同于西方拼音文字的獨立的文字學系統。清代古文學派的學術(漢學、樸學)的根底就建立在以《說文》研究為中心的文字學上,根據胡奇光先生在其《中國小學史》上的介紹,在清代從事過《說文》研究的有200多人,在《說文》研究上有過貢獻的也有50人左右,在此基礎上又有“《說文》四大家”(段玉裁、桂馥、朱駿聲、王筠)名世。說《說文》研究集中了有清三百年學術研究的精華恐怕也不為過。所以,魯迅在留日時期就學于章太炎,聽他講解《說文解字》,在魯迅一生的治學道路上絕對不是毫無意義的。這使他對有清三百年的學術成就有了一個集中而又切近的認識和了解。這雖非他后來治學的方向和重心,但卻也絕對不是他“學識”儲備中的一個空白之域。
在中國小學史上,處在中國古代小學史殿軍位置的章太炎,不但有自己的獨立貢獻,同時也是中國古代小學史的集大成者,是將中國古代小學的學術傳統直接帶入中國現代學術史的跨時代的學術泰斗式的人物。清代小學對漢代小學的一個重大貢獻就是古音學(通過漢字形體求出上古的實際讀音)的發明,而在介紹清代小學這一突出貢獻的時候,胡奇光先生在其《中國小學史》中所擬的標題就是“古音學的發明:從顧炎武到章太炎”,說明章太炎在這個研究領域的學術發展中是有其獨立的地位和作用的,絕對不只是一個固有傳統的接受者,不是一個傳聲筒式的學者。胡奇光先生說:“戴(震)、孔(廣森)之說到清末民初,為章太炎所發展。……章以‘對轉’‘旁轉’‘次對轉’‘次旁轉’之類術語,構擬成一個龐大的古韻旁轉的理論體系。這理論體系先見于《國故論衡·小學集說》,接著在《文始》里進一步完善?!?a href="../Text/foot.htm#zw19" id="zww19">注19
古音的發明,集中體現了音韻學研究的最高水平,而詞源的探索則集中體現了訓詁學研究的最高水平。“詞源的研究,不能停留在作平面的聲義相通的說明,更要進一步作縱面上的聲義遞衍的探求。到辛亥革命的前夕,學貫中西的章太炎揭出‘語根’說,才開創了全面研究漢語同源字的新階段。……自此以后,用語音演變的觀點考察聲義遞衍的歷史軌跡,成了詞源研究的基本課題。章太炎語根說的最大貢獻就在這里?!?a href="../Text/foot.htm#zw20" id="zww20">注20
同整個中國文化一樣,漢語語言學研究在近現代歷史上也發生了急劇的變化。一個方面,自馬建忠的《馬氏文通》之后,經由呂叔湘、王力、高名凱、朱德熙等著名學者的努力,在充分吸收西方現代語言學成果的基礎上,逐漸建構起以中國現代語法為基礎的語言學體系,成為中國現當代語言學發展的主流。筆者在讀高級小學時讀的第一本中國語法的書,記得就是朱德熙先生的《中國語法修辭講話》,而在大學使用的普通語言學教材就是高名凱先生、石安石先生的《語言學概論》,說明這個語言學體系已經普及到整個中國社會,對中國社會的語言學觀念的發展變化已經發生了普遍的影響。另一方面,隨著現代科學技術的進步和考古發掘工作規模的進一步擴大,繼羅振玉、王國維之后,中國的甲骨文、金文的研究又有了飛速的發展,涌現出了像董作賓、郭沫若、于省吾、唐蘭等一大批成績卓著的甲骨文、金文學者,它甚至可以說已經成為中國現當代學術中的一門顯學,在中國現當代學院學術中享有崇高的威望。但是,與此同時,章(太炎)、黃(侃)學派的語言文字學作為一個獨立的語言學傳統也在中國現當代學術中傳承并發展起來,我所任教的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的陸宗達教授、王寧教授和他們的弟子們,我的大學母校山東大學中文系的殷孟倫教授,都是章黃學派在中國當代學院學術中的傳人。章黃學派在中國現當代學術中的繼續存在和發展,充分說明章太炎作為一個學者絕對不像顧頡剛所說的那樣只是一個“由經師改裝的學者”,而是有其獨立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的,而是有其學術生命的活力的。對于中國的語言文字學,筆者完全是一個外行,但僅從我這個外行的表面觀察而言,章黃學派作為從漢代到清代古文學派文字學研究成果的傳承者和集大成者,雖然中經“五四”白話文革新運動的劇烈動蕩和沖擊,但中國現代白話文的書面文字符號卻仍然是漢語的方塊字,而不是西方的拼音文字,而這種以漢語方塊字為其符號的文字語言,仍然主要是從先秦書面文化發展起來之后才通過“變易”和“孳乳”兩種渠道而更加迅速地演變發展而來的(“變易者,形異而聲、義俱通;孳乳者,聲通而形、義小變”注21)。甲骨文、金文是這種文字語言的原始形態,而在當代社會生活中產生的新的語匯和大量外來語詞也仍然是通過轉換為漢語方塊字語言而進入現代漢語系統的??傊?,這種由方塊文字構成的漢語系統,與外國以拼音文字構成的各種不同的民族語言,仍然有著明顯的區別,它同時也決定著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表達方式和感受、理解、詮釋語言文化作品的方式的不同。如果說拼音語言更多地依賴語言本身的語法關系而表情達意,因而其意蘊也有更高程度的確定性,而漢語方塊字語言對語言本身的語法關系就沒有那么大的依賴度,詞語本身的多義性,大量同義詞、近義詞、反義詞的存在,文字本身的音、形、義的功能及其相互之間的聯系和區別等等,則在語言的構成上起著更加顯著的作用?!叭收邜廴恕保鬃樱?,表達的是“仁”與“愛”的相通點,但“仁”與“愛”顯然又是不同的,因為“仁”與“愛”在漢語中是兩個字,而不是一個字,不論從形的構成和音的形態上,都是有顯著差別的,這同時也決定了它們在“義(意蘊)”上的差別,而“仁”與“愛”到底有哪些不同以及如何理解“仁者愛人”即“仁”與“愛”的相通點,那就要依靠每個人自己的感受和理解了。(在主要依靠語法關系構成語句的西方拼音文字語言中,像這樣的句式幾乎是無法構成的。這里“仁者愛人”中的“人”如果是復數,那就是“人類”;若是單數,指某個具體的人,就有了“性”的差別,或者是“陰性”,指某個女人,或者是“陽性”,指某個男人,而不可能是中性的?!叭收摺币欢ㄊ且粋€單數的具體的人,但作為“愛人”的“仁”,所“愛”的一定是復數的人,即“人類”?!叭收邜廴恕比艚庾x為“愛人類的人愛人類”,是同義反復,沒有意義;若解讀為“愛人類的人愛一個特定的男人或一個特定的女人”,也不是說話人所要表達的意思??傊?,“仁者愛人”只有在更多依靠方塊字形、音、義之間的細微差別和聯系而并不依靠嚴格的語法關系構成的語句中,才有實質的意義。但它也更多地依靠語言的接受者自身的感受和理解,而不必拘泥于語句本身的意義。)總之,漢語方塊字語言與外國拼音語言的差異和聯系,要依靠比較語言學的發展而得到說明,而不可能僅僅依靠建立與西方語法體系相近或相同的漢語語法體系而解決。只要考慮到這一點,章黃學派的語言學作為一種獨立形態的漢語語言學繼續存在于中國現當代學術研究的殿堂上,也就沒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