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葉飛嵩投擲火把那一幕大家也都看到了,黑螄蟲也有趨光性,且遇火則燃,當下再不遲疑,都跟著他下到河里,山外雖是酷暑時節,但山腹內燭陰河河水冰寒刺骨,好在河水不算太深,只到齊腰的地方。耳邊振翅聲漸大,黑螄蟲很快盤旋到了所有人頭頂上方,不少甚至直接朝他們手中的火撲來,吳貳這才看得真切,黑螄蟲體如蒼蠅卻又多了兩對尖角,半身暗紅,尾部有長絨毛。
“不行……我實在走不動了……這水好冷。”周芩停在水里,臉色蒼白若紙。一旁宋攀也到了極限,只能放下胡葵,攙扶著她站在水里,其他人不斷晃動著火把驅趕飛近的黑螄蟲。
“可現在能怎么辦?在這里站著也是等死!”劉文通低喝著,呼呼喘著氣,吳貳知他所言非虛,他們五人常年在山里活動,備齊了這么多進墓工具,不可能是盲目來到宿城地界,如此舍身犯險自然做好了最后的覺悟,但三個女孩卻不然,跟吳貳他們一樣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狀況,意志很容易就給擊潰。
“水里有東西過來了!”丁勉沉聲提醒,隨即看了葉飛嵩一眼,吳貳也很快感受到,燭陰河河水本水勢輕緩,此刻卻慢慢有暗流涌動感。
葉飛嵩取下軍用水壺交給丁勉,然后走到吳貳旁邊站定:“看樣子水里來的東西不小,但下游水位淺,即使來了龐然大物也會擱淺。”話音剛落,遠處有物掀起巨大水花聲,吳貳下意識后挪了幾步,心頭泛起莫大絕望感,難道那些不好的預感真的要應驗了嗎?
丁勉打頭陣站在最前邊,隱隱看到兩股水花在河中交替穿插由遠及近,聲勢大得駭人,莫雨軒已將匕首握在手中,才一瞬,水花轟然四濺,火光中,就看到兩條酷似虎鯊的黝黑大魚躍入高空,體側各有一道隆起的黑脊由腮入尾,嘴扁牙尖的猙獰模樣甚是可怖,頃刻驚得漫天飛舞的黑螄蟲四散而開,緊接著,大魚身體直接朝僵立水中的人群俯沖下來,諾大的陰影剎時如山壓下……
“南無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啰耶……”
有稚童梵音入耳,起了風,蒼涼的嗚咽聲仿佛掀動了一層覆蓋千年的輕紗,撩開古舊風鈴下的歲月痕跡。
吳貳睜開眼,置身于一片灰蒙中,肩背疼痛難當,有水瀑跌落聲從遠處傳來,他努力撐起身體,視線開始打量周遭。
“啊?!”然而才轉過頭,吳貳為所見之景徹底結舌,原來自己醒來的地方鋪滿了平坦方磚,而身后便是三步長階,階臺之上,赫然矗立著一座紅墻古剎,頭頂洞口有光束落下,寂寂灑在古剎斑駁的紅墻上,偶有清風從洞口帶下凋零的枯葉,也似點醒了古剎灰瓦檐角的輪回。
靜默中,忽聽得一聲脆響,不知身處何處的吳貳扭頭看向古剎西南角的黑暗陰影里,竟有人慢慢走了出來。
“還好你小子沒出什么意外。”聲音再熟悉不過,來人活動了幾下胳膊,輕笑看著一臉茫然的吳貳。
“這是哪里?”吳貳見是葉飛嵩也松了口氣,問道。
“木佛寺。”誰知葉飛嵩回答得很輕巧,眼神里更是閃動著久違的光。吳貳微微詫異,葉飛嵩也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將手中水壺拋給他:“喝點水,先休息下恢復恢復體力,這里看著平靜,卻并不是什么安全之地。”
吳貳的確口干舌燥,咕嚕咽了幾大口拋還給他才繼續問道:“怎么只有我們兩個在這里,其他人呢?”
“不知道,也許活著,也許死了。”這話從葉飛嵩口里出來顯得異常平靜,吳貳停下手中動作直愣愣看著他,不得不重新審視目下狀況。
“不過也不用太過擔心,丁勉那邊至少還保證你那個朋友還活著。”
“什么意思?”
葉飛嵩頓了頓,微微一哂:“這趟來空憐山尋找古墓確是不假,但也沒有想象的那么容易,莫雨軒他們表面偽裝成常年在外旅行的驢友,實際上是循影組織的情報搜查員,對所謂古物根本沒有興趣,他們只是為了搜集關于巫族的資料罷了。”
“……”吳貳徹底失語,拿起自己腰間水壺準備飲用,卻被葉飛嵩攔下,“在古海象魚口中吞咽了過高鹽分的水,我知道你渴,但你那壺里裝的可不是水。”
吳貳這才想起來,軍用水壺是之前葉飛嵩給他的,當時他的確有說壺里裝的不是水,“那……裝的什么?”
“血。”
“血?!”
葉飛嵩發現自己壺中水也飲盡,解釋說:“棱皮龜血加了天竺子而已,特別容易吸引燭陰河中的古海象魚。”
“你是說燭陰河里朝我們襲擊的大魚是這玩意引來的?!”吳貳心頭一緊。
“不然呢?沒有那兩條古海象魚,我們又如何能來到這里?”
“你們早有預謀!”下意識的,吳貳抓緊了手中可利用的器具。
葉飛嵩苦笑搖了搖頭:“我要對你有歹意,早在發生泥石流那會兒我就根本不會出手救你。”
話雖沒錯,但吳貳也實在猜不透這其中原委,不過有幾點倒是此刻明白過來,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這么說來,周游的死也是因為你?”
“怎么說?”葉飛嵩饒有興致挑起一眉。
“其實你早就知道山里這場雨會湮沒去往丘祭陵的捷徑,所以才提議走燭陰河,既然有想引來海象魚的打算,就必須迫使大家都走入水里,而把黑螄蟲弄醒是再好不過逼大家踏進燭陰河的方法,我記得你說過,有一種玲瓏草燃燒的氣味會喚醒它們,周游跟我們一樣穿著防水雨衣,不可能偏偏他全身沾到蚩槐汁液,除非有人早在他身上動了手腳,而且我猜,那也根本不是蚩槐汁,而是你事先備好的玲瓏草汁,你有意給大家做了示范,利用火就可以燒掉草斑,可燒完之后就會有一股辛辣氣味散出,周游被火焚燒至死,就是為了喚醒壁頂的黑螄蟲對不對?!”吳貳死死盯著葉飛嵩,突然感覺面對的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在你交給我軍用水壺的時候我就該想到的,你說壺里裝的不是水,我就真的沒有再擰開檢查過,那時候我打從內心信任你,覺得你會保護大家的安全,因為一路上你也的確這么做著,但我萬萬沒想到,你恰恰利用了我的這種心理。”
“啪啪……”聽完吳貳一席話,葉飛嵩忍不住拍起手來:“看來你不僅學好了法醫專業,連刑偵分析也不遑多讓,難得,難得啊。”
“你這是在謀殺!”吳貳怒喝,與葉飛嵩冷冷對峙。
“其實啊……有些東西也是命中注定,就好比你來到宿城地界開始,一路上你聽到巫族這個名字的時候,難道就一點都不感到驚訝?”
“這跟我有什么關系?”
“哈哈哈,關系跟你可大著呢,千年前的巫族大祭司,正是綺里家族的綺里云棠。”
“……!”吳貳臉色微白,綺里云棠這四個字他再熟悉不過,家中供奉的那塊牌位上就是刻的這個名字!難道自己真跟巫族有瓜葛?
但很快,吳貳冷靜下來,如果真如葉飛嵩所言已是千年前的巫族,時至今日,又有誰可以證明他跟巫族的確切關系?于是問道:“你剛剛說,莫雨軒他們是循影組織的搜查員,循影組織又是什么機構?”
“這個你倒不用著急知道,你只要明白,我來這里是為了幫助你的就行。”
“我憑什么相信你說的,和我一起的朋友現在生死不明,如果不是你設計這場意外,根本不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葉飛嵩卻沒有因為他的話動怒,只是出言提醒:“還記不記得最后古海象魚撲來的情景,那時候我站在你身邊,而丁勉從我手中接過同樣裝著龜血的水壺站到了你朋友旁邊,你以為我們為何這么安排,還不是為了確保你們的安全?要穿越丘祭陵找到木佛寺,最快的途徑就是走地底水域,龜血性寒,散發出來的氣味又特別容易引起古海象魚的注意,天竺子能麻痹它們口中的肌纖維,自然也就傷害不到我們,依賴古海象魚的穿行速度和對它們自身賴以生存水域的熟知,雖然風險冒得大了點,但世間還有哪種方法比這更快?”
“那其他人呢?他們的安危就可以不管不顧嗎?”
“我說過了,有些東西命中注定,他們既然選擇來到這里,不可能對空憐山古墓一無所知,不然國家為什么最后放棄對巫族千年古墓的探尋,因為就在這兒!”葉飛嵩話頭一頓,指著吳貳腳下繼續道:“你現在踏著的這個地底世界里,有太多自然科學無法解釋的東西,而偏偏這些東西國家不敢公諸于世,也不能公諸于世,否則整個社會都會動蕩不安,你要明白,統治者最怕的,就是百姓動蕩不安。”
這話確實無從反駁,吳貳沉默片刻,也看了看身后那座清寂破敗的古剎,淡然開口:“這么說,這么多人想要尋找的古墓就藏在這座古剎里?”
葉飛嵩走近一步,誰知卻只是搖了搖頭:“其實巫族大祭司的真正墓冢在哪無人知曉,這里不過是一處衣冠冢罷了,只是里頭或許能找到真正墓冢的線索也未可知。”
“你們既已對它了解得如此清楚,為何不自己進去搜尋?”
葉飛嵩突然拍了拍他肩膀,輕笑:“這就是為何要你出現在這里的原因,巫族的古墓只能巫族后裔的血才能開啟,我們在宿城蟄伏這么多年,一直在等這樣一個人。”
吳貳略感詫異:“我是不是巫族后裔,你們又是怎么斷定的,萬一我并不是呢?”
“我們只能選擇相信……”葉飛嵩眼神一沉,開口:“靈蕓小棧老板娘茹仙養的那只黑貓你應該還有印象吧?”
吳貳不覺吃驚,想起剛來宿城時被那只黑貓緊盯的情景,訝然失笑:“難道你們依賴一只貓的判斷來鎖定目標?未免太可笑了吧。”
“那可不是一只普通的貓,至于借助什么力量,恐怕在你觀念當中一時還接受不了,要證明我說得對不對,你只管劃破指頭印上那扇古剎的大門就全都明了了。”葉飛嵩面對這那扇朱漆木門,眼神里透著隱忍的光,不過一門之隔,卻將斷卜族希望阻截在三步長階之下數百年。
吳貳腳下未動,愣怔了片刻,耳邊陡然起了一陣風,洞口灑下的光忽然恍了一陣,似有云層從頭頂走過,葉飛嵩也不催他,而是站在一旁點燃了一支煙,吞云吐霧起來,“不過開扇門而已,不必如此緊張,真正該緊張的,是開了門以后你獨自進入古剎。”
吳貳愕然,面露疑惑:“你們付出這么大代價尋找巫族古墓,到了最后卻不進去?”
“不是不進去,而是進不去。”葉飛嵩回答得意味深長,聽得吳貳一頭霧水,“難不成這古剎還有識人而入的力量?”
這本是一句玩笑話,卻沒曾想葉飛嵩聽完正色點頭:“可以這么理解吧。”
吳貳無奈失笑,覺得簡直天方夜譚,再沒有猶豫,踏上古剎臺階,慢慢走到古剎的厚重門扉前,然后用小刀劃破食指指尖,依言將手指摁壓到那銹蝕不堪的青銅扣上,指觸有微微寒意,但四下依然平靜如斯,吳貳靜心等了半晌,感覺這種行為實在可笑,于是轉過身朝葉飛嵩道:“看來,你們失策了呀,我可跟你口中所謂的巫族半點關系都沒……”
然而話猶未盡,身后卻突然傳出‘咯吱’聲,吳貳回頭,看到閉合的朱漆大門赫然以緩慢的速度朝內開啟,那一線不斷擴大的黑暗里有撲面而來的淡然清香,等到聲歇香盡,沉睡千年的古剎里,幾盞燭火,驀然撐破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