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拂開珠簾露出那清秀碧玉的容顏,素面朝天,神情淡漠,一舉一動端莊有禮,從容舉止足可見骨子里那不卑不亢的大家心性。屈膝跪地,身微前傾,“聞悅見過大公子?!?
沈云岫唇角一絲冷笑,也是自嘲,看著那跪地的女子寒聲道:“這些年我只當你是個平常宮女,確是我沈云岫眼拙,竟沒發現鸞兒身邊竟有如此精于算計之人,深藏不露,迷惑人心,這些年還真是委屈你了!”
跪地的聞悅一直不曾起身,挺直了背脊,臉上沒一絲表情,這一次瞞不過大公子已在意料之中,她無話可說。
沈云岫深吸一口氣,平復自己紊亂的氣息,他方才醒,一日夜未進食,見了聞悅還是忍不住動怒,又哪里是他此刻的身體能承受的起,更何況還有錦璇,最難應付的還在后面,他如何能在此時亂了分寸。
兩人相對無言,不多時,便見一紫衣美婦端著食盤而入,舉步無聲,典雅有儀,徑自繞過地上的聞悅坐在了床畔,柔聲說道:“大公子這一日水米未進,還請先用早膳?!?
沈云岫抬手擋開,望著身前出身顯赫的少婦,“如若今日躺在這里的是懷稷,你可還會這般殷勤相待?”
錦璇也不隱瞞,直言不諱,“錦璇乃梁國太師女,微瀾郡主的隨侍女官,如今郡主已死,我只忠于大公子一人,其他人的死活與我何干。”
“設計殺害我的親弟弟懷稷也是對我盡忠,錦璇,你就是這樣罔顧我母親的囑托,好好照顧我的嗎?”沈云岫厲聲怒斥,望著這個自小照顧他的女人,雙眼里浸滿了悲哀的恨意,懷稷是他親弟弟,可他又何忍責罰于守在身邊十七年的錦璇,“你到底瞞了我多少事,你將聞悅安插在棲鸞身邊又是什么目的,若非此次狩獵聞悅幾次露出馬腳,我怎么都猜不到她竟會是你的人?!?
錦璇面色平靜如初:“聞悅乃是長寧公主親自挑選給風姑娘的女婢,長寧公主挑中聞悅并非我有意為之。”
沈云岫望向聞悅,“觴山行宮第一日晚我撞見你與人私會,你竟搬出鸞兒求我放過,但是我探察過了根本就沒有其他人的蹤跡,現在想來那日晚你是與錦璇的隱衛傳信,以圖于獵場中殺害懷稷是不是。”
聞悅臉上并無半分波動,“是,聞悅聽命于錦璇姑姑?!?
沈云岫心中一陣悲哀,鸞兒是如此看重聞悅,如若讓她知道身邊竟藏了這樣一個人,她又會是怎樣的痛苦,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情緒繼續問道:“第二日你們暗處放箭射殺懷稷不成,卻引起了我的戒備,此后懷稷都在我身旁十丈內,從未離開,半月無動靜,我竟真的以為是亂箭射偏,直至最后一日我與懷稷出門卻碰見你聞悅,也是你傳信錦璇,趁著我放松戒備又一次對懷稷下手,之后懷稷馬驚,也是隱衛故意在泥土中灑了紫薊草的粉末,稍加引動便可令馬癲狂,對一個才十三歲的孩子,你們就這么迫不及待的至他于死地嗎?”
錦璇一雙美目冰寒徹骨,望著主人唯一留下的孩子冷冷說道:“錦璇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公子,這些年大公子在王府所受冷遇郡主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是錐心刺骨之痛,祈王如此偏愛林氏母子,這些年對大公子不管不顧,沈懷稷不死,大公子就絕無可能成為世子繼承王位,我只是在為你,為郡主奪回你們應有的東西?!?
“就為了一個世子你就想出這么陰毒的法子殺害我弟弟,亂箭驚馬還不夠,懷稷受困于那片無人之境,馬兒掙斷韁繩分明是有人以暗器擊傷所致,馬兒吃痛才不顧主人跑了,否則那一處草葉上哪里來的血跡?”沈云岫眼中帶恨望著錦璇連連質問,“那地方少有人跡,野草叢生,若是無人找到,入夜后誰知會有什么毒物野獸出現,便是懷稷命大,也絕計逃不過那花葉莖根俱毒的黑水堇,暗處高手飛葉傷人,多不過一個時辰,中毒者再無生還之機,好縝密的心思,好狠毒的計謀?!?
錦璇忽而起身跪在床邊,抬眸望著主人:“公子是微瀾郡主唯一的兒子,是梁國皇室的子息,決無可能在這個地方任人欺辱委屈求全,任何對你不利之人,都不應該存活,這些本該由大公子親自來做,你天性無爭,念及兄弟之情,那就由錦璇代勞?!?
“我生在靖朝長在靖朝,母親是梁國人,但我不是,林王妃從小到大照顧我的種種你不是沒有看到,我何曾受過什么委屈?”沈云岫反問,誠然林王妃從未對他有過任何苛責,處處悉心照料,一如懷稷,反倒是錦璇幾次三番令她難堪,不愿她涉足傾瀾微雨,禁不住一聲長嘆,“錦璇,你一直沉湎過去又如何看得到現在,這天下早已無梁國,我是祈王的兒子,我母親把你留下是為了照顧我,不是讓你去殺害我的家人?!?
錦璇心中一顫,眉眼間劃過一絲凄痛,亡國是她心中永遠不能揭開的傷疤,顧太子深謀遠慮,不戰而降,故此梁國實力并未受損多少,可再怎樣的欺騙自己也掩蓋不了真正亡國的事實,顧太子選她為微瀾郡主陪嫁,又豈會是讓她來這祈王府里做一個下賤婢女,郡主薄命早亡,可她的兒子竟是如此的向著那個寡情無義的父親,心中悲怒難言,起身恨恨說道:“大公子當祈王是父親,可他心里何曾有過你這個兒子,你重傷不醒性命垂危之時他又在哪里,從你回到王府到今日醒來他都不曾來看你一眼,薄情寡義至此,這樣的父親要來何益?!?
聞悅聞言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望著錦璇姑姑,竟是這樣的扭曲事實,蒙蔽大公子,轉而望向沈云岫,晦暗的眼眸下是極力隱忍的濃重哀傷,多少言語哽在喉間再也無力說出,他能夠對抗錦璇所有的勢力,卻永遠無法抵抗父親,祈王是他最大的軟肋,沒有哪個孩子不希望得到父親的夸贊,父慈子孝,家中和樂,然而祈王對他似乎永遠是淡漠而遙遠的,吝惜給予一絲溫情與信任。聞悅心中劃過一絲不忍,姑姑此舉,實在太過,祈王并未如她所言如此無情無義。
沈云岫靠在床沿上,竟無言以對,沉默了許久,散漫哀傷的眸光才漸聚起,卻比之從前更加堅定,“子逆父,是為不孝,兄弒弟,還有何顏面立于天地,我生死不過父親一句話,父王有他自己的心思,我絕不違抗?!鞭D而望向錦璇道,“今后我會好好保護懷稷,你再有什么詭計也別想傷他,否則下一個躺在你面前的還會是我,下一次,不知身邊是不是還會有個聞悅?”
錦璇面色一白,心頭顫動,此次若非有聞悅暗中為他緩解毒性,沈云岫身體必受損傷,掙扎了許久,眼中憤怒、恥辱、哀之切、痛之深,混著對少主人的憐惜一齊被狠狠壓下,化作道道鐵索捆縛住她的心胸,每一次跳動都是難以承受的酷刑,終于她還是屈服跪倒在地請罪,“錦璇背主行兇犯下大錯,反害大公子遭此劫難,罪無可恕,請大公子降罪,罪人不敢再犯,尚請大公子珍重己身,切勿令亡母憂心?!?
沈云岫望著跪伏在地上的紫衣婦人蜷曲著身體,竟是如此的柔弱,那碎了一地的是她的驕傲,他足矣想見堅強如她心中是怎樣的一片血淚模糊,心中涌動著悲傷,他不愿看到這樣的錦璇,十七年的恩遇,雖仆亦母,“錦璇,你背負了這么多年也該放下,興亡更替,世事皆是如此,何不睜眼看看現在的太平盛世,與從前沒什么不一樣,就是母親在世,也不愿見你困于這般處境。”
錦璇不曾起來,俯首應答,卻又是染血之言,“國君父兄皆亡于靖,教罪人九泉之下何以面見先人。”
沈云岫閉目搖頭,執念根植心間太久,又哪里是三言兩語能夠解開,“你下去吧,切不可再犯,我會尋個緣由讓聞悅離開鸞兒。”
錦璇起身就走,經過聞悅身邊不禁停了腳步,低頭看著這個沉穩從容的女子,心頭一陣酸楚,如若沒有那場家國之亂,她也本該是高門大戶里的深閨小姐,如今姐妹兩個卻都成了卑微如塵埃的婢女,稍有不慎就是任人宰割,俯身扶起聞悅,指尖撫上她無瑕的臉,自責亦是憐惜,轉身帶著她一同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