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想知道……”
“整個縣我們已知的有28個人,包括孩子和婦女。救出來……”單警官的聲音顫抖,似乎有些說不先去了。
廖警官示意他把車停在一塊巖石后面,拍了拍單警官的肩膀道:“剩下的還是我來吧。”他回過頭來,看似波瀾不驚的臉,眼神中復(fù)雜的情緒連我一個陌生人都能看出他的悲痛,“救出5個,兩個女學(xué)生,3個小娃娃。有個姑娘回家后患了PISD,自殺了……有個孩子出生的時候有黃疸,救回來時候才四個月,后來到醫(yī)院,沒救回來……為了這個沒救活的孩子,隔壁鄉(xiāng)的一個民警還被打折了腿,還有個還在實習(xí)期的小孩兒可能下半輩子都只能在醫(yī)院里過了,你說可不可笑?”他戲謔地說著,月光照著他臉上忽明忽暗的傷疤像是在替他訴說一切,“所以你們以為我們警察就是萬能的?在老鄉(xiāng)眼里,我們就是瘟神,一來肯定就沒好事,還搶他們孩子、老婆……見著都往死里打。不好意思我說多了。”
單警官已經(jīng)小聲抽泣起來,廖警官“啪”一掌拍在他后腦勺上,笑著說到:“瓜貨!帶你這么久一點長進沒有,就知道哭!”
單警官的抽泣戛然而止,而我的心久久不能平復(fù)。
“就是這家。”單警官指著一棟灰黑的瓦房。
八點左右,村里的大喇叭響起,廣播著關(guān)于這次宣布政府糧補的集合通知,不一會兒,各戶人家三三兩兩的集結(jié)出來,直到這些人消失在我們的視野里,廖警官才帶我們下去。沿著崎嶇的小道,我們一路小跑,跑到村落再回頭望才發(fā)現(xiàn)我們車子隱蔽的地方極佳,在村子里根本看不到。
廖警應(yīng)該是怕我和凱文兩個人不太靠得住,所以決定跟我們一起進村。
凱文在門口幫我們把風(fēng),我跟廖警官搜遍了所有的屋子,但是一無所獲。
“難不成一起帶去開會了?”廖警官喘著粗氣說著,但是瞬間他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沒生娃,不會帶著出現(xiàn)在那么多人面前。”
“來人了,來人了!”凱文驚慌地跑進來通知我們,本想躲進屋子里,可還沒來得及就被來的人逮了個正著。
“你是警察,我認識你。”嗑著瓜子的婦女挺著大肚子歪在墻角。
廖警官一拍腦門,懊悔地低聲念叨:“就知道不該進來。”
“是來救這家新媳婦的?”
“不是……大姐……”
“找不到不是?”
“我數(shù)一二三咱們沖出去……”廖警官小聲道。
“我知道她在哪。”聽到這句話,我們剛邁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
她緊接著說道:“我知道你們來做啥子的,我可以告訴你們她在哪,但你們得帶著我一塊走。”
我和凱文愣在原地,但是廖警官很快便反映過來。
“可你大著個肚子……”
“沒的事,我身體健實得很。”
“好吧,先救人,剩下的出去再說。”
說罷這位大姐把手里所有的瓜子都扔了出去,指了指院子里一口破破爛爛的大缸,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我給你們把風(fēng),你們快去。”
廖警官一錘手,恍然大悟地說道:“小伙子,幫我把這口缸挪開。”
凱文雖然沒明白,但也立刻幫手開始挪。廖警官補充道:“我們這里愛吃腌菜,所以家家都有地窖,剛才我沒想起來,這大姐一提醒,我才發(fā)現(xiàn)這口缸放的位置這么奇怪,腳下還有風(fēng),應(yīng)該就是地窖口了。”
果不其然,缸下確實有一塊木板,我們留凱文在外接應(yīng),便拉開木板,順著梯子下去,在一堆壇子后面,有一個昏迷的少女,被繩子和拴狗的鐵鏈綁著……
“快去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
廖警官舉著手電讓我往前走,可我的腿卻顫抖得不聽使。
“快過去啊!”
倒在墻角的少女,衣衫襤褸,頭發(fā)凌亂地散在臉上,嘴角還滲著血。
我鼓氣勇氣走上前,把她的頭發(fā)撥開,眼淚止不住地涌了出來。
“這個畜生,怕她跑就在自己出去的時候把她打暈。”廖警官在身后罵著,我喊了幾聲,梁歡才微微睜開眼睛,也許是因為光線太暗,又或者是因為受到了太多非人的折磨,她批命掙開,哭喊著救命。
“別喊小妹,把他們招來。”廖警官想捂上梁歡的嘴,卻被她狠狠咬了一口。
“梁歡你睜開眼看看是我,鹿老師,我是鹿老師啊,梁歡!”
“鹿老師……”梁歡終于在看清我的臉后平靜了下來,“真的是你……鹿老師……”
她撲在我的懷里不敢大聲哭,卻劇烈地抖動著。
“現(xiàn)住不是哭的時候,我估計剛才那一哭外面可能聽見動靜了,算算時間他們也快回來了。”廖警官用石頭砸著鎖鏈,索性這鏈子銹得厲害,沒幾下就砸開了。
想起平日里梁歡那么機靈活潑的性子,現(xiàn)在卻像是丟了魂一樣,眼神都失了生息,我心里真是揪著疼。
廖警官背著梁歡剛出地窖,就聽見一陣騷動,果然是有人聽見動靜,跑了回來,我們拔腿就往外跑,但帶著個孕婦,又背著人完全跑不快。
剛出院子就跟來的人撞了個正著,就聽見他一嗓子吼,瞬間遠方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了好多人,各個還都拿著家伙。
“自己能走么?”廖警官把梁歡放下來問到。
梁歡點點頭,似乎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強烈的求生欲從她眼里流漏出來。
四人加快了腳步,但是身后追趕的人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響……
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涌上心頭,沒跑多遠,前面也出現(xiàn)了幾個拿著棍子的人,我們被圍起來了……
我們被前后兩隊人圍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們叫囂著,威脅著,用盡他們所知道的所有手段,眼看著棍子就要打下來了。
“住手!”“啪!”廖警官向天鳴了一槍。
人群向后退了一些,就連我也被嚇得捂上了耳朵。
凱文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緊張。可我看了眼廖警官得手槍,心里更加緊張了。這種手槍我在電視上見過,我管他叫左輪手槍,應(yīng)該也就只有五發(fā)子彈。憑我對我國人民警察的了解,這個槍也就是擺設(shè)用來嚇退人的,不可能開槍打老鄉(xiāng)。舉著武器的一群人被嚇了一跳后很快也反應(yīng)過來,知道警察就是嚇唬他們,于是又朝我們聚攏了。
眼瞅著我們跑不了了,凱文突然開口了:“各位鄉(xiāng)親父老,你們這是要做什么?”
“搶我的媳婦,我搶回來,警察怎么還開槍打人呢?”
說話的應(yīng)該就是王福了,少著一條胳膊,俗話相由心生,他的長相也只能用賊眉鼠眼來形容。按理說殘疾人我們應(yīng)該抱以同情或者寬容,但他這信口雌黃的本事,著實讓人可憐不起來,那語氣氣得廖警官青筋都爆出來了。
“你媳婦?你媳婦叫什么?哪里人?今年幾歲?”凱文質(zhì)問著。
“梁歡!今年……今年20……你問這么多干什么?”
“你連她信息都說不全。”
“她是我花錢買來的!就是我兒媳婦!”王福的媽媽跳著腳嚷著。
“我國法律規(guī)定,拐賣婦女兒童的處以5年以上有期徒刑,并罰20萬。”
凱文說得有理有據(jù),要不是看到廖警官緊皺的眉頭,我差點都信了。
我把梁歡護在身后,她抖得越發(fā)厲害。
“我的媽啊!你們這群強盜,仗著自己有槍就欺負人啊。”王福的媽媽坐在地上哭喊起來。
“呦,撒潑打滾還行,看你們村也架著天線,應(yīng)該都看過電視吧?今日說法看過沒?法治在線看過沒?”我也加入了凱文的勸降行列,“今天讓我們把人帶走,我們就當什么都沒發(fā)生,但要是不讓我們走……”
“鄉(xiāng)親們,他們在錄像!”不知道人群里誰喊了一聲,人群又憤怒地準備動手。
“我就說跟他們講道理沒用!”廖警官再次把槍舉起,似乎是準備再來一槍震懾下。
“你錄像干什么?”
“這叫執(zhí)法記錄……”
我們互相埋怨著卻找不到如何逃離的辦法。
“等等!”一個聲音從人群中傳出,“圓圓?”
人影走進,卻是個比我還要矮的男人,背后馱著個大羅鍋,一瘸一拐地走到我們面前。
“圓圓你在這做啥子,快跟我回家!”說罷他的手向我身后的孕婦伸去。
被她稱作圓圓的女人伸出的手又立刻收了回來,“我不。”她倔強地搖著頭道。
“你個死丫頭!想造反是不是?”另一個潑婦沖了出來,上來就準備動手,被這個駝背的男子攔住。
“娘!她還懷著孩子呢!”
“強子,你也瞧見了,她這是要跑!”
駝背的男人望著圓圓,像是在等一個答案。
“我必須回家,那年我就是因為要給我爸賺醫(yī)藥費才被拐來的,三年過去了,他也不知道怎么樣了,我一定要回去看看。強哥,你放我走吧。娘,您也是有兒女的人,如果自己快不行了,您難道希望兒女不在身邊?”
“你個臭婆娘,還詛咒我!”
“老太太,你講點理行么!”我一把抓住強子娘舉起要打人的手,“你也是有孩子的人,還有你們。”我把她的手甩開,感覺自己胳膊都被晃斷了,沒想到人老勁兒還不小,“你們也是為人父母的,如果自己的孩子被別人拐走了,你們怎么想?你們買來的?當事人同意你們買賣了么?是人!不是牲口,說買就買的。還有沒有點王法。”
凱文朝我點點頭,眼睛里滿滿的稱贊,梁歡抖得也沒有那么厲害了。
“娘,我們走吧。”駝背的男人拉著他的母親準備離開,“圓圓,你要是想回來……算了,你要是想我……算了……孩子要是不方便,你就找人送回來……”
“強哥……我叫陳慶芳……D市人……”
強子的背影突然落寞起來,聽到這句話后,轉(zhuǎn)身向周圍的鄉(xiāng)親喊道:“讓他們走吧!”
“不可能!”王福依舊不依不撓,人群中也有一些支持他的聲音。
“我們村哪有娶來的媳婦讓人搶走的道理,讓隔壁村知道了還以為我們好欺負!”身后不知誰喊著,聲音越來越近。
幾個干凈利落的動作甚至我都沒看清楚,在我反應(yīng)過來之前,凱文已經(jīng)把偷襲我們的人的棍子奪下了。
“打人啦!打人啦!”凱文揮舞著棍子,裝模作樣地喊著,“瞎喊誰不會啊,襲警也是要關(guān)監(jiān)獄的知道不知道?”
又有幾個激進分子上前,結(jié)果被凱文三五下就解決了,我已經(jīng)驚得嘴巴都合不上。
“再來?”凱文挑釁地喊著
本來有幾個壯漢準備上,但是被他們自家的媳婦拉了回去。也許是出于怕受傷,也許是剛才的某些話觸動了他們,當強子再次聲嘶力竭地吼出“讓開”之后,村民們互相拉扯著,讓出了一條通道。
“強哥,你可以來找我……”這是我們臨走前陳慶芳說得最后一句話。
人都是脆弱且從眾的,也許當初買回陳慶芳并不是他的本意,但相比身體的缺陷,心理的匱乏才更加可悲。
等到我們回到B市,校長親自幫我頒發(fā)錦旗,張書記告訴我開學(xué)后將進行一個教師內(nèi)部的表彰大會。
可相比這些,我更在乎梁歡,她的臉上,我再沒有看到那曾經(jīng)快樂無憂的影子……
“校長,梁歡她……”
“你放心,鹿老師,我們已經(jīng)幫她安排好去澳洲的一所大學(xué)。”
“可是她剛剛……”
“多少學(xué)生想去都去不了呢,這么好的機會對吧,鹿老師的弟弟?”
凱文敷衍著張書記,梁歡就靜靜地坐在旁邊,好像我們談?wù)摰倪@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
當她父親梁三趕到的時候,我怎么也不會想到,一個七尺皮膚黝黑的漢子,跪在地上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