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里,米筱竹坐在床上,繼續對著電腦忙碌。
老米和盧玉婷擠在門口扒頭看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走進來。
“想哭就跟爸爸媽媽哭吧,別忍著。”
老米聲音嘶啞,期期艾艾說道。
米筱竹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們,腦子還在想著工作室注冊的事情。
她這一發愣可把盧玉婷嚇壞了,急忙上前給女兒揉摩太陽穴,就怕她掉進失戀里出不來,瞎琢磨傷了腦子,再落下青春分裂癥之類的病……
米筱竹被揉醒了,推開母親,嘎巴利脆。
“我給吳毅的眼淚已經用完了,沒指標了!剛才是我不長志氣,又提他。好了,想說什么你們接著說,暢所欲言。”
盧玉婷不知所措。
米中文嗓子眼里哽哽的,緩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養你這么大,不是為了讓你苦拼小命去賺錢,把自己累得臉色煞黃,天天失眠。女孩是花朵,嬌艷的花朵,花要慢慢開,晨陽朝露,晚霞和風,你要滋潤地享受。辭職就辭了,這房子不租了,跟爸回家住,我再養你兩年,二十六歲以后找個好男孩嫁了。”
米筱竹“噗哧”一聲笑了,湊過來攬住父親的肩膀,像是攬著個哥們兒。
“老爸,這不是花開花謝的問題。人活一張臉,對不對?愛情被狗叼走,事業再沒起色,今后我還不得被徐丹之流拿眼皮夾死。成立工作室,只是我的第一步,我以后還要成立新娘秘書公司呢,米筱竹就得是No.1!”
盧玉婷為前夫背書,給自信心爆棚的女兒潑冷水。
“乖女兒,徐丹不是靠自己真本事蓋過你的,咱不和她比。你爸從來就沒正文兒,可剛才這些話句句在理。媽媽前半生不就是教訓嗎?上指望不了父母,下依靠不了丈夫,只能自己打拼,累出了一身病,熬成了黃臉婆,頭發大把大把的掉……”
“媽,你說話前后矛盾,自粉自黑,上句還夸我爸,下句就貶他。”米筱竹笑嘻嘻。
有女兒為自己說話,米中文大度起來:“閨女,對你媽的話,擇喜歡的聽就行,咱們各取所需。”
米筱竹樂得仰面朝天躺到床上,倆腿亂蹬。
盧玉婷瞪了前夫一眼。
米中文接著說道:“那天我看了篇文章,感觸特別深,也是爸爸勸女兒。那個爸爸說:考第一名不好,為什么呢?你總是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回家后就很慘,被他們的爸爸媽媽罵,說怎么離第一名這么近了,還是考不到呢?這樣,你就會被別的同學嫉恨。”
“對呀,徐丹不就是這樣恨你的嗎?”盧玉婷幫腔。
“而且,你總是做第一名,沒有過失敗的經驗,長大以后就不知道怎么面對失敗。真正有能力的人,不介意第一第二,想做第一就做第一,想做第二就做第二,拿得起放得下,人生還有很多比成績更重要的事。”
“好好好,你們說服我了,我就當第二名,很二的給自己放假一個月,然后去找個正經工作。”
為了叫停父母的輪番轟炸,米筱竹立即變換策略。
“不許騙我們,這樣吧,你去我那住一個月,咱們在開發區找份工作。”盧玉婷毫不放松,非把事情坐實不可。
米筱竹再換策略,她鄭重其事,把父母拉到一起。
“我不是非得自己創業,就是想讓你們倆著著急,合伙對付我。因為,每次管制我時,你們倆都能迅速找到共同語言。干脆你們復婚吧,在一起管教我更方便。”
這招果然見效,老米和盧玉婷頓時啞聲。
“扯不到這個,媽媽給你做飯去,你們父女倆接著說。”
盧玉婷忙不迭地出屋去廚房。
盧玉婷所在的飯店在開發區,瀕臨海邊,離市區四十多公里,每到星期日她才回市區看女兒。
只要老米不出差,米筱竹就會把父親找來,一起和母親吃頓飯。幾年下來,三個人已經成了習慣。
老米和盧玉婷絕無復婚的意思,都說“不吃二遍苦,不受二茬罪”,都說“這么大歲數了,女兒高興就行了”。
老米開車送前妻去長途車站,一路沉默。
盧玉婷扭過頭,看見兩行淚水從前夫眼里黯然滑落。
“流眼淚了……”她好生驚訝,“怎么了?”
“沒事……”老米擦干眼睛,良久,他突然發狠地連砸方向盤,砸得汽車喇叭尖銳作響。
“抽什么瘋!”盧玉婷不滿道,“不愿意送我,我下車!”
“我女兒,我舍不得罵、舍不得打、舍不得碰她一個手指頭,吳毅這個狗東西,他就這樣欺負我女兒。筱竹剛才不讓我提他,我再多說什么又怕她難受,我窩火!”
坐在車里的老米猶如困獸,恨不得直接把車開到大不列顛去。
盧玉婷何嘗不心亂,話一出口帶著氣。
“你窩火,你把車砸爛了有用嗎?”
“吳毅有回國那天吧?到時我不大嘴巴子抽他,我米字倒著寫!”
“米字怎么寫,都一樣!”
老米恨恨地瞪著前妻。
“你不信是吧,我跟他約架,約定了!”
長途車站到了。
盧玉婷下車,從挎包里找出一包紙巾,扔到車座上。
“留著擦眼淚用!”
候車廳內,盧玉婷買好車票。
老米臉色鐵青,追了進來。
“不行不行,還得跟你再說說。你到底什么態度?你是覺得吳毅有理,女兒吃了大虧你無動于衷?”
“我覺得你又是靠幻想解氣。就你這藝術家體格,還跟年輕人動手?三級風能吹你個跟頭,端個照相機都能把腰閃了,你動手還不如我動手呢。”盧玉婷惱火地譏諷。
“為女兒,我能拼命,懂嗎?”米中文惡狠狠地說。
“懂懂懂,離十月份吳毅回國還有半年多的時間。從現在起,你找個打人的項目趕緊練,免得到時有心沒力。”
盧玉婷明白,要說老米對女兒好得沒挑兒,只是離了婚的夫妻沒辦法再心平氣和地說話,下意識就要針尖對麥芒。
看著老米恨不能自殘的樣子,盧玉婷緩下口氣。
“誰都心疼女兒,我是眼淚往肚里流。跟吳毅算賬那天,我跟你一起上陣。當務之急,是給女兒療傷。要不,你抓緊給她物色個好男孩,轉移她的感情,女孩子心里受傷是長痛,別看她現在表面沒事人似的。”
老米依然氣哼哼:“父親的責任我自然要承擔,可你做母親的也得多上心。”
“我的熟人都是餐飲圈的,江湖氣太重,他們的孩子能好到哪去?你在你們文化圈里給筱竹找找,我這不是高看你嗎?”
“頭一回認可我不是瞎混了?”米中文反唇相譏。
“我也是為了女兒才認可你的!”
“好好好,還是筱竹說得對,她是咱倆唯一的共同語言。”
“你別整天泡在外邊拍片樂不思蜀,我不是干涉你私生活,你和多少女孩、少婦鉆營攝影藝術都是正常的,只要別被人家的對象、老公盯上你就好……”
這樣的指責老米不能接受,這是關鍵問題,這是大是大非問題,這是必須說清楚的問題。
“咱們離婚,是你提出來的。當初怎么說的,我幫你回憶……”
盧玉婷立刻以攻為守,女人一旦吵起架來都是滔滔不竭的軍事家。
“你說你,都五十歲的人了,毛病改不掉,跟女人打嘴架你就是占了上風,能讓你身價提高多少,依然是個二流照相的、三流攝影家。”
老米有理講不出,急得把車鑰匙鏈上的小蛇都給拽裂了,他屬蛇。
“你這是野蠻邏輯,偷換概念!”
“還和我爭爭爭,我的邏輯是,女兒現在是非常時期,咱們都得用心照顧她,別眼淚流完一擦就沒事了,白流!”
前往開發區的大巴車開始上客了。
老米一肚子話還沒說呢,眼睜睜地看著盧玉婷徑自而去。
今天,馬凡低眉順眼地接待上訪婦女。
這是個年近五十的女人,去年從國企提前退休后,東拼西湊了七十萬元從別人手里盤下一輛二手出租車,為的是投資保值;周六周日,在市政局工作的丈夫休息,拉兩天活兒又能掙五六百塊錢,一個月下來多賺兩三千塊錢。
指望著這輛車,兩口子精打細算地過日子。
不料,網約車盛行后,不僅搶了出租車的市場,還讓出租車大幅貶值,眼下一輛出租車轉手只能賣到三十多萬元。于是,女人四處告狀討要說法,可誰又能給她個滿意的說法呢?除非給她補上幾十萬元的虧空。
女人今天找到了婦聯告狀,因為這是娘家。
可是,娘家人馬凡解決不了這個阿姨的問題,還不能直接請她走,因為她說丈夫天天罵她想錢想瘋了——大梨賺財迷,被人涮了。她落得個里外不是人,尋死的心都有了,隨時會臥軌投河上吊吃安眠藥。
馬凡盡力采取贊美與夸獎相結合的方式,鼓勵阿姨振作起來。
“其實,面對坎坷時,女人往往比男人堅強,女人的內心是很強大的……”
“我快崩潰了,強大不起來。”
“不不不,您是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強大,鉆進脆弱的死胡同里了……”
“我就是想不通,國家為什么允許網約車的出現?”
“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每天都會有新的事物出現,也許我們一時不能接受,過一段時間就能理解了,就像出租車,放在三十年前也是不可想象的,現在網約車越來越普遍……”
脆弱阿姨的目光突然尖利起來,她盯住馬凡,口氣充滿了仇恨。
“你在替他們說話!你就是個兼職網約車司機,一個既得利益者,是不是!”
馬凡悲嘆,馬凡啊馬凡,總給自己找麻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