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姜王府世子妃?”馮皓平復了一下情緒,小心開口。
“是啊,怎么了?”樺雪眨了眨眼,臉上帶著溫柔的笑。
馮皓再次看了看眼前的人,沉默片刻,彎下腰卷起了自己的右褲腿。單薄的褲腿下,是一條破損的小腿。腿腹處的傷口還很新鮮,那肌肉切面的鮮紅的血脈紋理理彰顯著蓬勃的生命力。腿骨的一小節(jié)暴露在外,那骨白的色澤,就好像這鋪了滿地的素雪??墒?,這奇特的傷口卻不曾有一滴血滴落,整個觸目驚心的傷口被包裹在一層細密朦朧的瑩白色光暈中。那光暈時淺時淡,時濃是烈,仿佛蘊含著什么奇特的能量。
“那個游醫(yī)說,你能治好我的腿?!瘪T皓聲音輕微,眉頭微鎖,眼神中充滿著無奈與絕望。樺雪瞥見馮皓的神色,撇了撇嘴。
“我治不好的,我只是略懂一些奇門詭道的醫(yī)術(shù),你這個腿著實是太可怕了,怕不是老先生給你剃了死肉,又用藥液給護了起來吧?!睒逖┒紫律碜尤タ戳丝矗拔也贿^是世子爺看上的一個山野女子,哪有那么大的本領(lǐng)讓這死肉復生呢?!?
馮皓輕輕嘆了一口氣,微微低了頭,不再言語。
“我說,你不是宰相府的大公子嗎?聽聞你被坊間傳作人中之龍,熟知各種兵法陣法,有著難得的大將之才。怎么就被冤了一次,就變成了這么個軟弱無力的樣子?”
馮皓一愣,胸口突然有些堵得難受。他曾經(jīng)衣食無憂的生活在他眼前掠過,曾經(jīng)向浩帝說過自己愿領(lǐng)西寧鐵蹄踏遍山河的雄心與正氣。他是誰?他曾經(jīng)是誰?他現(xiàn)在是誰?
“嗯,你知道你被流放到這里之后,宰相大人都干了些什么嗎?我聽聞他向浩帝奏了一封千字《不孝書》和一封千字《不忠書》,都是在說你這些年的種種劣跡,在堂上淚流滿面,說自己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兒子竟成為了西寧國的一顆大毒瘤。”
父親嗎?那個繁忙于朝政,但總會抽時間來陪自己的父親?不,不對,他抽出來的時間里,好像都是在看自己都學會了些什么,武功又精進了多少。好像自己為了每次父親檢查時能夠看到父親滿意的臉,所以每天沒日沒夜練習。
“說來你的流放有沒有歸期啊,御寒的衣物和軍糧也不曾有你的份,是打算把你葬身在這個地方嗎?”樺雪攏了攏自己的外衣,呵著手,看了一眼深深思考的馮皓。
“喂,我在問你話呢啊?”
“喂,馮公子?”
“馮皓?你凍傻了?”
馮皓?馮公子?那是誰?哦,好像是自己啊。這兩個字好像是屬于自己的。馮皓有些恍惚,他覺得自己前二十年的生活越來越不真實,好像自己曾經(jīng)做過的努力都只是父親為了鞏固自己而做出的種種規(guī)劃。他是將才,他坐擁豐厚的家產(chǎn),他過著無憂的生活。但是,他是誰呢?馮皓看著眼前這銀裝素裹的大地,和自己身上單薄的衣服,突然就笑了。他笑的越來越響,越來越大,向著月亮張開雙臂,抬頭看著這濃稠的夜色,向著天空大笑不止。樺雪眉眼含笑的看著他的舉動,嘴角勾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末了她又佯裝皺緊了眉頭,大聲喊道:
“馮皓你瘋了嗎!不就是一條腿嗎!不過是我治不好,又不是說這天下沒人能治了,你又何必如此自暴自棄??!”
“世子妃誤會了,馮某不是自暴自棄,只是覺得,自己這前二十年過得有些可笑。”馮皓平靜了下來,眼中竟是有了明亮的光芒。“說什么建功立業(yè),說什么精忠報國,不過是被父親設(shè)計好給圣上看的把戲罷了?!?
“這樣嗎……”樺雪似乎若有所思。
“一生不過幾十年,沒了條腿,其實也無傷大雅。畢竟我已淪落至此,這一條命也只能聽天而行了。馮某謝過世子妃了,大晚上的讓世子妃白跑一趟,傷了玉體不說,還讓世子妃見笑許多?!?
“這倒不礙事?!睒逖╊D了頓,“說來,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
馮皓看著樺雪,目光中有一絲不解:“馮某似乎不該知道世子妃芳名?!?
“那我姓什么你知道嗎?”
馮皓搖了搖頭。
樺雪展演一笑,如一朵瞬間盛開的曇花,驚艷了整個夜空。
“我姓樺,就是那個樺家的樺?!?
“我叫樺雪,是從北川過來輔佐君王的?!?
“我要輔佐的那個人,是南昭國的三皇子,那個被流放到漠北的皇甫惠?!?
簡簡單單的三句話,如三道驚雷一般劈響在馮皓的耳邊。馮皓滿臉的不可置信,呆立在原地。
“我知道的,西寧國滅樺家的舉措,你是主謀,你也見到了那慘烈的場面。”
馮皓說不出一句話。
那個晚上,他興高采烈的遞給父親一瓶自己所配的毒,告訴父親那是父親想要的東西。父親微笑著摸了摸還是少年的他的頭,告訴他會向圣上為他請功。
那個晚上,他在閣樓賞月,忽然見到三個黑影一閃而過,向著樺府奔去。
那個清晨,他聽到了急促的馬蹄聲,聽聞樺府眾人突發(fā)怪病,悉數(shù)逝去。
那個早上,黎民百姓身著素衣,傾城而出為樺家人送葬。
他偷偷的去看了,他看見那個曾經(jīng)很喜歡對他笑的那個姑娘,被裹在草席里,被扔進火坑。他聽說是怕那怪病傳染,所以不得不如此。
沖天的火光里,他聽著那嗶嗶啵啵的聲音,聞著那煙熏火燎的味道,他從自己的素衣上撕下一截布料,三兩下卷成一朵粗糙的花。他偷偷運功提氣,將那花隨著那個總對他笑的姑娘一起,扔進了沖天的火光里。那烈焰在他滴落的淚水里折射成炙熱的光芒,隨后毫不留情的跌碎在地。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答應了老先生要救你。”樺雪搖了搖頭,“無奈老先生說,你那時對我表姐也是照顧有加,想來表姐也不希望你成了這個樣子?!?
“姑且?guī)湍阋幌潞昧?,不過我是旁支,沒有那么厲害,所以能否成功也說不準?!?
樺雪也不管滿臉不可置信的馮皓,伸手便將他劈暈在地。她輕輕的嘆了口氣,道:“真是累死我了,以后可不要讓我失望啊。”
樺雪盤腿而坐,閉眼凝神,睜開眼來,一雙金色的瞳孔閃爍著溫暖的光芒。
但是,這雙眼中充斥著的,是慈悲,是嘆息,是無奈,是種種溫暖情緒的紛雜。如此的溫暖,叫人渴望觸碰,卻又怯懦地醒悟,怯懦地看到了絕望,讓人眷戀,讓人后悔,讓人服從。
樺雪伸出手來,提氣運功,一團混沌的真氣在她的指尖醞釀成型,混雜著種種紛繁的顏色。細細分辨,竟是有土褐,翠綠,天青,海藍,赤紅,鵝黃五種顏色。那五種顏色紛飛環(huán)繞,流轉(zhuǎn)在那混沌的真氣之中,變得復雜,變得捉摸不清。樺雪將那真氣送到馮皓腿上的傷口處,與包裹在傷口外面的瑩白色光暈纏繞在一起,互相牽拉著、環(huán)繞著、漸漸地變得不再透明,漸漸地變得混沌不堪。肌肉切面的血脈紋理突然崩裂,噴薄而出的血氣瞬間注滿了整片混沌的真氣。血紅漸漸變得濃稠,而樺雪的臉漸漸的開始蒼白,眼中的金色也略顯暗淡。但是樺雪并沒有停下,她仍舊牽引著那已成血紅的真氣,將它固在傷口周圍,逐漸塑成腿的模樣。緩慢的,血色不再變深,而皮膚處原本已然固結(jié)的皮層開始脫落,竟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出新的皮膚,覆蓋住了那里面濃烈的血色。當樺雪終于收回了手,緩緩收功之后,馮皓那原本破損的右腿,竟已是恢復了原來的模樣。
“小姐可還好?如此耗費自己的心力,莫要傷了自己的身子啊?!痹浦判呛堑恼驹跇逖┥砗?,擦了擦額頭的汗。
“無妨,我只是這些天有些累著了而已,不大礙事?!睒逖┞曇粲行┨撊酰戳丝囱矍敖?jīng)自己修補的腿,滿意的點了點頭。
“小姐啊,有件事情小老兒想說。”
“說罷”
云峙咳嗽了幾聲,道:“西寧樺家的那個姑娘,從年歲上算,現(xiàn)在也還不到豆蔻年華,應該說是您的表妹才對。”
“管他呢,反正馮皓信了就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