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辦公樓里出來,江瀾點了顆煙,用力抽了兩口,才讓心情徹底平復下來。太陽還掛在頭頂正前方,離他回來的時候剛過去不久。每當看到這樣燦爛明媚的陽光,都能讓他回憶里的陰冷變淡幾分。
江瀾有著一個極其悲慘的童年,小時候是在挨打辱罵中度過的,幾乎長時間被拘禁在黑暗陰冷的小屋里,看不到天上的太陽。但他的人生是一本勵志的書,現在的生活也越來越好,不僅升任了維和專隊三組組長,通過了高級異能師的資格認證,他也已經有資格為那個人的事盡一點綿薄之力了,江瀾嘴角漾起笑容。他穿著一身休閑裝站在路邊,看上去就像個人畜無害的大學生,剛剛拿到了滿分成績。
冷不防他的笑容落到一個人眼里:“江瀾,你上哪去?”
江瀾抬頭,循著聲音望過去,看到一個有著一頭炸毛栗色卷發的少年,像剛睡醒的獅子一樣靠在街對面的樹蔭下:“煉均?”江瀾有點意外,“你怎么還在這?我聽說最近發生了不少大事,總部沒幾個人留守,連詛咒之母都落網了。你沒出任務嗎?”
江瀾在結束封閉訓練后,第一時間打開手機,看到的是滿屏的慶祝和議論,以前十天半月沒有一條聊天記錄的專隊內部交流群里,消息存了999+條,全是有關詛咒之母落網的消息。
“我專門等你的,好不容易從非人般的訓練里脫離出來重返人間,要是連個為你接風洗塵的人都沒有,不是太悲慘了?”叫煉均的栗發少年明里關心,暗里合著嘲諷,燈泡般有神的眼睛戳在他身上:“你這是要去哪兒?”
江瀾不是個很會撒謊的人,但是這個任務不同往常,他不能透露半點口風,連煉均都不行。
“在澳洲的唐大小姐要增派護衛人手,點名讓我去。”江瀾的目光微微閃爍了下。
煉均古怪地盯了他半晌,直到江瀾被打量得有些不自在,他才納悶地問:“那你剛才在笑什么?你是笑了對吧?”
江瀾一言不發。
煉均的腦回路天生就比常人短,兩秒鐘后他終于回過味來:“你明明對唐家大小姐避之唯恐不及!能躲就躲!”他寫滿一臉的不信任,“李主任是不是給了你任務?我們維和專隊一向是通過中心系統發放任務,什么時候輪到他來指手畫腳了?”
江瀾一把捂住他的嘴,低聲喝斥:“你什么時候能改改你那聽墻角的毛病?李主任是總政院官員,是我們的上級,你說話要客氣點。”
煉均倒是想聽墻角,可惜沒聽到,只在江瀾辦公室的門一開一合間看到了李嚴的身影。
煉均嗤笑了一聲:“什么狗屁官員,他就是蕭副長的跟班。他到底跟你說了什么?”煉均并沒有輕易作罷,來到近前,仔細揣摩江瀾臉上的表情:“這里是維和專隊總部,不是世界上隨便一個什么地方,整個大陸最精銳最忠誠的異能者都在這里。你們分明就是連自己人都防備著,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能進維和專隊的都是精英,沒有哪個是腦子轉的慢的,尤其是他們這些長期游走于一線戰場的行動部門,對于危險與陰謀的嗅覺是極其敏銳的。
江瀾與煉均是同期加入的維和專隊,那一期的學員只有他們兩人合格入選。兩人經常作為搭檔一起行動,私下里既像對手又像兄弟,一個被欺負了另一個絕對不會袖手旁觀,到現在已經有十年的感情。雖說江瀾是個寡言少語的性格,但對煉均他知無不言。兩個人的實力和天賦不相上下,軍功和職位始終齊頭并進,雖然出身迥異,仍然親密無間,無話不談。
直到這一次,江瀾搶先一步提升組長,進行了秘密培訓,通過了高級異能師的資格認證,馬不停蹄地在提升。而煉均還停留在中級異能師階段,離那道坎還差著一段距離。現在煉均還看不到那道坎的影子,而江瀾卻已經抵達了門的另一邊。這在煉均看來,兩人間的距離被徹底拉開了,還會越來越遠,而現在江瀾居然還要避開自己去執行秘密任務。
江瀾一時間沒想到那么多,他不忍兄弟情誼出現裂痕,又不得不隱瞞,只能無奈地搖搖頭:“不跟你說是為了你好,等我回來再慢慢跟你解釋。”
“你別想丟下我。”煉均不依不饒。
“這次真的不行。”江瀾堅定不移地甩開他,煉均大步跟上。
兩人一前一后就這樣連追帶趕地到了門衛老頭兒身邊時,老頭兒忽然開口說了句話:“你最好聽他的。”
這句話清晰得就像是對著江瀾耳邊說的,他扭頭看向老頭兒,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我沒看錯,七天內你會死。但是現在,你有了一線生機,那一線生機就在這個小子身上。”老頭兒的眼皮上仿佛多了幾條皺紋,顯得更加蒼老,頭上僅剩的白發可憐兮兮地貼在頭皮上。他盯著江瀾的眼神,不像在看一個活人,更像是在打量一條快要到頭的生命線。
江瀾一直都知道家門口有這么一位老人家的存在,每天上班下班,從他身邊經過,不知道才是怪了。
老人姓譚,在界內被稱作“圣人”。據傳他能看到未來,曾先后為前朝兩代皇帝和建國后的當朝國老算過國家氣運,也為某些大人物預測過命數,是一個在朝代更替間因為價值過高而沒有被清洗的保皇派人物。凡是他開口的就一定是準的,沒有過負面評價。內閣在擬寫史書時曾經想將他封神,被他本人以“還差得遠”的說辭給駁回了。由于泄露的天機過重,出現了五衰之相,身體各器官、機能出現大幅衰竭,被蕭副長請到這里靜修。與江瀾共事的很多同袍們喜歡私底下向老人家討教,但江瀾一次都沒有,他甚至都沒有跟老人家說過話。
江瀾是那種極其自負的人,他從來不相信預言。不得不承認,在他的意識深處,其實是懼怕預言的。一直以來靠強大的實力活著,所以害怕被命運打敗。
因為老圣人算得準,所以不去找他算。如果換成是個江湖騙子算命,反而可能就一笑置之了。
然而今天,就在剛剛,老人家對他說:“你要死了。”
江瀾的第一反應是憤怒、荒謬、不信,他以為這是煉均為了跟他一起執行任務,和老人家串通好的,但煉均臉上的震驚比江瀾還要強烈,顯然也是被譚老圣人的預言嚇壞了。
氣溫驟冷,四面寂靜,耳邊只傳來北風輕嘯著吹過的聲音,冰屑打在臉上都沒有痛感。整個世界都像充滿了惡意。
江瀾的內心在厭惡,在排斥,又有些惱怒,他試圖揮散心中無端而起的那股焦躁:“我不信這些東西,說是無稽之談是對您不尊重,但預言本就是信其則有,不信則無。況且據我所知,您的身體狀況正在告危,蕭副長已經明令禁止您再泄露天機、做出損害健康的舉動了。”
“人心而已,哪算得上是天機。”譚老圣人嘆了嘆氣:“我一輩子沒離開過皇宮,也沒見過世面。像你這樣的好小子,真是見得不多了。我死之前,能救一個是一個吧。”
這番作態很像是老胡同里擺攤算命、拉客騙錢的神棍,換個人說出來,江瀾可能連腳步都不會停下來,但這是從譚老圣人口中說出來的,由不得他不思量三分。
江瀾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半晌他問:“您都看見了什么?”
譚老圣人閉上眼,微微搖頭,言盡于此,擺出了一副不會再開口的姿態。
“我說,江瀾,你還是帶我去吧。”煉均扯了扯江瀾的衣袖,聲音有些許顫抖,如果細看,不難看出他擔憂之下那掩飾不住的興奮,他人生中還從來沒有遇上過這么刺激的事。
江瀾沒理他,他足足沉默了將近兩分鐘。
當作沒聽見,也不一定會死,他很有些絕境逢生的本事,密訓那樣嚴酷的生存環境自己都活下來了,如果那些情況都去做預言,他早就死了十次二十次了。
但這次是譚老圣人說的,沒人會去懷疑譚老圣人的預言究竟有幾分真實,有幾分可能,譚老圣人一輩子沒有說過錯的預言,而歷史證明了他是對的。也不需要懷疑譚老圣人的用心,老人家一輩子給人預言,不至于臨死前砸自己招牌。而李嚴來時根本沒有讓譚老圣人看到,所以譚老圣人也不可能是知道了李嚴要讓他去做些什么,他一定只是單純地看到了自己的某種死相。
所以他是會死的,江瀾腦中閃電般掠過了無數推斷,最后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冰涼而顫抖的手悄然在衣袖里握緊。帶上煉均,有一線生機?若是在平時,他絕對不相信煉均能幫上他什么。但是生死一線,誰又能說得清?但是李主任叮囑過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他到底該怎么選擇?
江瀾是個在任務上很追求完美結果的人,紀律又是在軍校學習之初就被深深植入了骨血里。雖然李嚴繞過了中心任務系統、背著所有人把任務委托給了江瀾,江瀾也絕對不是個背棄承諾的人。
但是他成長了,力量強了,膽子大了,他現在已經不是那個為了進入維和專隊而拼盡一切的軍校生,紀律的深刻性在他心里一直在減弱。
生死面前,紀律就真的沒有那么重要啊。
聽譚老圣人的,帶上煉均,不讓李主任知道,就這一次,不會有事的,江瀾心道。
此時的江瀾,還不知道,他的這一決定,給李嚴的計劃帶去了怎樣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