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蠶食千年,黃沙吞吐黃沙。千百年來,流影沙漠靜默在紗國的邊角上,像一位蒼老的婦人,將手中的時間捏碎為砂。那未曾停息過的風聲,幾千萬個日夜,如同一位詩人,把孤獨的駝鈴,吟唱成了一首詩歌。
沙漠的孩子,紗國寂寞的固城,混雜著商人的算盤聲、窮人的咒罵聲、士兵的皮鞭聲、奴隸的哀號聲,低泣在紗國黑暗的歲月中。
唯有漫天的星斗,燭火般的亮度,溫暖著苦中作樂的人們。
“身前事,記得?”一身黑衣的江白露,隱匿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中,墨點的眸子,揣摩著眼前的人。
身前事?
琉璃眼耳邊回響起水聲,眼前的景象回復到了記憶的最后一刻。一波又一波的水壓向眼前,恐懼彌漫全身,人直直地往下沉,不得掙扎。人拼盡全身力氣,右手,如沙地里植物的根莖,努力向那生的方向伸展。
“救我……”琉璃眼只聽見自己發(fā)出的聲音,一個女子的聲音,微弱的嗓音,淹沒在季河的急流聲中。
最終,五根手指向那生的方向拼命一揮,卻見一抹孤傲的黑影正對著她,冰冷著夏夜的空氣。紋絲不動的影子,一座遠山,染黑了她眼前的一切。
她驚恐的雙眼,只窺見一道血色,那黑影手上的紅玉扳指,刺痛著她的瞳子。
“你已亡,何念?”幽幽的聲音似近似遠地在耳邊奏起。
人猛地清醒,待睜開雙眼,一切皆是陌生的景象和一個漂浮在半空中怒視著自己的人影。
“你為何占著我的身子!”對方恨著自己,聲音中帶著咒罵。
低頭,纖細的手指提醒著昏昏沉沉的自己,這個身體有一雙靈巧的手,一雙不是自己的手。
心里是一陣駭懼,她忙是起了身,迎頭卻對著一面銅鏡,鏡中有個白皙清瘦的少年郎驚訝的看著自己,那少年郎和漂浮在半空的人影一模一樣。
那么,我是誰?她突然意識到
她尖叫起來,穿過漂浮在半空的魂魄,奪門而出。
“時初九,大清早的見鬼啦?”一個木勺扔在腦門上,淋得她一頭的水。
“這是造得哪門的孽哦。”一個顫顫微微的聲音在她面前響起,她低頭一看,一個佝僂龍鐘的老婦白發(fā)垂項,半跪在地上,吮吸著地上的濕土。
“這可是大漠的黃金啊!”老婦抬起頭,臉上的皺紋老得遮蓋住了眉眼的輪廓。老婦衰老的軀體,比這大漠還要干涸,卻死死地抱著懷里的一個灰石頭不放。
“時初九,知道你奶奶腦子不清楚,還不快扶她起來!”第二只勺子又敲在了她的頭上,不過這次沒有水。她看著老婦,心里依舊是恐懼難安,頂著滿頭濕發(fā)急忙向大門奔去。
出了大門沒幾步,卻見一壯實的漢子拎著一塊羊腿骨快步向她走來:“阿九,洗了頭要擦干,不然要得頭風。看,近來買啥都貴,哥哥搞到好的了,今晚開葷——咦,你瞪著我干嘛?長得帥就可以瞪親哥了?喲,你還瞪我,我叫你瞪,我叫你瞪!”
來人將羊腿子當著風火輪使著,朝她背上砸去,她下意識地靈巧一閃,又一推,反倒將來人弄倒在地。
她往后退了幾步,慌張地看著地上的漢子,漢子只是看著她,一臉的愕然:“你什么時候,這么好的身手?”
她沒有回話,只是轉身赤腳向前踉踉蹌蹌的行走,不一會兒,地上的沙石就在她的腳上裹上一層“紗”。周遭的人錯愕的看著她,紛紛掩面避開,她卻失心瘋一般的視而不見。
“我是誰?”她喃喃自語,長袖扶墻,心里一股莫名的酸楚卻涌上心頭,撕開了記憶里的血口。
鮮紅的扳指,胡楊的血淚,點綴著大漠的記憶。
“我愛他!有他在,沙漠可以綻放花朵,風沙可以吹來沃土,就連一杯白水呀,都可以品成陳酒。”
笑聲在耳中蔓延,山谷中的回音似的,層層疊疊。
她使勁地搖了搖頭,腦袋卻更加地昏昏脹脹。
“你把我搞得像個瘋子一樣,”一個聲音突然闖進她的耳朵,她抬頭一看,卻見方才那屋中的魂魄已逼在了她面前。
“我不知道你有多難過。”那魂在她面前幽怨地說道:“但是我比你更難過,看著自己像個瘋子樣的,在大家面前,我一定比你哭得更厲害。”
哭?她摸了摸臉頰,不知什么時候,她已是滿臉的淚痕。
“你出得來不?把我身子還給我。“看了她一樣,那魂嘆了口氣:“我看你是還不出來了。真是還得出來了,你還用哭鼻子。真能還,我估計你也不愿意,我這相貌,我這身段,你舍得嗎?兄臺,你說實話吧,你是還還是不還?”
這魂是喚作時初九吧,她想起方才的經歷。眼見時初九越逼越近,她往后一退:“草民,別靠近!”
時初九眉頭一蹙:“草民?你是看著身子是我的,我舍不得打吧。你現在這瘋模樣,實在太傷害我感情了,連帶的把隔壁阿花姑娘也給傷害了。你看,怎么辦呢?”
“我不知道。”她直起身子來,被這時初九一鬧,她腦子反倒是清醒了起來:“我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怎么把這臭皮囊子還給你。”
嘴很干,她仿佛能聞見口中血的味道。
盛夏的大漠,炙熱而干燥,可她卻像才從冰窖中出來,背上的寒冷沁入她的身骨。
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動,她的思緒卻在飛轉。
扳指,河水,女聲,這一切都牽扯著她少得可憐的記憶,該怎么理清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還有,心里那道隱隱約約的傷痛,是誰劃上去的?
“你去哪里?”時初九在她身后嚷道,飄過幾個人的身體,追了過來:“你別想跑。我告訴你,我現當你是租借身體,一天一兩,還得加上形象損失費十兩,你別想賴賬!你聽著,賴賬就是你人品不好,會下地獄,會丟油鍋,會下火海!”
“住嘴!”她轉頭吼道,實在忍不住了,一個男人會羅里吧嗦成這樣:“我回你家!”
話音才落,她卻發(fā)現周遭的人奇怪的看著她,面前一個青年男子目瞪口呆地望著他,結結巴巴地說道:“回,回我家?小兄弟,我,我不好那一口。”
想是大家都看不見時初九的魂魄,也就只有她能看見。
她皺了皺眉頭,又回頭走去。時初九忙跟了上去。
她不帶正眼的小聲說道:“我不稀罕你這身體,但是我們得找到方法。”
“方法?”時初九愣了一下:“方法的方?方法的法?”
又是一股不明之氣,她牙有些癢癢:“我得知道我是誰,發(fā)生了什么事,以及怎樣才能把軀體還給你。”
是的,當務之急是必須弄清楚這些,但是怎樣才能弄清,一時之間,她確實找不到頭緒。
“哦,這簡單!”時初九一拍大腿,快語道:“這城里有一個異人,叫做江白露。哇,說起他,頂頂的有名,父親是紗國首屈一指的富翁,可他偏偏是個怪人,大筆的財產不要,非是斷了關系修行。真是笨啊,換我我非抱著富翁的大腿不放啊。”
頭皮一陣發(fā)麻,她打斷道:“說重點!”
“不是跟你說了他是一個異人嗎?”時初九白了她一眼:“通靈的體質,鬼呀,魂呀,通通看得見,更別提那些稀奇古怪的事。不是我得意,知道他在這里的人不多,我就是其中一個。”
“真的?”她停下了步伐,居然這城里還有這樣的人。
“當然是真的。”時初九瞪大了他的琉璃眼,應道:“去王府趕場的時候,聽見那些達官貴人們私下交談著。”
真是個答非所問的天才啊,她心里哀嘆道,可惜這身皮囊子,攤了這么個性子的主人。
時初九繼又說道:“那日我眼前一黑,感覺身體被莫名的東西一撞就暈了過去。等醒過來時,發(fā)現身體已經不是我的了。你昏睡的這兩天,我已先去了一趟江白露那里,只是他像是出了遠門,最近都未見人影。”
她忖思一陣,說道:“我會再去等,今天等不到,總有一日能等到。”
時初九點了點頭,開口道:“對了……”
“還有什么事!”她已經有些頭痛這人的啰嗦,不耐煩地應付道。
“我奶奶腦子不清醒,下次,記得扶扶她。”
她愣了一下,啟了啟唇,卻又說不出什么。拾目看向時初九,她看見一個清秀的白衣少年,端端地立在她的面前。額前飄下的幾縷烏絲,襯著少年那雙琉璃眼的清澈。
是很無辜啊,她心里暗自嘆了口氣,雖然這時初九嘴里嘮叨了些,但也不至于罪過到這樣被她這樣莫名其妙的搶了軀體。
日出又日落,日落見繁星,繁星落棋盤,反反復復,過了五日。
她與時初九守在江白露的門外,終是見到了屋里的燈光。心里一個激動,她忙是一個翻身翻進了墻,朝燈光的方向張望過去。
一個人影佇立在門口,身后的燈光勾勒著他的惆悵。
“先生可是江白露?”
見那人影不說話,她有些急了,又問道:““先生可是那左眼見魂的江白露?”
那人還是不說話,只是點燃了身旁的燈籠。燈光下,她終是見清了他的臉。
一張平靜的臉龐,平淡的眉,平淡的眼,平淡的表情冷冷地回視著她的視線。
她惱了起來,隨手撩起對方的衣領逼問道:““先生,可是那左眼見魂,父親還是紗國三富之一的江白露?”
“有何貴干?”對方承認了自己的身份,順帶打開她的手。
果真是江白露,琉璃眼心里一陣狂喜,方才發(fā)現自己夜闖他人屋的唐突,忙是三言兩語的將情況向江白露說明。
“身前事,記得?”江白露低語問道
琉璃眼思緒飛轉,脫口道:“隱隱約約記得一個血紅的扳指。”
話音才落,琉璃眼驚覺江白露捂著右眼,用左眼牢牢的盯著他。墨一般的眸子,那樣的用力,仿佛要生生的將她書寫進記憶里。
她不禁向后一退,避著這詭異的眼神。
狼嚎聲起,在大漠的蒼穹下激蕩回旋,唄偈著夜的空靈與沉靜。
“可曾見過,我們?”江白露放下手,突然問道。
“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琉璃眼冷笑道。
紅紗從江白露的腦海中飄過,那張似笑似怒的美顏仍在迷醉他的記憶。
“明日,七里大街,便知。”留下一句話,江白露負手進屋,緊閉房門。
葉琬琰,這道劫,他終是邁不過去。
而明日,卻是葉琬琰的出殯之日。
已死之人,不死執(zhí)念,江白露只望明日她能憶得一切,不管因何而死,早是煙消云散的好。
也正好消了自己的劫,散了自己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