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分析史(第二卷)(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美)約瑟夫·熊彼特
- 12030字
- 2020-11-06 19:06:56
4. 關于馬克思主義體系
我們的計劃是簡單的,并且在幾乎所有的場合下都行得通,只是有一個例外,這就是在馬克思主義體系的場合。困難并不是像可能設想的那樣在于馬克思的經濟學光彩耀人,傲然獨立,不能和我們所要討論的其他著作相提并論。相反地,我們將看到,馬克思的經濟學乃是這個時期的一般經濟學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正是為什么我們必須把它納入本編的原因。當我在上一節談到持完全不同見解的人時,我所想到的并不是馬克思;在本書中,我們能夠像對待其他經濟學家一模一樣地對待馬克思,我們也將要這樣對待他。 [8] 困難也不是由于他又是一個社會學家所引起的。因為他的社會學能夠納入同它相適宜的地方,正像他的經濟學能夠納入適宜的地方一樣。困難在于,就馬克思的情形而論,如果像我們的論述方式所要求的那樣,把他的體系分解成為許多組成的命題并分別給予每一命題一個適當的地位,我們就會失去對于了解他所必不可少的某種東西。在某種程度內,對于每一個作家來說都是如此:全體總是比各個部分的總和要多一些。但只是在馬克思的場合,忽視這一點 [9] 而使我們遭受的損失才具有非常重大的意義,因為他的看法的總和,作為一個總和,是貫徹在每一個細節之中的,對于每一個研究他的人,不論是朋友還是敵人,這正是使之在心智上感到迷人的泉源。我提出來解決這個困難的方法是不可能使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者滿意的,對于他們來說,馬克思就是社會科學的中心太陽。這種方法也不能使得這樣一種人滿意:他們所要的是各個思想家的美術像。但對于每一個想要看到一幅技術經濟學的發展圖畫(這是本書想要提供的)的讀者,這種方法是完全可以使他滿意的。我們充分認識到“馬克思學”的特殊任務,但我們無意去重復它。我們不準備打亂我們的計劃。我們要把馬克思的著作拆散,并且要用極其經濟的手法,單把合乎我們需要的東西用在根據我們的宗旨所要用的地方。但是我們要利用本節余下的篇幅,來評論他的整個學說。
I. 馬克思在本書中只是作為一個社會學家和經濟學家出現。自然,這位創立一種主義的預言家遠遠不只是這樣一種人。而他的創立主義的活動和他的制定政策和宣傳鼓動的活動,又都是和他所進行的經濟分析活動不可分割地交織在一起的。這種情況是如此之甚,以致產生了這樣一個問題:究竟能不能把他稱為分析工作者。對于這個問題,可以從兩種極其不同的觀點給予否定的回答。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者——對于他來說,這位預言家的每一句話都是永恒的真理;對于他來說,反對馬克思不僅是錯誤,而且是罪惡——會給予否定的答復,但其具體的意義是:在馬克思的黑格爾高丘上,行動和推理、現實和思想都變成了同一的東西;在這個水平上,分析是不能和實踐分離的;所以,如果我們把馬克思的思想稱為分析的,我們就應該立刻加上一句,這種分析在意義上和平常的所謂分析有本質的不同;因此,他的著作不是一種通常意義的所謂分析的著作,而本書的作者既然生來就不能對它作公正的處理,就應當收起自己的一雙不圣潔的手,不要去觸摸它。某些反對馬克思主義的人們會同意這個結論,雖然他們可能表述得不同——他們忠告我收起自己的手,不要去觸摸這種不圣潔的東西:對于他們來說,馬克思的著作就是一系列在本質上是不科學的痛罵,是生來就不能看到事實或作出正確推理的人寫出的東西。
可是,對于我們的問題,我的回答卻是肯定的。作出這個肯定回答的理由是根據下面這個命題:馬克思著作的大部分由于其所具有的邏輯性而是分析性的,因為它是對于社會事實的相互關系的說明。例如,政府在本質上是資產階級的一個執行委員會這個命題可能完全是錯的;但是這種說法體現了一項我們所稱的分析,接受它或是駁斥它是由科學程序的一般規則來支配的。把《共產黨宣言》——上述命題出現在這個宣言中——稱為一種科學性的出版物,或把它當作一種科學真理的陳述來接受,誠然是荒謬的。否認下面這一點也是同樣的荒謬:即使在馬克思的最科學的著作中,他的分析不僅被實用目的的影響所歪曲,不僅被帶著感情的價值判斷的影響所歪曲,而且也被意識形態上的幻想所歪曲。 [10] 最后,否認這一點也不免荒謬:要把他的分析同這種分析的意識形態上的因素分解開來是困難的,在某些場合下甚至是不可能的。但在意識形態上受到歪曲的分析仍然是分析。它甚至還可以產生一些真理的因素。總起來說:每當馬克思的名字在下面的書頁中出現時,我們不會高唱“呵,全能的主”;但我們也不會把他推在門外;我們只是把他看作一個社會學和經濟學的分析家,他的命題(理論),也像其他每一個社會學和經濟學的分析家的命題一樣,具有相同的方法論上的意義和地位,并且應當根據相同的標準去加以解釋;我們不承認有任何神秘的光環。 [11]
II. 既然值得我們注意的只是一個作為“科學的”社會學家和經濟學家的馬克思,那么我們就不必去考慮與他的“科學”工作無關的東西——他的事業,活動,或個人性格等的任何方面。我愿意指出,我絲毫無意去對他這個人加以“品評”,對于他的朋友和忠實的同盟者恩格斯也是如此。可是,為了正確地看待他們各自的工作,敘述某些事實還是必要的。這些事實見下面的腳注。 [12] 讓我們弗里德里希·恩格斯(1820—1895),在1869年以前,在相當成功的企業生涯中點綴了一些革命活動,這一年他從企業退休,以便用他的后半生貢獻給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事業。馬克思死后,他變成了馬克思遺著的護理人,此外,他還有幾分像德國社會民主黨的圣人和元老政治家(因此成為年輕一代的攻擊目標)。他的忘我的忠誠不得不令我們表示崇高的敬意。他自始至終一心只想做馬克思這位上帝的忠實仆人和代言人。因此,只是由于必要我才指出——因為必須這樣做,來使讀者了解在恩格斯所編的馬克思手稿方面我們所處的境地——在智力上他是不能與馬克思相匹敵的;雖然在哲學和社會學方面他還算趕得上馬克思,在技術經濟學方面他卻特別欠缺。在他自 己的經濟學出版物中,《英國工人階級狀況》(1845年)我們將要再一次提到:不管多
來著重指出其中的幾個事實。第一,一個人如果不正確地估量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資產階級文化背景所具有的含義,他就不能了解他們,這就是為什么必須把馬克思主義看作是資產階級頭腦的產物、一個從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初的資產階級根子中成長起來的產物的理由之一,雖然不是唯一的理由。相信馬克思主義除了對于數目有限的知識分子以外,對于群眾、或者在事實上對于任何集團曾經有過或者能夠有任何的意義,這種信念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個人的意識形態中最可悲的因素之一。 [13] 第二,我們所了解的情況,使我們能夠非常清楚地看到馬克思有機會專心致志地搞自己的 工作。有時候,他沉溺于活動,并且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生活著:么具有偏見,這卻是一項值得贊揚的事實調查,其中還有許多是根據直接的觀察。《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載盧格和馬克思編的《德法年鑒》,1844年)同他的《歐根·杜林先生在科學中所實行的改革》(1878年;英譯本《反杜林論》,1907年)的成就顯然是很低的。他出版的哲學和社會學著作,雖然沒有創造性的貢獻,卻維持了較高的水平。我們沒有機會再來提到兩者了。但是,讓我重復一遍,上面這些話不應當使得我們把這樣一個人看低了,這個人的名字是完全有資格享受它在德國社會主義的歷史中所據有的那種光榮地位的。特別是,我心中根本無意想要來暗示:他是馬克思的奴隸。在十九世紀四十年代,他甚至可能在經濟學和社會主義方面幫助教育了馬克思,因為他在那時候遠遠走在前頭。有幾部傳記。只要提到一部就夠了:D.里查諾夫,《卡爾·馬克思與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英譯本,1927年;俄文原本我未見過);馬克思和恩格斯兩人的著作目錄,見馬克思恩格斯學院(后來改稱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學院)所編《馬克思恩格斯文庫》,第一卷,1926年。〔《馬克思恩格斯文庫》頭兩卷系用德文和俄文同時刊行;以后各卷只出了俄文版。〕
這種情況是必定會使得人傷腦筋的,它比我們從實際占去的時數所推測的更要有害于他的科學工作。然而,平均說來,他所有的“留給自己”的時間,同留給我們今天一個典型的美國大學教授的時間——也是平均來說——比較,是只有多沒有少的。而他充分地加以利用了。其次,一個人無論怎樣也不會了解馬克思和他的著作,如果他不去適當地重視這種著作中所包含的淵博學問——這是無止息的勞動的成果,這種勞動從他早年主要是對哲學和社會學方面感到興趣開始,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日益集中于經濟學,直到他的工作時間幾乎全部被經濟學獨占為止。他的頭腦也不是那樣一種頭腦,在其中學問的煤會把火焰撲滅:對于每一個事實,對于在他的閱讀中所碰到的每一種議論,他都要用那樣洋溢的熱情去與之搏斗,以致他不斷地脫離了他的主要的前進道路。這一點,我是十分堅決主張的。如果我要寫一部“馬克思學”,這個事實就是我的中心題目。細讀他的《剩余價值學說》就足以使人相信這一點。而且,一旦證實之后,這一事實又可以確立另外一個事實,并解開一個討論得很多的謎:它所確立的事實是,馬克思是個天生的分析家,是個感到被驅使去做分析工作的人,不管他想不想要做,也不問他的動機是什么;它所解開的謎是,為什么他未能完成他的工作,而是留給我們一堆堆的雜亂無章的手稿,盡管有人情愿費多大力氣,也不能將其納入令人滿意的形式。
第三,我們了解的情況確保可以這樣說:在他到巴黎去以前,他已經是一個很像樣子的哲學家,涉獵一點社會學和政治學(像許許多多的哲學家所做的那樣);他在巴黎進步得很快,并且作為一個經濟學家站住了腳跟;在這個時候,他和恩格斯合寫了《共產黨宣言》(1847年;1848年刊行);這就是說,在29歲的時候, [14] 他已經掌握了構成“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的一切必不可少的東西,唯一的重要空白是在技術經濟學的領域內。至于以后,他的學術生活的主要路線可以描述為苦心完成那種“社會科學”和為填補那些空白所作的一系列的努力——這種任務,我相信馬克思不曾預期會包含任何不可克服的困難,雖然他曾經預期,對于在那個宏大的構造物中將要安置進去的一切東西一一加以清理和調整,是需要進一步去進行大量工作的。
這種解釋不是一般通常的解釋。它認為馬克思對于他的思想體系中一切根本的東西早就有了一種構思,并且除了在比較細小的地方以外,他在展開這種構思時保持了很大的一致性,這種一致性是從在主要之點上從來沒有改變過的一種理論宗旨和計劃中產生的。即使是同意這種看法的馬克思主義者,也會覺得這種解釋過于簡單了;而馬克思的批評者則會宣稱這種解釋是根本錯誤的。因此,必須作一些辯護。有關的事實如下。馬克思在1859年刊行了《政治經濟學批判》,這顯然是當作一種廣泛的說明的第一部分,因而可以作為證明,他必定認為自己是已經有了充分準備來撰寫這部著作的。他放棄了這部未完成的作品,這一事實證明,他并沒有這種準備,并且他感到他作了一次不能令人滿意的開端。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在那樣一種規模宏大的事業中——而且,在經濟學方面,它包含了大量的細節,理論上的比事實上的更多——這正是必須預料會要發生的事情,不能拿來證明在基本的東西上出了什么錯誤。他重新開始,經過奮斗——這最有教益地反映在他的一些手稿中,這些手稿最后由考茨基作為三卷刊行(《剩余價值學說》,1905—1910年)——之后,得出了一個新的第一部分(《資本論》,第一卷, 1867年)。 [15] 在馬克思活著的時候并沒有出版第二卷,而恩格斯不得不從未完成的手稿中去編訂第二卷(1885年)和編輯第三卷(1894年),這個事實被反馬克思主義者解釋為意味著承認失敗:他們說,馬克思已經意識到,在他的體系中存在有不可調和的矛盾(特別是在他的價值理論中),因而不肯繼續出版。可是,從《剩余價值學說》能夠看出,當馬克思刊行《資本論》第一卷時,他完全知道,并且計劃好了從他的批評者看來似乎是具有不可調和的矛盾的東西。誠然,他的通信證實了這個事實:他的耽誤了第二卷完成的理由,讀來是不太令人相信的。但這肯定能夠用一個年齡日增因而畏懼作出新的努力的有機體所具的日益增長的阻力來解釋。可見,上述事實不能用來證明我的解釋不對。我寧愿作出這種解釋的正面的理由,是在上面已經提到過的他的工作方法,以及我自己作為一個理論工作者對于馬克思的理論上的困難究竟是什么所具有的了解——從他的觀點來看,這種困難并非是不可克服的。這同我所持有的馬克思的體系有著嚴重錯誤的信念自然是毫不沖突的。我只是說,他可以不違背邏輯——那他就總得要違背事實——而提出一種廣泛的經濟理論。
III. 既然我們決定要做馬克思主義者所——也許是正當地——不滿意的事情,即把馬克思的構造物拆成一片片,并且在它們所應屬的地方一片一片地加以討論,我們對于這個構造物就不能在任何地方得到一個全面的鳥瞰了。下面的評論,就是用來部分地代替這樣一種鳥瞰的。
這些“片片”分成兩類,一類是社會學方面的,另一類是經濟學方面的。在社會學的片片中,包括像“經濟史觀”這種具有頭等重要意義的貢獻,這可以——像我將要論證的——看作是馬克思自己的,完全像達爾文關于人的起源的思想是達爾文自己的一樣。但是馬克思社會學——即像每一個經濟學家一樣,他為了自己的經濟理論而需要的社會學的骨架——的其余部分,在客觀上既不是新的,在主觀上也不是具有創見的。特別是他對資本與勞動關系的性質所持的先入之見,只不過是從在他那代的激進文獻中已經居于統治地位的思想體系 [16] 拿過來的東西罷了。可是,如果我們想要進一步追溯這種先入之見的來源,我們是不難做到的。一個很可能的淵源就是《國富論》。亞當·斯密關于資本與勞動的相對地位的思想必定會對他有感染力,特別是因為這種思想是和一個關于地租與利潤的定義——“勞動產品的扣除”(第一編,第八章,《論勞動工資》)——聯系在一起的,這個定義強烈地暗示著一種剝削理論。但是這種思想在啟蒙運動時代是很普通的,它的真正故鄉是在法國。法國的經濟學家,打從布阿吉爾貝爾起,就用暴力來說明土地的所有權,盧梭和許多的哲學家也曾就這個題目加以發揮。可是,有一個作家,即蘭蓋,他比其他人更加清晰地繪出了馬克思認為是自己繪出的那幅圖畫:這不僅是一幅對鄉村農奴實行壓迫和剝削的地主的圖畫,而且也是一幅對表面上自由而實際上是奴隸的工人作出完全相同的事情的工商業雇主的圖畫。 [17]
這種社會學的骨架,提供了馬克思所需要的大部分木釘〔借口〕,他要有些什么東西來懸掛他的強烈的辭句。既然歷史學家們的主要興趣是在這些辭句,不問他們對這些辭句是加以贊美還是感到震驚,那么,關于馬克思體系中那些純粹經濟學的片片的性質如何的一種明顯的真理,是難于得到一致贊同的。這種明顯的真理是:就純粹理論而言,必須把馬克思看作是一個“古典”的經濟學家,更明確地說,是李嘉圖學派的一個成員。 [18] 李嘉圖是馬克思當作老師看待的唯一的經濟學家。我恐怕他是從李嘉圖學到他的經濟理論的。但遠為重要的,是馬克思使用了李嘉圖的工具這個客觀事實:他采用了李嘉圖的一套概念工具,而他的那些問題是以李嘉圖所賦予的形式向他呈現的。無疑地,他改變了這些形式,而且他在最后得到了大不相同的結論。但他總是通過從李嘉圖開始并批評李嘉圖來得到他的結論的——在他的純粹理論工作中,批評李嘉圖就是他的方法。這里只能提及三個突出的實例:馬克思在實質上接受了李嘉圖的價值理論(參閱后面,第六章),并用李嘉圖的論據來為之辯護,但由于認識到不能預期李嘉圖的價值會同價格成正比例,他就試圖就二者的關系提出一種不同的理論;馬克思追隨李嘉圖之后,也像李嘉圖一樣碰到了剩余價值的問題,但認識到李嘉圖的解決辦法實際上并不是一個解決辦法,他就從李嘉圖的構造中發展出他自己的剝削理論;馬克思全部接受了李嘉圖的技術失業的理論,直到細節,但看到它不足以達到自己的目的,就試圖把從李嘉圖看來只不過是一種可能性的東西變成一個普遍的“規律”。我希望,當我們往下看時(第五章和第六章),這些論點會變得更加清楚。在這里之所以預先提到它們,是為了賦予我的下列陳述以明確的意義:李嘉圖是馬克思的老師;馬克思雖然改變了他所找到的理論素材,但他是用他所找到的工具而不是用他所創造的工具來工作的。這只是下列陳述的另一種表達方式:不管馬克思在某些方面是一個多么“不朽的”神人,他作為一個理論技術家實質上是受到時代束縛的——這是后來對他的信徒們造成了許多困難的一個事實,他們感到不能承認,馬克思竟能在任何一方面變得過時。
可是,為了清楚地說明一個似乎很重要的論點,我在上段嚴格地把自己限制在馬克思的理論技術上。但是,馬克思的理論有兩個超越于技術之上的特點。而這兩個特點是不受時代限制的。一個是他的“經濟表”。在馬克思分析資本的結構時,他再一次發展了李嘉圖。但其中有一個因素,不是來自李嘉圖,而可能是來自魁奈:馬克思是試圖為資本主義過程建立清晰模型的第一個人。 [19] 另一個特點更為重要。馬克思的理論具有一種為其他經濟理論所沒有的意義,即它是進化的:它企圖揭示這樣一種機制,僅僅由于這種機制的作用,不借外部因素的助力,就會把任何一定的社會狀態轉變為另一種社會狀態。 [20]
IV. 關于馬克思體系的一般情況,以及對這個體系的各個組成部分將在本書中加以討論的方式,由于篇幅所限,我們所要說的就僅止于此了。 [21] 現在應當提出的,是一個讀書指導。但我感到提不出這樣一個東西。馬克思是那么一個啰啰嗦嗦和說了又說的作家,而他的理論著作,除了《資本論》第一卷之外,又反映了他在論證上所處的那么一種未完成的狀態,所以不可能有絲毫信心地指出,哪些東西是最重要的。我不打算去嘗試這種不可能的事情,而是向我的讀者們推薦斯威齊博士的一部書(這是一位很有造詣的理論家所寫的著作和一個無限忠誠的紀念品),它對馬克思經濟學的介紹是最容易使人看懂的,除此之外,就我所知,它還是一部最好的關于馬克思文獻的入門書。 [22] 仗著有這樣一部參考書,我自己只提出下面幾點忠告。
讀讀馬克思著作的選錄,或者甚至是單單讀讀《資本論》第一卷,都是沒有什么意思的。任何一個想要對馬克思稍稍進行研究的經濟學家,必須定下心來仔細閱讀整個的《資本論》三卷和《剩余價值學說》三卷。 [23] 其次,沒有事先的準備就去研究馬克思也是沒有一點意思的。他不僅是一個難于理解的作家,而且由于他所使用的科學工具的性質,如果不具備有關他那時期的經濟學——特別是李嘉圖——以及有關一般經濟理論的必要知識,是不能了解他的。由于這種知識的需要并不能從表面看出,所以它就格外重要了。再次,讀者必須提防被少數的黑格爾專門術語引入歧途。下面將要論證,馬克思不曾讓他的分析為黑格爾的哲學所影響。但他有時使用的字眼是具有特殊的黑格爾含義的,一個從通常的意義去理解這些字眼的讀者,就不能體會馬克思的意思。最后,一個想要得到除教訓之外的任何東西的讀者,當然必須學會把事實和邏輯上健全的推理同意識形態上的幻想區別開來。馬克思自己在這一方面幫助了我們:有時候,當他模糊地意識到意識形態上的幻想時,為了防衛,他的罵人的話也就格外激烈,因而這就指點出了不對頭的那種地方。
[1] 讓我提醒一下:當本書把這個詞用在這種不同的意義上時,另加引號,以免混淆。有三種意義須辨別清楚:舊的意義,“古典”一詞用來表明本編所討論的時期中的經濟學著作,再加上亞當·斯密;凱恩斯勛爵的意義;和我們自己的意義。〔熊彼特原想在第一編(沒有完成)中更詳盡地說明這個論點。還可參閱第四編第一章。〕
[2] 特別參閱約翰·穆勒的《政治經濟學原理》第三編第一章第二節中常常被人嘲笑的關于價值理論的一段。
[3] 在團體中,最重要的是倫敦政治經濟學俱樂部(1821年);在雜志中,最重要的是法國的《經濟學家雜志》(1842年);在辭典中,最重要的是法國的《政治經濟學辭典》(各格林與吉約明版,1853—1854年)。值得注意的是,在1890年以前,英國并沒有一種專門的科學經濟學的雜志。但這部分地是由于已經有了這樣一些優良的嚴肅的雜志,如《愛丁堡評論》、《季度評論》、《威斯敏斯特評論》,它們甚至刊登專業性極強的文章——這對這一時期的讀者是一個很大的恭維。我除了利用過篇數極為有限的、我在“專業性”文獻中看到曾經引用的文章以外,對這些期刊的內容沒有考察過——這是我工作中的一個嚴重漏洞。我曾看過《辭典》,但也只是隨意翻翻罷了。
[4] 關于個別學說論點的歷史引證,為期當然還要早得多。在十八世紀也出版了幾種書目提要,但是除了由杜邦以及其他的人所寫的少數幾本關于重農學派的書以外,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歷史的書。可是自從十九世紀初起,對學說史就表現了一種日就像雨后春筍一般出現,其中有幾本我們將在有關的場合提到。
[5] 在法國,十八世紀九十年代曾設置某些臨時性的講席,拿破侖戰爭以后又設置了這些講席,但均只限于巴黎大學(參閱后面,第四章,第4節)。
[6] 如果讀者翻閱一下像佩勒格里諾·羅西這樣的人的傳記,他就會立即認識到這句話是有道理的。但即使就約翰·穆勒來說,這也很顯然:在他的《原理》一書中,那些令我們感到不滿意的地方,有許多是很容易用下面的事實來說明的,即這部著作大部分是在一個辦公室里寫成的,穆勒的心思因為要處理許多日常事務而受到了攪擾。
[7] 當然,讀者應明白,道德上的反對可能構成尋找事實上或邏輯上的反對的動機,而這種反對則是同我們有關的。
[8] 因為這一點既極其重要,又可能引起某些讀者的驚訝,所以我除了請他們注意在后面各章將要讀到的東西以外,愿意立即聲明:這種驚訝完全是由于馬克思在陳述他的經濟分析時所帶的一種預言者的憤怒氣氛造成的;不論是從普通人還是從哲學家看來,這種氣氛使得馬克思的經濟分析顯得是一種同任何其他人所作的分析完全不同的東西。此外,這一時期和下一時期的英美專業文獻也都確實把他當作一個外人來看待。但是在那種文獻中,其他第一流的外國經濟學家在這一方面所受的待遇并不比他更好。
[9] 我們從來沒有完全忽視這一點。在所有比較重要的場合我們都把經濟學家“介紹”給讀者,在這個介紹中,就有機會看到各個經濟學家個人的全部成就。但是我不能做得太過分,因為我們故事中的英雄是一般命題而不是個人。
[10] 關于這三種歪曲的不同之處,參閱前面,第一編。
[11] 讓我再提一次:在對定義的不同和抽象化程度的不同給予適當的注意以后,馬克思的每一個命題所表述的意思,就同這個命題如果是出于——譬如說——李嘉圖筆下時所表述的意思一樣。這個說法已經照顧到了馬克思主義者常常(有時候是正當的)提出的一個主張,即馬克思的批評者(甚至馬克思的信徒)可能由于未能注意到以下的事實,而不能了解他的意思:(1)馬克思所用的術語同其他經濟學家所用的術語意義不同(例如,“價值”一詞對馬克思和對約翰·穆勒簡直意味著完全不同的東西);(2)他在自己著作的各個部分中所作的論證,其抽象化的程度也有極大的不同。同時,我們的說法表明我們拒絕承認上面已經注意到的另外一種主張——這是馬克思主義者有時候提出來的,這種主張包含在他們對馬克思的分析的邏輯性問題所作的答復中:即是說,馬克思的命題似乎有一種不受科學程度的普通規則所支配的靈體。關于這一點,我們的答復是:馬克思用經驗的分析方法來論證這個經驗的世界;因此他的命題——正如每一個對于批評還多少加以討論的馬克思主義者所默認的——具有通常的經驗的意義,要不就毫無意義。關于黑格爾哲學對他的影響,參閱后面,第三章,第1b節。
[12] 卡爾·亨利希·馬克思(1818—1883)是一個十足的資產階級環境的產物(但這種環境未能維持他在經濟上的獨立),是一種十足的資產階級教育的產物,這種教育把他變成了(正像它把那么多的人變成了)一個知識分子、一個急進派和一個學者——這種急進主義是屬于他那時代的資產階級類型的,這種學者的學問是屬于歷史學和哲學類型,而與數學和物理學類型不同的。由于客觀的情勢,同樣也是由于個人的選擇,他從事新聞事業而沒有去從事學術生涯,并在 1843年去過巴黎,在那里他遇到了恩格斯,也遇到了經濟學(這他在以前只接觸到邊緣),在那里他使自己明確地站到了社會主義者的立場上。從1849年起他長期定居在倫敦,對于他這樣一個酷嗜書本的讀者來說,這就差不多等于是說,他長期定居在大英博物館附設的圖書館。積極的革命主義——像他于 1848年在德國所實踐的——已經結束,在他剩下的半生中,他的研究工作就只是被賺取他的面包的必要活動(部分地靠從事新聞工作)打斷過,只是被他在第一國際中的活動(1864—1872年)打斷過,到后來也被日益衰退的健康情況打斷過。他的標準的傳記依然是F.梅林所寫的那一本(1918年)。雖然這本書在某些方面比作者的其他作品所受到的狹隘偏見的損害要小一些,并且一般說來是值得推薦的,但它在一個方面卻令人要為馬克思抱不平:它對馬克思工作中的科學因素完全未能加以應有的重視。我們自己在馬克思的著作中可能會找到關于意識形態上的偏見的豐富證明,但梅林歸之于馬克思的,卻只有表述無產階級思想意識的動機而沒有其他的東西(自然他的用意是在恭維):他這樣做是走得太遠了。
[13] 馬克思也這樣來欺騙自己,并用下面的辦法在他的信徒中培養同樣的幻想:他在他的構造物中嵌入了足夠多的這樣的辭句——其中有一些是非常粗魯的,這些辭句的確是每一個人都能看懂的,而這些辭句就是馬克思主義對粗俗的人,也許甚至是對這個名詞所沒有包括的人們所意味著的東西。
[14] 如果情形是這樣,那就會替奧斯特瓦爾德的理論提供另一個例證,他的理論是:思想家在三十歲以前,就擁有了他們真正具有獨創性的想法。
[15] 關于馬克思是否改變了他的計劃以及為什么他要改變計劃的問題,我要說的就只這些。這個問題對“馬克思學”來說雖然很令人感興趣,它同我的解釋卻完全沒有關系。在所有一切時間拉得很長的研究工作中,計劃的改變都是容易理解的。可是,參閱 H.格羅斯曼:《馬克思〈資本論〉結構的原來計劃的改變及其緣由》,載《社會主義和工人運動史文庫》,1929年。
[16] 正是在這個領域內,梅林對馬克思學說的解釋(說它是無產階級意識形態的一種言辭表述)最接近于真實。我們同他的爭執,只是在他把這種解釋推廣到馬克思的全部著作。
[17] S.N.H.蘭蓋(1736—1794),律師和新聞記者,是一個多產的和好斗的作家,很難把他歸入哪一類。他批評重農學派(《對現代學者們的答復……》1771年),參加過當時的許多論爭,而沒有作出什么建樹。但他有一本書卻使我們很感興趣,即他的《民法理論》(1767年),這既不是因為它攻擊了孟德斯鳩,也不是因為莫雷萊的辛辣的回答,而是因為它闡明了一種十分精細的歷史社會學,其中心題旨是群眾的被奴役。據我所知,這本書并沒有產生很大的影響。但是,至少作為一種征兆來說,這本書是矗立在或靠近這樣一種思想意識的源頭的:這種思想意識是馬克思以及其他許多的人——其中也有非社會主義者——拿來代替資本主義的現實的;甚至在今天,愚而好自用的人的熱情也是靠這種思想意識來維持的。蘭蓋不僅提供了這幅圖畫,而且還提供了用來觀察這幅圖畫的特別精神。舉一個例子就可以說明這一點。蘭蓋采納了這種理論:在文明的開端,有著生活在實質上是平等狀態之下的農業居民;由于一些好戰的部落征服了這些居民,并自立為他們的領主,于是產生了一種封建的社會。這種理論是可以說許多話來為它辯護的,它在事實上為某些現代的史前學家所接受。可是,在這種產生領主和農奴的征服所造成的結果中,就有著我們包括在“文化”一詞之內的一切東西。然而蘭蓋不能夠看到這一點。在他看來重要的,只是征服這個事實,而再沒有別的。而他的結論就是道德的憤怒,也再沒有別的。
[18] 要注意,就理論而言,這就使得馬克思成為一個英國的經濟學家。而他也的確是一個英國經濟學家。
[19] 第二個試圖從事這一任務的經濟學家是龐巴維克(參閱后面,第四編,第五、第六章)。兩人的類似之處,被措辭用語和表面裝飾掩蓋起來了,然而這種類似是實在的、密切的。
[20] 馬克思學家有時談到馬克思的方法在本質上是“歷史的”。這個用語在這個場合有兩種不同的意義:首先,它意味著,馬克思理論的各個不同部分按照馬克思的原意可能是用來分別應用于各種不同的社會狀態的;其次,它意味著上述“進化的”一詞所意味著的東西。兩種意義都是可辯護的。但這個用語依然是不恰當的,因為它還包含不適用于馬克思理論的其他意義——其中之一就是最自然地和“歷史的”一詞聯系在一起的那個意義。(關于馬克思理論的進化的方面,參閱后面,第三章,第4b節。)
[21] 也許無需再一次告訴讀者,所有這些是多么的不完全。但是有一點是值得明白提出的。我強調了亞當·斯密和李嘉圖給予馬克思的影響。我提到魁奈的影響只是作為一種可能性,因為馬克思的模型很可能是在李嘉圖的基礎上獨立發展而來的。但某些其他可能的影響,我根本沒有提到。有許多是為其他歷史學家所主張的;既然馬克思對于文獻的知識幾乎是應有盡有,就不能排除他們是正確的這種可能性。但是并沒有令人信服的理由,要假定有比他曾經閱讀過、分析過和批評過許多其他的人一事必然會包含的影響更為具體的其他影響。因此,為了節約篇幅,我沒有提及任何已經提出的意見。事實上,當一個人一旦了解了李嘉圖的影響——這是馬克思一點也不掩飾的——的重要性以及馬克思的才智以后,他就會自然而然地對這些意見不再感到興趣,至于剽竊的指控就更不要談了。
[22] 保羅·M.斯威齊:《資本主義發展的理論》(第二版,1946年)。我推薦這部書,并不意味著我同意斯威齊的全部解釋,特別是在他企圖把馬克思變成一個凱恩斯主義者這一點上。請注意他的書目中所列的書都是挑選得很好的,我只有一本書要加進去:W.萊克塞斯:〔熊彼特在這里寫下了龐巴維克批評馬克思的一本書的名字,《馬克思體系的終結》(1896年)——這顯然是一個錯誤。他想要提到的,也許是萊克塞斯在《資本論》第三卷出版以后所寫的一篇書評,即《馬克思〈資本論〉的最后一卷》,載《經濟學季刊》, 1895年10月。〕博特基威切的貢獻的重要性,在斯威齊的原文中曾予以充分的強調。
[23] 《共產黨宣言》自然也是不可少的。但除了想要做一個“馬克思學家”之外,為了任何目的,我想除了一本書之外,再也毋需加上什么了:《法蘭西階級斗爭》,包括 1848—1850年間所寫的幾篇文章,1895年作為文集刊行,恩格斯寫了一篇導言。只有“馬克思學家”才需要去閱讀馬克思的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