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譯本序

《簡·愛》是夏洛蒂的成名作，也是她的代表作。它通過一個孤女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成功地塑造了一個不安現(xiàn)狀、不甘受辱、自尊自愛、自立自強、敢于抗爭、敢于追求的女性形象，它反映了一個平凡心靈坦誠的傾訴、呼號和責難，一個小寫的人對成為一個大寫的人的渴望、追求和憧憬。在今天看來，這樣一個故事，這樣一個主人公，也許并無太多新穎獨特之處。可是，在將近150年前，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社會上貴族富豪躊躇滿志，神父教士“神恩”浩蕩，等級森嚴，習(xí)俗累累，金錢第一，男權(quán)至上，文學(xué)作品中則紳士淑女濟濟一堂，歡宴舞會連篇累牘。突然間，在那眾多美麗英俊的男女主人公中，鉆出了一個無財無貌的小女人，觀念新穎獨特，個性堅毅倔強，居然還敢批評宗教事業(yè)，嘲笑社會風習(xí)，藐視地位財力，主張男女平等，而且感情真摯，直率坦誠，難怪《簡·愛》一經(jīng)問世，社會上就引起轟動，文學(xué)界就爭相評論了。贊許者大呼“獨特”“新穎”“真實”“感人”，詆毀者大罵“低級”“粗野”“反基督教”。

然而，一百多年來，《簡·愛》之所以能盛行不衰，簡·愛之所以能一直活在人們中間，也許還在于這本書的主旨是告訴人們：一個小人物，依靠自己的正直品德和聰明才智，只要堅忍不拔地艱苦奮斗、勇往直前，是有可能沖破重重險阻，達到自己的目的的。而且簡·愛這個小人物真實可信，是個有血有肉的凡人，她有凡人的優(yōu)點，也有凡人的缺點。書中寫的也不是什么重大題材，只是個人的生活、工作、愛情、婚姻、家庭之類的凡人瑣事，訴說的也只是個人的喜怒哀樂和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但是這種凡人的真情實感，最能引起永遠是占絕大多數(shù)的瑣事纏身的凡人共鳴。雖然人們并不一定遭受過女主人公那么多的苦難，但作為一個凡人，一生中多少也品嘗過肉體上的痛苦和心靈上的屈辱。作者用自己的親身體驗、卓越才智和豐富想象所塑造的這個活生生的小人物，自然能博得凡人的同情和贊賞，會震動有正義感和同情心的人們的心弦。何況，凡人的日常生活和心態(tài)，本身就是人性最基本的層次，從中完全可以發(fā)掘出和升華成具有普遍意義的人生命題。

《簡·愛》的故事情節(jié)，從表面看并不太復(fù)雜，它只是用第一人稱敘述了女主人公從童年到成家的過程，內(nèi)容分三部分，外加一個尾聲。第一部分是在舅媽家和在慈善學(xué)校，第二部分是在桑菲爾德當家庭教師，第三部分在沼澤山莊及當鄉(xiāng)村教師，最后是在芬丁莊園成家的尾聲。小簡·愛在舅媽家的生活，孩童的所思所想，言行舉止，寫得最為真實生動。她雖然逆來順受，依然挨打受罵，“竭力想贏得別人好感也白費力氣”，終于有一天她的恐懼和忍耐達到了極限，“像所有反抗的奴隸一樣，在絕望中決定豁出去了”，大罵表兄是“殺人犯”，還和他對打起來，因而受到鎖進“恐怖的紅房子”的懲罰，她憤憤不平地喊出“不公平！——不公平啊！”最后發(fā)展到對舅媽當面反擊，說她“壞透了”“心腸毒得很”，從而“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感和勝利感”。但接著便又做了自省自責，覺得這“又暖又醇”的報復(fù)滋味很快就變得“又澀又苦”，感到這種既遭人恨又恨人的處境是可悲的。從而可以看出，表兄的兇暴專橫、表姐的傲慢冷漠、舅媽的憎恨厭惡，使小小年紀的簡·愛心智早熟了，這也初步表露了簡·愛既倔強抗爭又忍讓克制的矛盾復(fù)雜的個性。

如果說在舅媽家對社會的不公有了初步體會，那么在洛伍德學(xué)校對宗教的虛偽則有了更深的認識。勃洛克赫斯特牧師的“懲罰肉體以拯救靈魂”的主張，他的一系列抑制人性的非人道做法，他那虛偽的假道學(xué)嘴臉，引起了簡·愛的極大不滿；深受宗教毒害、逆來順受的海倫·彭斯的死，更激起了她的無限悲憤，也增強了她倔強抗爭的意識。固然，由于后來洛伍德學(xué)校生活學(xué)習(xí)條件的改善，善良的譚波兒小姐的關(guān)心和教育，讓簡·愛得以在那兒生活了8年，如她自己所說，“較為和諧的思想，較有節(jié)制的感情，已經(jīng)在我的心中扎了根”。然而，譚波兒小姐的結(jié)婚離去給予她的刺激，使她感到“保持平靜的理由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她追求的本性，她往日的激情，她青春的躁動，又在她矛盾復(fù)雜的個性中占了上風，使她想起“真正的世界是廣闊的，一個充滿希望和憂慮、激情和興奮的變化紛呈的天地，正等待著敢于闖入、甘冒各種風險尋求人生真諦的人們”。她對8年來的生活常規(guī)突然感到了厭倦，要求變化和刺激，終于使她幾近絕望地喊出：“我向往自由，我渴望自由……至少賜給我一份新的工作吧！”于是她毅然登了廣告，應(yīng)聘去桑菲爾德做了家庭教師，走上了新的人生旅程。

女主人公在桑菲爾德的經(jīng)歷，主要敘述的是她和羅切斯特曲折動人的愛情，但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灰姑娘式的浪漫故事。女主人公在這段經(jīng)歷中進一步深化了自己倔強抗爭的個性，在社會、生活、愛情、婚姻、宗教等問題上，都表現(xiàn)出鮮明的叛逆精神，特別是在維護婦女獨立人格，主張婚姻獨立自主以及男女權(quán)利平等方面，這不能不說是英國文學(xué)史上一個很大的突破。簡·愛曾憤憤不平地說道：“通常認為女人是非常安靜的，可是女人也有著和男人一樣的感情。她們像她們的兄弟一樣，也要施展自己的才能，也要有她們的用武之地。她們對過于嚴肅的束縛，對過于絕對的僵滯，也會和男人完全一樣，感到十分痛苦。”她還曾義正詞嚴地對羅切斯特說：“你以為因為我窮、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你想錯了！——我跟你一樣有靈魂，——也完全一樣有一顆心！……我現(xiàn)在不是憑著習(xí)俗、常規(guī)，甚至也不是憑著肉體凡胎跟你交談，而是我的心靈在跟你的心靈說話，就好像我們都已離開人世，兩人平等地一同站在上帝跟前——因為我們本來就是平等的！”家庭教師簡·愛和莊園主人羅切斯特，從相遇、相識到相愛，直到婚禮上發(fā)生突變，簡·愛出走，故事情節(jié)曲折，跌宕起伏，懸念叢生，引人入勝。但不可否認，有的情節(jié)由于在手法上未能很好地交融結(jié)合，多少留有通俗小說和情節(jié)劇的痕跡，如隱藏瘋女人，打扮吉普賽老婦等，雖然增加了神秘感和戲劇性，但也使得這一部分不像在舅媽家和洛伍德學(xué)校那段經(jīng)歷那么真實可信。

不過，在這段經(jīng)歷中，更重要的還是寫出了一個青春少女的心路歷程，她的情感糾葛，她的痛苦和歡樂，她的心靈矛盾和內(nèi)心沖突，她對自由幸福生活的渴望、憧憬和追求。這一部分中情節(jié)的設(shè)計雖有欠缺，但從心靈世界的構(gòu)建和情感氛圍的營造來說，這是全書中最精彩的部分。作者通過心理描寫和心理分析，通過內(nèi)心獨白和心靈對話，通過夢境和幻覺，通過預(yù)兆和感應(yīng)，通過象征和隱喻，通過景色和外物的描繪等，十分真實生動地刻畫出一個青春少女在愛情生活中豐富、復(fù)雜的心理活動，構(gòu)建了她波瀾起伏、動蕩不安的內(nèi)心世界，其獨特創(chuàng)新之處，真可說是現(xiàn)代心理小說和情緒小說的先聲。而且女主人公那種既熱情奔放，敢于幻想，否定陳規(guī)，藐視習(xí)俗，追求個性解放，憧憬美滿人生，又冷靜穩(wěn)重，嚴于律己，信守傳統(tǒng)，重視道德，善于自省自責，主張自尊自重的矛盾復(fù)雜個性，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正因如此，我們的女主人公終于還是懷著極度矛盾痛苦的心情，毅然離開桑菲爾德，離開心愛的人，走上漂泊流浪之路，走向生死難卜的未來。

經(jīng)過四天的流浪，簡·愛終于被沼澤山莊收留，在那兒落了腳，后來又在離山莊不遠的莫爾頓村當了鄉(xiāng)村教師。在這一部分中，從情節(jié)看，主要是描寫了簡·愛和圣約翰的感情糾葛。發(fā)現(xiàn)沼澤山莊竟是她姑媽家，圣約翰三兄妹原來是她的表兄表姐，這一情節(jié)顯然設(shè)計得過于巧合。至于簡·愛獲得遺產(chǎn)和均分遺產(chǎn)，看來是為了提高女主人公的經(jīng)濟實力，也為了進一步完美她的優(yōu)秀品格。但這一部分的主旨是：通過簡·愛和圣約翰之間的感情糾葛和矛盾紛爭，展開了人性和“神恩”的搏斗，并以人性取勝而告終，闡明了女主人公對人性的珍視，對幸福的追求。

圣約翰自己是個被宗教“修剪馴化了天性的人”，他進而又要“修剪馴化”簡·愛的天性，要她成為神權(quán)的工具，要強娶她為妻，并要她跟他去印度傳教。在圣約翰軟硬兼施的進攻面前，個性矛盾復(fù)雜的簡·愛有過退卻和妥協(xié)，她聽從他的安排學(xué)習(xí)印度語，答應(yīng)作為他的助手跟他一起去印度傳教，她想以此來“填補被剝奪了的愛情和被打破了的希望留下的空白”。但她要求不做他的妻子，保持自由身，因為她知道，嫁給他就是歸順神權(quán)，至少得“拋掉一半天性，扼殺一半才能”；要是不嫁給他，“我還可求助于沒有遭到摧殘的自我，還可以跟我那未受奴役的真情實感互通心曲”。可是，圣約翰過于固執(zhí)地篤信“神威”了，他說他絕不能代表上帝接受她半心半意的忠誠，她必須嫁給他。簡·愛終于被激怒了：“我瞧不起你的愛情觀！瞧不起你表達的這種虛假的感情。你這么做時，我瞧不起你！”盡管圣約翰以“要是你拒絕的話，你拒絕的并不是我，而是上帝”相威脅，可是簡·愛認為：“要是我做了他的妻子，他不用從我血管中抽一滴血，便會把我殺死，而他那水晶般的良心絕不會沾上一點犯罪的污點。”圣約翰去劍橋前在晚禱中有針對性地宣讀經(jīng)文，以及過后對簡·愛的個別“布道”，有關(guān)天堂和地獄的勸誘和告誡，頃刻間曾使簡·愛遺忘了自己的拒絕，癱瘓了自己的抗爭，感到“宗教在召喚——天使在招手——上帝在命令——生命像畫卷般卷了起來——死亡的大門敞開著，顯示出門那邊的永生。好像在說，為了那邊的平安幸福，這兒的一切都可以立即犧牲”。如她自己所說，她差一點犯了“判斷上的錯誤”“做了傻瓜”，答應(yīng)嫁給他。可就在這關(guān)鍵時刻，她突然受到電擊似的震顫，聽到羅切斯特“簡！簡！簡！”的呼喚。這震顫和呼喚，是幻覺？是感應(yīng)？這是心理活動的外化，是真真實實的心靈的呼喚！愛情的呼喚！人性的呼喚！它打開了心靈的牢門，掙斷了心靈的鎖鏈，把她從昏迷中喚醒，使她有了力量，占了上風，徹底擺脫掉圣約翰的“神恩”的控制和束縛，奔向自己幸福的目標。這樣的揭露和批判，這樣的沖突和結(jié)果，難怪《簡·愛》一問世，就受到當時一些宗教界人士和宗教報刊的詆毀和中傷，斥之為“反基督教”“道德上的雅各賓主義”，甚至進行人身攻擊。但正如作者在本書再版序中指出的那樣：“習(xí)俗不等于道德，偽善不等于宗教，抨擊前者不等于譴責后者。揭去法利賽人臉上的假面具，不等于向荊冠舉起不敬的手。”

簡·愛匆匆趕到桑菲爾德，只見到一片廢墟，瘋女人也燒死了，然后又趕到芬丁莊園，終于見到了手殘眼瞎的心上人羅切斯特，他們?nèi)缭敢詢敚Y(jié)了婚。婚后十年的生活一筆帶過，最后簡要交代了一下幾個人物的生活和命運。總之，這個尾聲行色匆匆，且有“大團圓結(jié)局”“有情人終成眷屬”和“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之嫌。事實上，尾聲主要說的是簡·愛這個孤苦伶仃、無財無貌的小人物，依靠自己的艱苦奮斗，終于克服了貧窮、苦難、習(xí)俗、榮辱、金錢、“神恩”等阻礙，追求到自己心目中的幸福生活。現(xiàn)在的簡·愛已從一個弱者變成了強者，已是個獨立自主的人，和經(jīng)過自責懺悔的羅切斯特，在心靈上已經(jīng)完全平等，在財力上，特別是在體力上，雙方的強弱地位已經(jīng)發(fā)生互換，籠中鷹得請麻雀覓食，現(xiàn)在那個大男人得依靠這個小女人了，這也是作者對男女平權(quán)的一種奢求和想望。顯而易見，這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大團圓，這是艱苦奮斗、頑強追求的結(jié)果，也是人性取得勝利的果實。當然，其效果也使讀者獲得了心理上的滿足。

宋兆霖

1994 年秋于浙江大學(xué)求是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