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濃,林卿硯堪堪步入留守府,便見蘇鳶遙遙地迎了上來。
“府中出了何事?”瞧見來人滿面愁容,一張臉都快皺成了個苦瓜,林卿硯不禁皺眉。
“少爺,方才京中傳下音信,說是皇上下旨,去除國號、改稱江南國、對宋稱臣……這下邊的州府也需一應改制,老爺得知此事,正發火呢!”
“當真?”林卿硯大驚失色,“出了何事,皇上豈能甘愿稱臣?”
“千真萬確!”蘇鳶連連點頭,“皇上還自降身份,改成甚么‘江南國主’,朝野上下一片嘩然。這消息,明日南昌府中便要盡人皆知,不日便要傳遍四海了……有人說,大抵是因著宋國吞滅漢國,皇上……啊不,國主懼禍,這才自貶為臣,暫避鋒芒。”
“呵……那我們現在算甚么?大宋的附庸?藩國的賤臣?”從鼻子里輕蔑地冷笑了兩聲,他死死地將拳頭一攥,舉步匆匆往園內走去,問道:“我爹呢?”
蘇鳶緊隨其后答道:“老爺赤膽忠心、性子剛烈,見國號被廢自是怒不可遏。兩個時辰前剛接到旨意時,氣得把茶碗都摔了。后來將奴才們都趕出了堂室,閉門不出。要知道那屋里可還有幾大壇子桂花釀啊!夫人聞信兒趕去,站在門外勸了一陣子也沒奏效,急得不行,特地吩咐小的在門口候著少爺,讓您別去觸霉頭。”
“我娘現在何處?”
“夫人身子弱,一個時辰前由丫鬟攙著回房去了。她吩咐人在外頭守著老爺,一有動靜便回報,”
“行!我知道了。”林卿硯腳下不停,揮袖示意蘇鳶不必再跟。
“少爺!”蘇鳶見他走的分明是往堂室的方向,忙一把攥住了他的袖子,“夫人說,讓您別……”
“我既回來了,哪有不去向爹問安的道理?”林卿硯抽出手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園子里大步流星地走著,迎面而來的簌簌寒風吹得面頰生疼,他卻渾然不覺。心頭有一團火,正熊熊地燒著——李煜這個懦夫,宋國不過稍一施壓,他便聞風喪膽!自去國號、自貶為臣?簡直是奇恥大辱!
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盡力壓抑著內心的煩躁。這時,十日前的一則情報浮上他的腦海……
十日前,一支分往河東打探的人馬傳回的音書,終是一解他心頭困擾多時的疑惑——這同心玨究竟所為何物?
據傳,晚唐年間,九峰山上住著一隱士。此人厭棄功名,潛心修道,于百歲之年修得半仙之身,上達天聽。此人姓呂,名巖,字洞賓,道號純陽子。
是時,純陽子臨于天際,俯瞰九州,拂塵一掃,幻化出一雙紅翡玉佩。佩面之上紋刻精致,細若蚊腳;鴛鴦戲水,栩栩如生。倘并于一處,以紅泥抹之,覆于紙上,竟可見天下疆土,一溝一渠,不甚詳盡。
“逐鹿中原兩心同,問鼎天下一玨窮。”——得名“同心玨”。
當地傳聞,唐末動蕩,堪稱問鼎天下的同心玨不慎遺落坊間,各國無不妄圖據為己有,又恐讓敵國捷足先登一統天下,故而對同心玨一物諱莫如深。暗潮涌動,交織纏斗近百年,卻始終沒有一國如愿。現如今,這有關同心玨的異聞傳說,只存在于老一輩模糊的記憶中,不知是否確有其物……
那一方紅翡,他試過了——印在紙上,一勾一畫細到極致,卻不失輕重之分,不禁引人感嘆鬼斧神工。比照山河廣圖,他立時辨出,手中這一方玉佩上印刻的正是北邊宋國的大部分土地。依襯版圖觀之,佩印上的紋理便易解得多了。小小的紅印上呈現出與廣圖無二的輪廓,卻于精細處多了好些彎曲的條紋,與大河相接者為細渠,于山間連綿者為矮峰……極盡周細,令人嘆為觀止。
他曾想過兩條路。
其一,獻上此佩,力諫唐主出兵伐宋。只是畢竟兵力懸殊、勝算不大。兼而唐號已去、師出無名,李煜一介昏庸貪樂、畏首畏尾之輩,斷不會首肯。
其二,棄國投宋。這曾是他最不齒的叛徒行徑,然時過境遷,很多事都變了。假使坐以待斃等宋國發兵,屆時兵戎相見、短兵相接,只怕他爹這條老命也得賠在軟弱無能的“江南國主”手里。聽聞那大宋之主趙匡胤還有些容人之量,雖則多疑,杯酒盡釋兵權,但若以此見面禮舉家轉投宋國,當保得一家安寧。
如果可以,這賣國賊的罵名,他愿意背。只是他爹做了一輩子的忠臣良將,只認“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的死理。
念及此,他不由得淺嘆了口氣,堂屋就在眼前。
“少爺。”一家丁迎了上來,“老爺……”
林卿硯淡淡地一拂袖:“我知道了,特來向爹請安。”
家丁聞言自是不敢阻攔,退到一邊去了。
男子走上前,先是輕拍了拍緊閉的門扇,高聲道:“爹,硯兒回來了。”
屏息聽了半晌,屋中愣是沒傳來甚么動靜,他從腰間抽出短刀,用森凜的目光冷冷地掃了階梯下的侍從們一眼,眾人后背一陣寒涼,噤聲不語。
緊接著,他將刀刃插進門縫,一點一點刮蹭著門后頭的木閂,“沙沙沙”的微響持續了一陣,門扇“吱”地被輕輕推開了。
林卿硯收起短刀,以無聲的眼神警告一干人等守在屋外、不得擅入,自己則輕手輕腳地進了堂室。
屋里燈火通明,傳來一陣陣雜糅著花香的酒味。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這得喝了幾壇桂花釀了?繞過屏風,他看見了癱坐地上、端著酒壇正往口中灌酒的林仁肇。
威風凜凜的大將軍、秉節持重的父親,此刻卻披散著頭發,大口大口地借酒消愁,胸前的衣襟被酒水打濕了大片也渾然不覺。空的酒壇子滿地滾著,可眼前人的神智卻還有五分清明——是了,爹是從兵窩子里打出來的,喝起酒向來是千杯不醉。不過此時,酒量好也不見得是甚么好事。醉能解千愁,卻不得醉,是何等的折磨……
林卿硯鼻子一酸,趕忙走上前去,一手接過林仁肇手中的半壇子酒,一手托著他的臂膊,想將他攙到座上。
“你如何進來的?”半醉的林仁肇不復盛怒之狀,只瞪大眼睛盯著自己的兒子問道。
“孩兒擔心爹飲醉了,故而進來看看。”林卿硯嘴上使巧應付過去,一邊將他扶著穩當地落座。
林仁肇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不耐煩地擺擺手:“行了,你出去罷!”
“孩兒聽說了……”林卿硯俯下身子將地上的酒壇子挨個拾起,將自己的臉隱沒在陰影下。他的語氣聽似平靜,實則有些忍抑,“爹,您不后悔嗎?不后悔盡心侍奉一個所謂君王這么多年?”
“硯兒,你這說的是甚么話!”林仁肇正色道:“此等大不敬之語,休要再提!”
“大不敬?”男子冷笑道,“那是對君王、對皇帝。孩兒還沒聽聞對區區國主也有大不敬之罪的!”
“逆子!”林仁肇瞋目切齒,氣得說不出話。
林卿硯將酒壇在茶幾上一一擺齊,直起身來,憤懣難平地說了下去:“爹常說要以身報國,殊不知這國便是為那膽小如鼠的圣上所親手覆滅的……”
“你給我跪下!”林仁肇一聲斷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男子施施然掀袍跪下,面上仍是那副桀驁不羈的樣子。
林仁肇義憤填膺地教訓道:“一國人治,你今日敢辱罵一國之主,難保他日不會做出辱國殃民之事!為父素日都是如何教導你的?恬不知恥、以下犯上,簡直丟盡了我林家的臉!孽子,你可知錯?”
林卿硯亦是憋悶了一肚子的火,昂起頭來反駁道:“國已不國,又何必囿于忠義。大廈將傾,孩兒若想辱國殃民,只怕還得趁早!”
“你這畜生!”林仁肇咆哮如雷,抬手抓起幾上的酒壇,直直沖男子的頭上砸去。
林仁肇本有拔山扛鼎之力,胸前有虎形刺青,舊稱“林虎子”,兼而酒后怒極,手下毫不留情,這一擲竟是用上了十分氣力。
林卿硯見勢不好,避之不及,只得暗中運氣于頂,硬生生抗下這重重砸來的酒壇……
砰地一聲悶響,酒壇登時“嘩啦”地裂成碎塊,紛雜地撞地而去。
門外的侍從聽著不妙,慌慌忙忙沖進來之時,只見老爺發指眥裂地站立著。酒缸子碎了一地,少爺半跪在他面前,那身子一點點地仄歪,緩緩地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