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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各章研究的基本問題及貢獻

本書研究的中心是“唐朝與中亞的交往”這一課題。這一課題從不同角度可有不同的表述,如唐朝與中亞的交通及其變化;唐人對中亞的認識,中外文獻所記中亞諸國方位、道里之差異;唐朝在中亞諸國設置羈縻府州的經過;羈縻州府的設置,對中亞諸胡與唐朝、大食關系的影響;中亞諸胡各國與唐朝的親疏關系;中亞諸胡與唐朝政治關系的演變及其原因;中亞諸胡入唐朝貢的性質;等等。

第一章,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我著重研究《大唐西域記》所記中亞行程。通過對《大唐西域記》的研究,我發現在人們竭盡心智求證其翔實、可靠之后,玄奘所記中亞行程多數與阿拉伯—伊斯蘭輿地文獻記述及中亞考古成果不相符合;玄奘所記千泉不能與Abarjaj(或Barjaj)相勘同,笯赤建不能與(下)努舍疆、新城相勘同;玄奘所記白水城、恭御城的方位也有疑問;白水城與Isfijab方位不一。這說明早在唐朝初年,唐人對中亞諸胡國史地等基本情況的了解就有偏差。

第二章,考慮到中外學者(如岑仲勉、蘇北海、松田壽男)對《新唐書·地理志》所記道里的研究局限在碎葉以東地區,我把研究視野伸向碎葉以西,著重研究《新唐書·地理志》所記中亞行程。從《新唐書·地理志》所保存的賈耽《皇華四達記》殘文看,賈耽所記碎葉—怛邏斯里程比玄奘之記準確,而且路線有所不一。這一方面說明唐人認識的進步,以致《新唐書》編撰者也沒有采納玄奘之說;另一方面說明7—8世紀西域交通路線有所變化。遺憾的是,賈耽所記也有諸多遺誤。從玄奘到賈耽,唐人對中亞諸胡認知均存在偏差。

第三章,結合阿拉伯—伊斯蘭輿地文獻和中亞史籍,著重考辨《新唐書·西域傳》所記中亞諸胡史地狀況。這種考辨的意義在于,我們可以確定《新唐書·西域傳》所記史實的相對年代,確定《新唐書·西域傳》所記中亞諸胡國的方位,辨析漢籍與阿拉伯—伊斯蘭文獻記述的差異,明了唐人對中亞認識的正確程度,并確立對漢文史料相關記載的可信度,避免引用漢籍記述時張冠李戴的現象。本章的貢獻在于:

第一,以更多的材料探討唐朝在中亞建立羈縻統治的歷史過程及其統治形式。唐朝以冊命中亞本地王公為官的方式,實現其對中亞的羈縻統治,中亞本地政權得以保留和尊重。中亞諸胡完全接受了唐朝的冊命,唐朝所冊命的官職、王號一般可以世襲。在8世紀50年代以前,突厥人在中亞諸國(如石、安、米國)仍保持較大政治影響;對于中亞諸胡來說,唐朝的冊命具有很大政治意義。中亞諸國與唐朝保持著一定的政治、軍事義務,而且這種義務早在顯慶年以前即已建立。唐朝羈縻統治的建立,在一定程度上加強了這種義務。史實充分說明,唐朝對中亞諸胡國實現了有效的羈縻管轄。從貞觀年以來西曹“愿同唐人受調發,佐天子征討”,貞觀二十一年(647)安國犒師,約永徽年間(650—655)何國愿輸糧予唐軍等事例看,在貞觀末年至永徽年間,唐朝聲威確已到達中亞。我們不能以此時唐朝勢力尚未到達碎葉一線為由,否認唐朝于648年設置了碎葉鎮。

第二,就政治而言,唐人和唐朝政府對九姓胡的王統非常關注。《新唐書·西域傳》所記中亞九姓胡政治狀況基本可信,且可補中亞史料、阿拉伯—伊斯蘭史料記載之不足。漢籍記載年代學上的相對準確性,使我們可以推斷九姓胡的政治演變和王統變化。從《新唐書》有關記述看,曹國、米國在貞觀年以前尚未獨立稱國,這反映了河中地區政治發展的不平衡性。

第三,從《新唐書·西域傳》看,唐人對九姓胡中的康、安、石國認識較為清楚,而對曹與東曹、西曹認知較為混亂,對火尋認知較晚。通過中外文獻記載的比較研究,我發現唐人所記米國方位與阿拉伯—伊斯蘭輿地文獻所記Māymurgh不能相勘合;唐人把曹國(西曹)與東曹(蘇對沙那)相混淆。就地理方位看,《新唐書》所記康、安、東安、石、史、何、火尋諸國均與阿拉伯—伊斯蘭文獻所記基本相同,但諸國周鄰道里有較大偏差;唐代文獻對中亞諸胡國物產的記述,也比較翔實可信。

必須注意的是,對漢籍所記曹國、東曹史實要加以區別。《新唐書·西域傳》所記九姓胡諸國道里、方位,有許多訛誤。這與曹國、東曹、米國的方位有一定關系。《新唐書》所記道里與《隋書·西域傳》較相近,而與《大唐西域記》有較大差異。看來,《大唐西域記》所記中亞里程并不為唐人重視;顯慶、龍朔年間,唐朝對中亞的調查和了解(許敬宗《西域圖志》,王名遠《西域圖記》)并不細致、準確。

第四,唐人對九姓胡的宗教信仰及中亞的伊斯蘭化基本上并不了解。唐人對九姓胡宗教信仰的認知程度,基本上仍停留在《隋書》的水平。8世紀以來中亞諸國的伊斯蘭化,并不為唐朝所了解。《新唐書》、《冊府元龜》幾乎沒有記述九姓胡的改宗之舉。這從一個側面說明,在8世紀中葉以前,唐人對中亞的伊斯蘭化程度所知甚少。唐代九姓胡仍以昭武為姓的國家僅有安、東安、米、何、史五國。在唐人看來,漢代康居五小王居地與昭武九姓國有某種聯系(安國,康居小君長罽王故地;石,故康居小王窳匿城地;何,康居小王附墨城故地;史,康居小王蘇薤城故地;火尋,康居小王奧鞬城故地)。

第四章,通過整理《冊府元龜》等漢籍記述,討論中亞諸胡朝貢與唐朝的冊封,探討中亞諸胡與唐朝的政治關系。中亞諸胡與唐朝的政治關系及其演變,是中亞學界一直關注且未解決的問題。只有解決了這個問題,才能真正理解唐朝、大食與中亞諸胡三者之間的關系。研究這個課題的關鍵是如何找準雙方關系的表現形式。中亞諸胡與唐朝的朝貢關系,從一個側面體現了雙方政治關系的演變。

中亞諸胡入唐朝貢的記述,主要保存在《冊府元龜》中,并散見于兩《唐書》、《唐會要》、《資治通鑒》等史籍。我通過漢籍的梳理,統計出九姓胡入唐朝貢凡134次,比伊瀨仙太郎的統計多出34次,比蔡鴻生的統計多出40次。27我發現,早在唐貞觀年間,在唐朝設置羈縻府州之前,九姓胡即已與唐朝建立起較為穩固的朝貢關系,并負有一定的政治、軍事義務。唐朝在中亞羈縻統治的建立,在一定程度上使這種義務制度化。唐朝是追隨西突厥的足跡,采取和平方式進入中亞的。唐朝以冊命中亞本地王公為官的方式,實現其對中亞等地的羈縻統治,中亞本地政權得以保留和尊重。唐朝的冊命,還在某種程度上促使了曹、米等國政治上的獨立和發展。

九姓胡朝貢的頻率、時機及貢品的質量與西域東、西部的政治形勢及唐朝勢力的進退,有密切的關系。在不同時期,九姓胡的貢次、貢品種類及貢使身份有變化。貢次的變化,說明九姓胡與唐朝的關系有親疏之分;唐朝在中亞設置羈縻州府并沒有加強九姓胡與唐朝的朝貢關系。九姓胡貢品的質量,往往與九姓胡入朝動機有關。漢籍記為“遣使”朝貢的使者,具有九姓胡的國使身份。從九姓胡及西蕃諸國朝貢所請來看,九姓胡對唐朝的朝貢關系主要是一種政治關系。九姓胡朝貢的政治性質,在不同時期有逐步加強的趨勢。九姓胡的朝貢,基本上不是如沙畹所稱的“以獻為名”的商業性朝貢。九姓胡及西蕃諸國的入唐朝貢說明,面對大食的東擴,唐朝有一套應付大食的策略,即利用突騎施的力量,通過賜封、慰撫等手段扶持中亞諸胡的勢力,試圖組織中亞諸胡抵抗大食的征服,以最少的軍事代價維系唐朝在中亞的羈縻統治。從某種意義上說,唐朝道義上的支持,促使了中亞本地民族意識的覺醒。在751年前的西域東、西部地區,雖然唐朝與大食曾有過軍事聯合(734—736),但是兩者之間的關系尚不能定性為同盟友好關系。


1 G.Wie,Yakūbi(《諸國志》法譯本,開羅),1937;J. H. Kramers & G. Wiet,Ibn Hawkal( 《諸地形勝》法譯本,萊頓),1938;A. MiquelMukaddasī(《諸國知識的最佳分類》法文節譯本,大馬士革),1963; H. Mass'e,Ibn al-Fakih(《諸國志》法譯本,大馬士革),1973; Ch. Pellat,Mas'udi(《黃金草原與珠璣寶藏》法譯本,巴黎),1962;耿昇中譯本,青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

2 NarshakhīThe History of Bukhara,Trans.by R.N.Frye,Cambridge,Mass.,U.S.A.1954.

3 馬小鶴:《米國缽息德城考》,《中亞學刊》第2輯,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65—75頁;《公元八世紀初年的粟特》,《中亞學刊》第3輯, 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09—138頁。

4 [英]亨利·裕爾:《東域紀程錄叢》,[法]H. 考迪埃修訂,張緒山譯,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5 馮承鈞:《評中西交通史料匯編》,《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論著匯輯》,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317—326頁。

6 T. Wattors,On Yuan Chwang's Travels in India,London,1904.

7 Yang Han-Sung,Jan Yún,etc.,The Hye Chó Diary: Memoir of the Pilgrimage to the Five Riegions of India,Berkeley/Seoul,1984.

8 [蘇]C. Γ.克利亞什托爾內:《古代突厥魯尼文碑銘—中亞細亞史原始文獻》,李佩娟譯,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96—100頁。

9 張廣達:《唐代六胡州等地的昭武九姓》,《北京大學學報》1986年第2期。

10 巴托爾德用了很多時間,從當時僅以抄本、寫本形式流傳于世的阿拉伯文、波斯文文獻中選輯重要段落,匯編為《原始史料選輯》,作為《蒙古入侵時期的突厥斯坦》一書的第一編刊行。關于《蒙古入侵時期的突厥斯坦》一書,參見[法]伯希和:《〈蒙古侵略時代之土耳其斯坦〉評注》(T'oung Pao, 1930),馮承鈞譯:《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三編》,商務印書館1962年版,第1—53頁。另參見張錫彤、張廣達:《試論俄國東方學家瓦··巴托爾德對蒙古史的研究及其〈蒙古入侵時期的突厥斯坦〉一書》,《元史論叢》第1輯,中華書局1982年版。該書已有張錫彤、張廣達中譯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11 史念海:《隋唐時期域外地理的探索及世界認識的再擴大》,《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88年第2輯,第73—110頁。

12 王小甫:《唐吐蕃大食政治關系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78頁。

13 H.A.R. Gibb,The Arab Invasion of Kashgar in A.D. 715BSOS,Vol. Ⅱ-3,1922,pp. 467-474.

14 余太山主編:《西域通史》,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19、156—160頁。

15 漢文文獻對于7—9世紀中亞史地研究的價值,巴托爾德有極高評價,認為漢文文獻甚至是中亞許多歷史事件唯一的記述。See V. Barthold,History of the SemirechyéFour Studies on Central Asia,Vol. I,p. 86,note 2,trans. by V. & T. Minorsky,Leiden,1956.

16 參見《新唐書·藝文志二》;王應麟:《玉海》卷一四、一五、一六,四庫全書本。

17 《新唐書·藝文志二》記作《西域國志》;《玉海》卷一六、《唐會要》卷七三記作《西域圖志》。

18 李泰等:《括地志輯校》,賀次君輯校,中華書局1980年版。

19 《唐會要》卷一百,上海古籍出版社點校本1991年版;《玉海》卷一五。

20 參見[俄]巴托爾德:《中亞突厥史十二講》,羅致平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59頁;[俄]A. 阿格扎莫娃:《論地名“馬維蘭納赫爾”和“突厥斯坦”》,新疆社科院中亞所編:《中亞研究》1989年第1、2期合刊,第65—70頁。

21 耶律楚材:《再用韻記西遼事》,《湛然居士文集》,謝方點校,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67頁。

22 [伊朗]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何高濟譯,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13頁。

23 黃時鑒:《遼與“大食”》,(臺北)《新史學》1992年第3卷第1期,第47—67頁。

24 《新唐書》卷二二一下《西域傳·康國》。

25 陳寅恪:《以杜詩證唐史所謂雜種胡之義》,《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2—53頁。

26 杜佑:《通典》,王文錦、謝方等點校,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5255頁。

27 蔡鴻生所定“朝貢”概念較狹窄,這可能是他統計朝貢數較少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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