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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的結構

王夫之首先主張《禮魂》為送神曲,后來王邦采、王闿運、梁啟超等皆贊成之。近人鄭振鐸、孫作云、丁山諸先生又以《東皇太一》為迎神曲。這一來,十一篇除去首尾二篇,余下九篇,篇目與篇名的數字合了,于是九歌之所以稱為《九歌》,他們說是得到了解釋。但有人以為這說法太巧,不敢置信,依然傾向九為虛數的解釋,那未免太拘泥了。然而這拘泥也許是有點道理的。因為專憑一個數字的吻合來斷定《東皇太一》《禮魂》為迎送神曲,這種說法確乎是太重視形式,而且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其實十一篇中的二篇(《東皇太一》《禮魂》)自有其本然的和內在獨立性;這獨立性并不因中間是否恰恰九篇而動搖。換言之,假如中段是八篇或十篇,那首尾兩篇依然應當是迎送神曲。

迎神送神本是祭歌的傳統形式,沈約說得最透徹:

宋及東晉,太祝惟送神而不迎神。近議者或云:“廟以居神,恒如在也,不應有迎送之事。”意以為并乖其衷。立廟居靈,四時致享,以申孝思之情。夫神升降無常,何必恒安處所?故《祭義》云:“樂以迎來,哀以送往。”鄭注云:“迎來而樂,樂親之來,送往而哀,哀親之往,其享否不可知也。”《尚書》曰:“祖考來格。”《詩》云:“神保?歸。”注曰:“歸于天地也。”此并言神有去來,則有送迎明矣。即周“肆夏”之名,備迎送之樂。古以尸象神,故《儀禮》祝有迎尸送尸。近代雖無尸,豈可闕迎送之禮?又傅玄有迎神送神哥(歌)辭,明江左不迎,非舊典也。(《宋書·樂志一》)

《東皇太一》《禮魂》中迎送的口氣,原文已表現得相當顯著。再看兩漢以來繼承《九歌》系統的祭歌,便更明白。漢《郊祀歌》是仿《九歌》而作的,《練時日》與《赤蛟》相當于《東皇太一》與《禮魂》,其間迎送的口氣至少是依然保存著,假如沒有加強的話。

謝莊作宋《明堂歌》,其首尾兩篇直題日《迎神歌》《送神歌》,而《宋書·樂志》明說這“迎送神歌,依漢郊祀三言四句一轉韻”。

《明堂歌》出于《郊祀歌》,《郊祀歌》出于《九歌》。《明堂歌》有迎神送神,則《九歌》的《東皇太一》《禮魂》即迎送曲,更覺可靠了。此后唐代的宗廟樂章,如《五郊》《朝日》《祭神州》《祭太社》《蠟百神》等,往往只有迎送神曲二章。尤其有趣的是文人模仿九歌體的作品,如王維《祠漁山神女歌》,也沿用著這種格式。我們因此疑心一迎一送是原始祭歌的本然形式,《九歌》中段九篇是演化過程中隨后插入的。二篇的原始形式是固定的,插入的部分便可不拘定數,故《九歌》插入九篇,《郊祀歌》十七篇,《明堂歌》七篇。唐宗廟樂章和王維《祀漁山神女歌》只一迎一送共兩篇,可說明又回到原始祭歌的本然形式。由此看來,我們又可以說,今《九歌》十一篇中首尾兩篇是主體,其余九篇是客體。今以《九歌》統稱十一篇,不免有反客為主的嫌疑。

就歷史上祭歌形式的沿革來推求兩篇的獨立性,只是一種表面的、初步的觀察。那樣的結論只能給我們提供一個假設,我們還得分析《九歌》本身,來試驗那假設的準確性。我們最好能在內容和音節等方面,找出二篇與九篇的差別,以為坐實那假設的根據。現在即依理想,將我們分析《九歌》的結果列表于下:

雖然九篇中本身也不甚一致(這問題下文再討論),但二篇之當單獨為一類,則甚顯然。音節上轉韻或不轉韻是一個最干脆最富客觀性的事實,恰巧在這一欄里,二篇與全部九篇有立于相反的地位,這是值得注意的觀象。內容四欄的順序排列下來的,在第四欄里我們直認兩篇為祭歌,而九篇之中兩組皆否,這與上文我們說兩篇是《九歌》的主體,九篇是客體,意義完全一致。這是極端重要的一點,因為它表明歷史的觀察與九歌本文的分析——內證與外證——完全符合了。《東皇太一》與《禮魂》在十一篇中,不但合構成一個獨立的單位,而且是主要的基本的單位。根據上文所引沈約的話,祭祀中最主要最基本的活動,莫過于迎神送神,《東皇太一》《禮魂》在樂章中既是主要的基本的部分,那么二者即迎送神曲,自然不成問題。

既然只有迎送神曲才是真正的祭歌,而十一篇中迎神題作《東皇太一》,送神題作《禮魂》,看來這祭典中被祭的對象很可能只《東皇太一》一神。《東皇太一》詞曰:“穆將愉兮上皇。”上皇即“東皇太一”,那么,唱《東皇太一》時所迎的神,即“東皇太一”,是不成問題的。迎的既是“東皇太一”,而《禮魂》正是配合著《東皇太一》而為一迎一送的送神曲,那么唱《禮魂》時所送的神似乎也還是“東皇太一”了。就《禮魂》的標題看,誠然不能得到這結論(詳下),就歌詞看,卻是可能的。比方歌詞中“春蘭兮秋菊”一語,所表示的致祭的季節,便與謬忌方祀太一所謂“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東南郊”(《史記·封禪書》)相合,若謬忌方與《禮魂》相參證,《禮魂》與《東皇太一》的關系便不難窺見了。總之,《東皇太一》所迎的,與夫《禮魂》所送的神應該都是“東皇太一”,這也是最自然最合理的看法。

在前面的表里,我們指出了二篇是祭歌,同時也指出九篇的前八篇是戀歌,后一篇是挽歌,總之都是非祭歌。九篇既非祭歌,然則那九種神是干什么來的呢?這問題漢《郊祀歌》中有了答案:

千童羅舞成八溢(佾),

合好效歡虞(娛)太一,

九歌畢奏斐然殊,

鳴琴竽瑟會軒朱。(《郊祀歌·天地章》)

這九歌正指那除去一頭一尾的九篇。“九歌畢奏”既是“虞(娛)太一”的手段,那么九篇便該是娛神的節目,或侑神的樂章,因之那九種神的地位便等于被請來助祭或助興的陪客。現在參照著漢人所記載的漢制,我們可以想象出當時祭場上有如這樣的一幅畫面:代表東皇太一的靈保(神尸)莊嚴而玄默地坐在廣三十步高三十丈“有文章采鏤黼黻之飾”的八觚形的紫壇上,在五音繁會之中,享用著那蕙肴蘭藉,桂酒椒漿的盛饌,壇下簇擁著扮演各種神靈及其從屬的童男童女,多則三百人,少亦七十人,分為九班,他們依次地走到壇前,或在各自被指定的班位上,舞著唱著,表演著種種程度不同的哀情的以及悲壯的小故事,以“合好效歡虞太一”。這情形實在等于近世神廟中的演戲,不同的只是在古代,戲本是由小神們演出給大神瞧的,而參加祭典的人們只是沾大神的光而得到看熱鬧的機會而已。在上述情形之下所演出的九出小歌舞劇,便是所謂《九歌》了。

講到這里,我們必定馬上想到現在《楚辭》中《九歌》的總標題和一部分小標題很不妥當。被祭的神本只有東皇太一,而祭東皇太一的典禮,實即郊祀,這是可以從下列各漢人記載推測出來的:

古者天子春秋祭太一東南郊。(《史記·封禪書》引謬忌方)

鼓和樂于東郊,致魂靈,下太一之神。(《初學記》一五引《樂葉圖征》)

武帝定郊祀之禮,祠太一于甘泉。(《漢書·禮樂志》)

合好效歡虞太一。(《漢郊祀歌》)

漢《郊祀歌》辭出于《九歌》,上文已經提到,漢郊祀禮大概也出于楚制:漢人祭太一的歌辭稱《漢郊祀歌》,楚祭東皇太一的歌辭,所以應稱《楚郊祀歌》,或詳細點,叫《楚郊祀東皇太一樂歌》。十一篇中首尾二篇今稱《東皇太一》與《禮魂》,也不妥當,不如仿《漢郊祀歌》摘篇首數字為題之例,稱為“吉日”與“成禮”,或徑稱為《迎神歌》與《送神歌》亦可。今將新舊標題對照列表于后:

一切混沌的觀念被澄清了,淆亂的名稱被糾正了以后,侑神歌辭恰恰剩下九篇,我們滿以為《九歌》的名稱便是適應這九篇的數字而產生的。其實不然。問題還不只那樣簡單。九篇侑神辭并不成為一個單純的、統一的單位,我們在前面已經提過了。關于九篇中前八篇與后一篇《國殤》的差別,在前面我們只指出一部分。現在合并前面已經指出的,再將全部的差異點列成下表:

誠然八篇之中也有些不一致的地方,但其差別遠不如八篇與《國殤》之間大。對于《國殤》,八篇又自成一單位,是很顯著的事實。

然而問題的復雜性似尚不止此。《禮魂》這標題的意義是可疑的。今本《楚辭》題為《禮魂》的歌詞,是送神,不成問題。但《禮魂》二字的意義卻與送神(東皇太一)無涉。東皇太一即上帝,上帝不當稱魂(魂只是人的精氣)。以“成禮兮會鼓”與“禮魂”字面相同為理由,來證明《禮魂》為此篇原有的標題,是似是而非的話。《成禮》之禮分明是名同。《禮魂》之禮則非動詞即形容詞,兩禮字根本不是一回事,那只是字面的偶合而已。《禮魂》似當與《國殤》為一類。洪興祖曰:“或曰,《禮魂》謂以禮善終者。”意謂其與死于非命的國殤為同類而相反的兩種人鬼,這似乎是最合理的一種解釋。我們還可以引漢人的話來支持他。

“宗廟小祀,謂祭殤與無后,及司勛功臣亦祭于廟。”(《周禮》酒正、肆師兩疏引馬融說)

很可能《國殤》祭殤與無后,《禮魂》祭司勛功臣,而祭東皇太一(上帝)是宗廟大禮,祭國殤、禮魂是隨著大祀舉行的小祀。如果這推測是對的,則今本《楚辭》的《禮魂》有目無詞,后人以《禮魂》之目加之于送神的《成禮》章的詞上,是張冠李戴。這樣看來,除迎送神曲二篇外,《九歌》本有十篇。第十篇即《禮魂》,原辭之所以被遺失,許即誤于那歷史上相傳的《九歌》的舊名。原始《九歌》之“九”本不是代表篇目的數字(但也不是虛數,說詳下。)楚郊祀侑神樂歌,相沿亦稱《九歌》。后人誤會,以為《九歌》不當有十篇,于是刪去最后一篇,以求合于歌名數字。然而詞刪而目未刪。未被刪去的目無所附麗,久而久之便黏上了距程最短的送神曲,而成為今本《楚辭》的《禮魂》了。依上文的分析,十一篇之詞又當分為下列三組:

(一)東皇太一,二篇(迎神送神)

(二)國殤、禮魂——二篇亡一篇

(三)東君、云中君 湘君、湘夫人 大司命、少司命 河伯、山鬼——八篇

就宗教的意義講,郊祀的對象是東皇太一,所以(一)是主體,(二)(三)都是客體,因之(二)(三)性質相近,可合為一類。就倫理的意義講,(一)祭上帝(東皇太一),所謂宗廟大祀,是報德。(二)祭國殤、禮魂,所謂小祀,是報功,二者都是較理性化,較進步的宗教祀曲。相反的,(三)東君以下都是自然神(二司命本是星名),他們的出場實代表著較幼稚,較原始的巫術降神。所以依這種觀點,(一)(二)性質反而相近,可合為一類,(三)則獨為一類。依前一種看法,(二)(三)合為一類,則《九歌》有十篇。依后一種看法,(三)單獨為一類,則九歌只八篇。所以經過仔細分析,所謂(九歌)者偏偏任憑怎么計算,總不是九篇。但正如前面我們所說的,縱使中間是八篇或十篇,也不妨害那首尾兩篇是迎送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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