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檐與司命相處數百年來,日常多多少少都在閑談和喝酒吃肉中度過。旁的勞什事花檐都不大有記憶,只依稀記得某年司命與她普及動植物百科知識,提到了狐貍。
看多了司命從府里拿來的話本,又在話本里見多了“狐臭患者”的花檐,曾一度對自己的味覺及身份產生過懷疑,想那些人類都能有狐臭,她堂堂一只狐貍,卻在身上聞不出半點異味,真真是愧為狐族。
于是尋到那刻,她睜大了期待的眼問:
“狐貍會有狐臭嗎?”
當時正講得昏昏欲睡的司命聽這問,便正了正態度,慢條斯理地與花檐科普道,“所謂狐臭,只是人類對某一種病的稱謂,與狐貍關系不大。實然,萬物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氣味,臭只是其中一種。像花檐你這樣常喜在森林里奔跑,又時常會泡溫泉的,留得多的就是自然清新的味道。”
花檐聽后終于明白自己其實是個極不錯的狐貍,才放下了心中的大石,繼續著悠閑的日子。
然石子古海上,玲瓏霧氣里,被看似頗具才識膽見的年輕女上神這樣一問,花檐腦袋一懵,看著溫介說不出話來。又含了委屈眼看向司命。
司命眼端視著含在海霧里的混沌之氣,不緊不慢地解釋,“我這只狐貍比較特別。”
比較特別……解釋的委實很是簡便。
本等著司命像從前那樣甚有道理地解釋的花檐聽得面色一頓,有些掛不住。
“不對,你以前不是這樣說的。”花檐上前質問。
“我以前怎么說的?”司命回身反問道。
饒是記憶再好,隔著許久也還原不出原來聽到的解釋,花檐噎了一噎,手指捏得嘎吱發白,“我記不起來了,反正你以前不是這樣說的!”
司命眉目間瞬閃過一絲笑意,“你看你都記不起來了,其實我從前就是這樣說的。”
晾在一旁默然了一會的上神似是很贊同司命的那個回答,添油加醋道,“你這狐貍確然比較特別。”
“胡說!我才不特別!”花檐應聲怒道。
花檐這一怒溯時久遠,她生下來的時候,全身毛色白如棠梨花開,該屬個白狐種類,卻因著那兩條紅盛的狐尾,一度被族人排擠在外。后來虧得祖上太太太爺爺從人類那聽來一個滴血認親的法子,往了身上試了一試,才使得她終于得到認可,但從前受的那些排擠仍在心底無法遣散。故此,她特別不喜特別這個詞語,從前不喜歡,如今也很不喜歡。
一個問狐臭,一個說特別,當真是不把她花檐放在眼里。
腳底又一陣清冷的氣息慢吞吞地拂過,時辰將至。司命見了花檐這個怒,想得卻是正長身體的少女心性上多半很叛逆,一言半句不打緊的話聽著也受不住,遇到這時候,得哄不能激。尤其是這種即將要送她去歷劫的時候,更是得哄不能激。
笑了笑,“嗯,你不特別,你修了仙就更是不特別了。”
話末還頗慈愛地加了句,一個字,“乖。”托的是個正經。
正經得使花檐更是怒了,現今她已經五百四十九歲,她的生氣便是大人的氣,當成孩子來哄實是大大的屈辱。
轉身往下山的方向去,“老子回家!”邁出兩步,想到十萬棧道又折了回來,瞪著司命,“老子歷劫!”
被擱在旁又看了會戲的溫介揶揄笑過,看司命反倒作了個松個口氣的表情,續執起術法將停在半途的光朝厚澤的云霧中逼去。
“開始了。”
一聲才起,當是時,清冷的霧風繞了大半圈子從石子古海上拂來,比之前更是強勁。立在海岸邊的人束好的長發被風舞得繚亂。花檐手擋前方,半瞇著眼看,一束結成的彩光霎時穿過云層,開破了一個巨大的天洞。
耳畔風中古老的歌謠在被悠悠傳頌。
在花檐看不到的視野里,磅礴的混沌之氣從開口更是洶涌溢出,漸朝著石子岸邊靠來。
“有什么要囑咐的就快些,吳格已起,混沌之氣,不能用時,那戾芒是你我二人都扛不住的。”溫介收了態度認真道。
司命頷首,轉過頭欲再交代一些與花檐,全然忽視了花檐那副仍憋漲著怒氣、很有少女叛逆氣的表情。花檐已經說了歷劫,他覺得沒什么可擔心的。
而此刻的花檐,看著破開的天洞,就像看到回家的路般,先開了口問,“跳下這……這什么……”
“吳格,上古遺留的一處諸世輪道。”司命提點道。
花檐眼中動了動,續問,“呃,是不是跳下這吳格就是凡間了?”
她的這個問題著實是有毛病的,歷劫處的凡境雖是凡境,但終歸是歷劫人的凡境,與回家有很大差別。聽話人聽得自是誤會,司命點了點頭,道,“入了吳格圈,確是凡間了。小花檐你……”
話還未落完,視線里就極迅速地飄過了一襲紅衣,紅衣還帶了些自然而清凈的味道。
司命神色頓變,看著紅裳混入云霧之中,已經再拉不住。只聽一聲怒吼從混沌吳格里傳來,“再見!”
再見,說的大概是再也不見。
轉即便無了影子,偌大的石子古海,耀目的天光在慢慢往中心聚攏,粼粼光線漸地消失。而奔騰著的險些失控的混沌之氣隨著聚攏的天光正往古海中回去。
司命愣住,一時茫然起來。他前面的那個哄看來竟沒什么用。
悠悠帶笑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時機剛好,死不了的。”
司命扶額一嘆,掏出袖中的酒葫蘆,“我本帶了酒想留著給她喝上兩口再走的……”心中可惜好不容易才從蘇弋仙者那誆來的這么一壺。
溫介搖頭笑道,“星君對那丫頭可非一般關心。”
司命不否認,將手中葫蘆遞過去,“好歹養了幾百年,罷,這酒予上神為一份謝禮吧。”
“這回倒是誠意許多。”溫介接過,選了方地坐下,暢快飲了幾口,見司命那心不在焉的神情,安慰道,“放心吧,沒你的護靈,吳格戾氣也傷害不了她。”
閑談之間,周身的風向變成從陸岸吹響石海,司命看那石海之中,混沌之氣已經隱然得不露痕跡,云霧依然自在悠哉地在海子上翻騰。腳邊紅華被撓得時不時晃動。
有人闖入的痕跡被掩飾得很好,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司命不放心,又問,“你怎覺得不會傷害她?”
喝了幾口小酒的上神溫介晃了晃酒葫蘆,輕飄飄地過來一聲看似不怎么相關的應,“你的狐貍從哪來的?”
“人間一座聚了許多妖物的山里的,怎么?”司命偏過頭去,不明所以地回答。
溫介搖了搖頭,又問,“你知道本君為何問她狐臭之事嗎?”
被提到這樁司命心里隱有些堵,大概就因了這狐臭問題花檐才那般鬧。原本覺得同眼前的這位上神講知識不合禮數,才略略簡就,怎知道那只狐貍就鬧出了脾氣。
現這樣想著,司命極不客氣地瞥過去,“難道不是因為上神缺乏常識?”
溫介聽了不怒反笑,“誠然本君被從你那看來的話本毒荼得有些深,可糾于味道,實是我的一種擔憂。”
“擔憂什么?”
溫介的笑意更濃,她抬起頭望向東方極天,緩緩應道,“我自幼長在須臾山中,山中的氣息已然成為我血脈中的一部分。出世之后我本以為這天地間除我之外再無須臾之人,然今日……”
停住,置酒入口。
司命這時似想到了什么,接起,“你是說花檐……”那臉上的的神色卻是難以置信。
溫介咽了口酒,點點頭,“你揣測的沒錯,那小狐貍身上有須臾山的氣息,和平常山中的自然氣味全然不同。”續又點點頭,一聲誠懇的贊,“你的狐貍,確實很特別。”
司命沒有接話。若是真來自須臾山……確是特別,可自遇見起便就只知那只狐貍一直長居于花檐山,若說是從須臾來,怎會這九天幾百年都未發覺,何況自己生逢了異象時,當即就被尋回了九重天。
半響,猶豫著問,“若是從須臾山來,歷劫命格之事,是不是會格外的重?”
他很擔憂這個問題,洪荒天外之物的命格不受他的術法約束,出了情況,怕是連修補之事都極難做到。誠然修仙之事是他提出來的,但并未想過讓那只狐貍受個大劫大難,星祠的仙侍并不需要大劫大難才當得起。只是若是真受了……
此時喝了點酒的溫介已經捏起云訣,己身駕到云座之上,聽到司命一問,回身搖了搖頭,慢悠悠道,倒比原先的卻有些打趣的意味。
“若是從須臾山來,連個尋常的劫都歷不過,那可真是不像話。”又一聲,“你該還是會有需要本君的時候,非必要之時,別自個沖動去了。聽聞你已經休整待著去陪那小狐貍歷劫,本君還是勸你別節外生枝。”
一番話來自肺腑,當算得是朋友能有的關懷。
昂然立在古海岸邊的星君輕笑,“司命自有分寸。”
溫介亦是笑笑,便往了九重天外去。
司命回過視線來,再看一眼這剛吞沒了花檐的古海,掐算了下日子,花檐穿越吳格到達人間當還需三日,在此期間,只要吳格無事,這歷劫當還是會順順利利的。
既然花檐特別,天機閣的那位老人總能知道一星半點,不如趁這時候去走一趟,等花檐開始受劫時他也好有個準備。微嘆了口氣,轉即亦朝下山的路走去。
剛抬起腳步,突然聽到愈來愈遠的聲音自云層之上傳來,云座的那尊上神混不在意地道,“說來,不知你是不是忘了這十萬棧道只是我閑來修修打發時間的,沒什么禁錮,你們這些懂術法的,其實只要捏個訣就能上來……”
“……”
司命心中默默思量,就花檐那副又懶又潑灑的性子,等歷劫回來,還是阻止她再見到這個文谷上神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