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音正分析得熱鬧,絲毫未注意到穆蘇與樂凌軒正迎面走來。我沒有打斷她,也未想過打斷她。
穆蘇還是那張看不出任何情緒的俊臉,仿佛在陳述著一個事實,依稀是些朝堂之事。“近日,自稱曹國舊屬的勢力日益壯大,不日前方占領葵丘,眼下正迅速向周邊城池擴張,我軍不敵,君上欲調兵支援,將其一舉清滅。”
“君上囑意?”
“君上有意令世子親征。”
“君上此舉,看來是有意讓世子借此機會立功楊威。君上膝下唯有你與世子二位公子,如此一來,君上之意顯露無疑,朝臣勢必望而趨炎。”樂凌軒與穆蘇對視不言。
“對了,你今日叫我前來所為何事?雪嬰最近狀況如何?”
“雪嬰遇襲之事事出蹊蹺,宿寒尚在查探。我近日鮮有時間顧及到她,府內發生了一些事有關雪嬰,我有些擔心她的情況,所以請你過來看看。”
“正好,我也打算瞧瞧她。”
“另則,還有一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你看這醫學上可作何解釋。此前我曾將她一手養大的小狼帶給她時,見她一臉恐慌,很是害怕。我想一個失憶的人卻能記得一匹狼的兇悍,這與她昔日的觀念很是不符,不知她這般是何緣故?”
樂凌軒眉頭微蹙,也若有所思。“這倒有些奇怪。”
“那妙陶曾與我提起,說雪嬰她自醒來以后便經常不自主的說起一些奇怪的詞,有時候還念叨“明希”這個名字,她這般會不會是落水之前,看見了或者知道什么。”
我忽憶起前兩日與穆蘇在書房里的對話。
“妙陶說我現在剛剛恢復過來,不宜出府去,是你讓她守著我的對不對?那等我好了,是不是便可以出去了?”
“現在府外不安全,你如今身體尚弱,我擔心你的安危,讓妙陶照顧你我也放心。”
“可是我已經完全好了。府外為什么不安全?”聽說宋國當前處境岌岌可危,難道是要打仗了?
穆蘇頓了頓,道:“眼下正值戰亂之際,女孩子,還是待在家里比較好。”
我朝身后妙陶瞥了一眼,默不作聲。
樂凌軒聞聲卻雙眉微蹙,忽然止聲看過來,低吟喚道:“雪嬰。”即刻支手打斷了穆蘇。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像片羽毛飄落耳畔,卻很溫暖,竟有些讓人著迷。
聞聲,青音愣了愣,低聲叫了聲“公子”便沒了聲。
急急趕上來的妙陶來不及喘氣,匆忙行禮:“公子,樂醫師。”
穆蘇隨聲看來,微微點頭便徑直問我道:“雪嬰,怎么不好好休養,這是要去哪兒?"
聲音依舊是淡淡的疏離。
“屋子里太悶,我的身體已經恢復了,府里幾乎都逛遍了,所以便想出去走動走動。” 我覷了穆蘇一眼,淡淡答道,有幾分刻意回避的意思。
轉眼看向一旁的樂凌軒,刻意搭話道:“是你啊?你叫……凌軒,樂凌軒對吧?”
自第一次見面后便再未見過他,險而模樣都記太不清了,只有個煙水朦朧們模糊印象。
樂凌軒點點頭,微笑著贊嘆道:“你雖是失憶了,記性倒還很好。
他這話叫我不禁小得意了一番。目光偷偷滑過穆蘇臉上,只見穆蘇沉著臉瞥向一旁的青音和妙陶,兩人連忙低頭不語。
“怎么回事?”
青音頂著壓力解釋道:“公子,青音一回府便聽說雪嬰她落水之事,如今又失憶了,青音想這件事并不簡單,所以自作主張,想帶雪嬰出府去看看以前去過的地方,我想或許對她恢復記憶有所幫助。還請公子將此事交給青音去查清楚,我不舍雪嬰像現在一樣什么也不知道的活著,我一定······”
穆蘇一言不發,朝青音的方向輕飄飄又瞟了眼,但僅管如此,青音卻像受了莫大的壓迫,隨即壓低了一重頭,不敢出聲。“你也知道自作主張?誰給的你令?”
氣氛突然變得古怪,我有些尷尬,連忙附和青音道:“是啊,青音姐姐說要帶我去以前熟悉的地方走走,說不定我就記起來了呢,你不也答應過我會給我講我生前的事嗎。”
我看著穆蘇,他也看向我,眼里流淌著我看不明白的東西,久久不肯挪眼,莫名驚了我一身冷汗。
穆蘇冷臉不語,周身驟然縈繞著重重寒氣。樂凌軒忙接過話頭,道:“這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雪嬰失憶一事,事實上我也很難斷定原因。她的腦部并未受創,周身又無外傷,用藥湯也不能對癥,讓她多接觸以前熟悉的事物,也有助于她恢復記憶。”
“這樣吧,不如我帶雪嬰出府去一些她以前去過的地方,看看她的狀況如何。”轉眼看向面色凝重,一臉陰郁的穆蘇。
穆蘇終于不情不愿地從我身上挪開了眼,深深望了眼樂凌軒,又看了眼我,欲言又止。
樂凌軒像是了然會意了什么,按上穆蘇肩頭沉沉一握,依舊微笑著勸道:“我知道你顧忌什么,放心,我自會小心,不會出事。”
縱然一陣疑惑頓上心頭,不知為何覺著,穆蘇他似乎并不樂意我出府,然這些在樂凌軒答應帶我出司徒府后便又很快被我拋之腦后。
不過自上次后我就再沒見過樂凌軒,這次出府卻只有我和他兩個人,不免覺得心里有些不安,遂望向穆蘇。
穆蘇叮囑了幾句:“放心去吧,別玩太晚。我有些公事要處理,不能陪你一同去。”
我這才放下心來。
“你要帶我去哪兒?”我停住,看著身邊來來往往許多人,立在人群中靜靜望著他。
樂凌軒發現我走散,遂回頭朝我走來,只一聲不吭地拉起我又繼續朝前走。我掙了掙,沒掙開,便覺著手上的禁錮愈發加深,被他緊緊握著掙脫不得。抬眼望見他冷若冰霜的側顏,心頭一凜,隨即又聽他答非所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樂凌軒,救我的醫師。”剎那懊惱后我脫口而出,心道這難不成又是一個當我白癡的?
只聽他不急不緩地又問道:“除開名字,你可還記得我是誰?”
我搖了搖頭,“不知道。”
孰料他仿若未聞,腳下步子卻漸漸放緩下來,拉著我顧自慢悠悠朝前走著。
見他久久不回應,我只好硬拽住他,一言不發地瞪回去。
他側頭看我,了然會意,忍不住輕笑問道:“你真想知道?”
我點點頭。自然是想知道才會跟你在這兒死耗著。
說著,他已拉過我的手去。兩手相觸的一瞬,他掌心的溫度一點點傳度過來,竟讓我覺著有種似曾相識之感。它來得很親切,很突然,又很溫暖,腦子里依稀閃過一些零星片段,仿若早前被遺忘的東西正就要破土而出。
“這里原本住過一個女孩,跟你一般大小,不過早些年便不住了······”
“師父哥哥,那她后來怎么樣了?”
“死了。”
他眉眼俱彎的對我輕笑道:“你若真想知道,我告訴你,你跟我來。”旋即緊了緊手中力道引我走。
我甩甩頭,跟上他的步伐。
然而他牽著我一道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卻并沒有即刻告訴我的意思。
街頭的叫賣聲不絕如縷,擦肩而過的姑娘眉眼彎彎,笑得恬淡。很快,街道兩旁的繁華吸引住我的目光,兩側的攤位上擺放著各色各樣的物件,琳瑯滿目。我掙開他的手,奔到一個擺著各種樣式泥人的攤位前,一眼便相中了眾多泥人里有個著綠裳的胖娃娃。
“姑娘真有眼光,這個小泥娃娃甚是可愛,您要是喜歡我便給您包起來?”
我拿著胖娃娃瞧來瞧去,愛不釋手。
“好啊。不用那么麻煩,我就這樣拿著就好。”我歡喜地看著手中跟自己有幾分相像的泥人兒,轉身便要走,全然未顧身后那賣泥人兒的小販慌急的模樣。
小販急忙上前攔住我,道: “哎哎,姑娘,您還沒有付錢呢!”
“錢,是什么樣子?可以讓我看看嗎?”
那小販一愣,隨即“嘿嘿”兩聲笑,眼光里閃爍著狡黠道:“姑娘您別開玩笑了,這世上怕是哪個垂髫小兒都是知道'錢'為何物的,姑娘您是在逗趣小人嗎?”
“你喜歡?”溫潤的聲音忽在頭頂響起。
我回頭望向他,鄭重地點點頭。
見他側身與那小販交涉,衣白如雪不染纖塵,“這個泥人怎么賣?”
那小販快速將樂凌軒上下打量了一番,手指比出個‘二’來,眉開眼笑道:“二銖,二銖。”
樂凌軒不驚不擾,輕揚嘴角。“二銖?你是說用二銖讓我買你這全部的泥人嗎?”
那小販剎那慌亂,隨即換上一副面容,陪笑道:“不不不,是二銖一個泥人。”
“呵,你可真會做生意!也罷,這個泥人我要了。”樂凌軒丟下兩個銅片,便帶我走。
路上我越想越混沌,越想越感慨萬千,覺著縱使最近我身體終于恢復了過來,并且感覺腦子也好使了不少,然而今次被拉出來溜上一溜,便好似一下子又回到了從前。我終于忍不住叫住樂凌軒,“雖然我在府中的用度不愁,但我沒見過真真實實的錢,你說,那兩個東西可以換那里所有的泥人,可為什么我們只要一個?”不然我即便騰出兩只手加張嘴,也還是可以多拿幾個的。
他卻微笑著看著我,緩緩說道:“心愛的東西一個就足夠了,哪里能貪多呢!”說著順手朝我鼻尖刮了一下子。
我驚于這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雙頰"轟”的燒了起來,后頸一股熱息突然上竄,竟是與上次惶急間‘熊抱’穆蘇后的感覺一般,詭異又尷尬。
他望著天邊,天色漸暗,幽幽嘆道:“如若是心愛之物,即便用再大的代價去換,也是值得的。”
他不急不緩認真向我解釋著,那一刻,似乎有些暖暖的東西從心間流淌而過。耳邊的聲音溫潤的如同渠水,眼前的笑顏淡如水墨,我心下突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倘若可以牽著這樣一個人的手,就這么一直走到落日盡頭,就好了。眼光飄過他的側顏,唇角已沒了先前的笑容,安靜得像是天邊淡淡的日光,又恰是霜風驟降遠方孤落的白菊,寂寥得徒剩下滿地殤。
那天,他帶我走過許多地方,陪我看過許多從前走過的地方,我們一起看靜女其姝,貽管橋頭;一起賞霜菊凋零,黃花漫天;一起聽茶樓說書,畫樓絲竹。縱然我依舊只有熟悉的陌生感,零星的記憶有些混亂不清。
可就是這樣,我真的同他從寒日初陽走到了日落山河。
“我今天好開心哪,從來沒有這么開心過呢!你呢,你開心嗎?”我們坐在商丘最高的樓閣的屋頂上,他說,從那里看日落最美。
“這或許,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一天。”他望著遠方的天邊,眼里迷離,我能感覺到那里面隱隱流動著的淡淡憂傷。
“如果你肯帶我出來,我們以后都還可以有許多個像今天一樣開心的日子啊。”我笑著對他說道,剎那間仿佛對他放下了所有防備,那樣自然,那樣自然地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與快樂。
一陣風吹過,帶起我散出來的碎發,撩在臉上癢癢的,我伸手撓了撓,卻見他突然轉過頭極為嚴肅的看著我,鄭重地說道:“雪嬰,既然現在你這么快樂,不要過去了,可以嗎?”
我有些驚疑,仔細想了想,以為他是在擔心治不好我,便笑同他說道:“一個人不可能沒有過去吧?雖然現在好像也挺好的,可是我還是想知道過去的自己,想知道過去的人和事,也、也很想知道過去我腦海里的你和······妙陶。”還有,關于雪嬰的真正死因和一切,我也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頓了頓,見他目不轉睛的看著我,繼而轉頭望向遠處的天邊。“如果,我是說如果你不能治好我,其實也無所謂,我知道這事兒急不來,總有一天會記起來嘛!你真的不用擔心。”不知怎的,我單純地以為他是擔心我,那是一種奇怪的直覺。第一次想知道自己的過去,好像,竟是因為一個人。
“如果過去是傷痛的,是酸苦的呢?還是想記起來嗎?”他迫切的聲音忽然透著濃濃的悲傷與寂寥。
見他緊鎖在眉頭間的那團憂愁,我遲疑不定,想要為他撫平,卻終究也未伸出手。
我一時語塞,這個問題倒真把我難倒了,于是抬頭尷尬的笑了笑,“總該還是會有一些快樂的記憶吧!等我找回那些快樂的記憶后,我會記住它們,便不會再傷痛了。不是嗎?”我朝他笑了笑,看向天邊孤風殘葉,那樣蕭瑟。
其實,我也有過猶豫,過去會是怎樣的,為什么他要提醒我不要記起來。可是要搞清楚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就必須想起以前的事,想起雪嬰的一切,或者說,我的一切。
那個叫做雪嬰的女孩,身上究竟有隱藏著怎樣的過去,為什么我又會出現在這里,而我到底來自哪里?如果肉體里寄住著一只靈魂,那這只靈魂是屬于誰?我?還是她?
他久久凝視著我,良久后,像是做了一個很難絕斷的選擇。“雪嬰,如果哪一天你記起來了,你要記得,我、我是······你的哥哥,最疼愛你的哥哥。就算哪天所有人都離你而去了,我也會陪在你的身邊,我會永遠守護著你。”他伸出寬大的手掌,捧著我的臉癡癡望著,仿佛時間都靜止在了那一刻。
我靠在他的肩上,等著看遠方的夕陽慢慢落下山頭。誰都不知道,悄悄躲在周圍的烏云早就預謀好了—切。陽光漸漸消失在了大地上,天色暗了許多,秋風漸起,漫天枯葉,天空突然飄起了細雨。街上的叫賣宛轉,冷冷清清,不復繁榮。深巷里的青石板路一點點被潤濕,濕滑的青苔沾濕行人的布履。
“哥哥,你看他們,要回家了。”
“嗯,每個人都有一個家,你也會有。”
“哥,你說你是我哥,那咱們的家在哪兒啊?那兒,那兒,還是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