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閣樓已是一個時辰之后,在這其中平復了阿卉的心情。阿卉很生氣,很悲憤,她氣那說書人胡謅亂說,她悲雖事近六載她卻記得依舊清晰卻又無能為力。依稀記得逃離追兵那個夜晚,剛到閣樓時,她說怕我晚上害怕與我同睡一屋。
其實蠻族被滅,最害怕的還是阿卉,我時常在夜里見她一個人靠著窗子抽泣。當時廖焱召集族人在峽谷之外等我,阿卉被安排在殿中接我,她親眼看見自己的阿爹為保護我的阿爹而受的酷刑,為了隱蔽身份,卻又不能站出來,只能看著廖矢受刑,在角落里悄悄摸淚忍住不看,然后出殿等我。
我也痛恨,痛恨未能見到阿娘最后一面。阿娘是蠻族最美麗的女子,擁有著蠻族中最高貴的血統,她曾是大月氏的王女,背棄大月氏只為阿爹。她曾一點一點教我背“三從四德”和《女誡》,然后會帶我去千鬼谷看幽藍。
阿娘會跳舞,很美很美的那種。她會用身上的藍綾在空中繞圈,她會在萬花從中和蝴蝶比美,她還教我在盛夏的夜晚在幽藍中捉螢火蟲,她會叫我“阿九!”她說“阿九,歸來不識家的時候就跟著螢火蟲走,阿娘告訴它們,它們會帶你回來,它們會照亮你在黑夜的路途。它們在哪兒,阿娘就在哪兒。阿九,你要記得。”記得,我全記得,阿娘教的,我都記得。
阿爹很愛阿娘,阿娘慣我寵我,從小我要學習刀槍箭劍,阿爹從來反對,這時阿娘會掐著腰與阿爹理論。阿娘從不教我琴棋書畫,她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然后她說,她會一直寵我。阿爹無可奈何說我一個公主沒個公主樣,泥濘里摸爬滾打,草堆間抓蛐蛐,一天到晚沒個規矩,跟個野人似的。
是啊!阿爹總會說我,現在我多希望他會說我,至少他在我眼前的。我離開的那個晚上,廖焱查到消息,說阿爹還未死,說是被陵陽王帶走,因為從我在廣漠“死”后,阿爹成了蠻族唯一的血脈,南周帝不會輕易放過阿爹的,因為阿爹的蠻族百年有余,因為阿爹的反抗南周地位動蕩,所以我日日都會夢到阿爹在南周大牢中受刑喚我“阿九”的慘樣。
度日如年,我恨不得沖去南周大牢救出阿爹,阿卉一副生死相隨的模樣,廖焱頓時就攔住我倆。無疑,廖焱是理智的,他會苦口婆心的教說一頓,所以我忍了六年。
我不知道那夜逃亡,竟然偶然聽到,說的也不盡是他南周的利害之處。
其實那說書的說的也不全面,他不在戰場,他不是阿卉和我,終究說不出當時的場面,體會不了那種撕心裂肺感覺,雖然說那場滅族已過了六載。
那說書人只知道我的封號叫飲箴,他不知道我在蠻族的姓氏名字。就連阿卉的父親廖矢的死,他也草草帶過,說的不明不白。滿口胡言亂語不就為襯托那驍勇善戰的陵陽王,我看是浪得虛名把!沒有藍毅的叛亂,他就不會攻陷蠻族。沒有藍戈的傳話,他就不會進入千鬼峽谷。
六載已過,事事休,當年的一切再不如從前,被封為戰神戰師的陵陽王,從破了蠻族之后再不入戰場。
那陵陽王,本命邵城隱,乃是先文順皇后獨子。五歲封親王,七歲掌兵權,十二上戰場,十四帶兵安邊疆,十五欽兵破南蠻。人人都道此王必是南周守護神,將來定為南周百姓謀福址。可是從破了南蠻以來,上交兵權,至后六載,便不再過問國家朝堂之事,日日早朝欠去,夜夜笙歌無雙。
這是從廖焱那里知道的,因為破蠻族的是他,我是蠻族公主,既不死,便為復仇。總有一日,我要讓他邵城隱和陵陽兵在千鬼峽為我死去的族人陪葬。
廖焱說,藍毅藍戈二人并非蠻族人,我知道阿爹也說過。他說藍毅乃是南周文昌太后的兄長南周國丈賀蘭毅,藍戈乃是一品將軍賀蘭君。賀蘭毅因為私挪公款,導致國庫虧空,無銀賑災發軍餉,南周帝一怒之下廢除國丈賀蘭姓,除文昌太后外,賀蘭一家全部貶為庶民。
一席繁華的賀蘭家走向衰落,從此南周百姓再不收留賀蘭一姓,賀蘭衰落,無處可去。當時蠻族正興起,阿爹召集蠻族中人,維護著蠻族最后的尊嚴。
我因是無師敢教導,所以日日在外貪玩。那日碰巧收留了多日未曾進食的賀蘭父子。我碰到他們的時候,賀蘭毅已經餓昏了,賀蘭君告訴我他叫藍戈,父名藍毅,南周奈揚城人氏,因為災難頻發在外逃荒,我一思索,南周奈揚確實是洪澇頻發,如今已有半月。同情心泛濫,將他們帶回族中,贈了他們一頓飯,原是打算贈些錢財送走他們,后來阿爹發現了。
我一個蠻族公主,帶領外族人入族,自是要經過各大長老審核的。至今我還記得藍戈和藍毅被眾族人考核時那堅定的表情。
當時蠻族乃一小族,不為奪甚江山,只為安居生活。因為各個小族的前車之鑒,生活的也處處小心謹慎。因為你無心的生活,可能給別人帶來無限的威脅,比如南周。南周一直顧忌南蠻,欲除南蠻,卻無法穿透千鬼峽。因為這件事,我們蠻族不得不存有疑心。
如今來了兩個外族人,我被阿爹和長老們鎖在房中,我在房內摔桌砸椅,只換來阿娘的一句安慰,當日的情況不知道。而后來也是聽阿卉說的。
族人自是要看清是不是那南周或是梟陽或是南夷他族派來的奸細,眾人逼迫下,他們道出了真實身份以及來意,蠻族人生性重義,聽此一言,又道那藍毅能力不錯,便任一長老職位,自那以后,他們入住蠻族,那夜篝火會,阿爹放出了我,告訴我藍毅父子歸順蠻族。我自是歡喜,畢竟那藍戈我瞧著也著實喜歡,本來還不知道如何留住他,這下自然是好。
因是文武將出生,那藍戈留在蠻族后,日日教我刀槍劍棍,共處三年,我對他的感情日益濃烈,幾次示意,他也只是恭敬的喚我“飲箴公主”,我生氣,幾日不去練武。
阿娘倒是瞧出來了,她嬉笑著說“阿九,蠻族兒女向來有事說事,既有這份情,緣何不說出來。實在不行,阿娘替你做主,讓你阿爹將他綁了來于你做駙馬,不然被別人搶了去,可沒有后悔的機會。”
綁來豈非太不人道,不像蠻族兒女所為,幾番糾結,終是決定去表明心意,也因為那一晚,后來我才會如那說書人所說在千鬼峽谷插他一箭。
三年,阿爹與他們同存三年,卻不想陵陽王休書一封,若藍毅愿幫助陵陽王破南蠻,里應外和,若能破南蠻,從此恢復賀蘭一姓,位復國丈,職比相國。藍毅感化,攜其子藍戈在蠻族中掀起了一番腥風血雨。同樣是人,阿爹收留他們,與他們三年來的情誼,他們感受不到么?那藍戈到底是個披著羊皮的狼,整日在族中一副親和溫潤的樣子也是做的?虎毒還不食子,他們竟連半分情誼都不留。
終究是我錯了,若不是因為我帶回藍毅,阿娘也許就不會被他逼死。不是因為我一時同情心泛濫,幫他們博得蠻族信任,也就不會給他們機會,他們就不會滅掉蠻族。
蠻族殘殺,血流成河,間接促使蠻族滅族的人是我,一個被奉為蠻族的繼承人的我,我是多傻竟會為了他,放棄了救蠻族的機會。如果,我將那夜在藍戈房中所看到的呈請信和藍戈承認的一切告訴阿爹,是不是蠻族還有機會逃跑。
到如今,蠻族盡毀,阿爹被囚,阿娘自盡,廖矢慘死。廖焱還是推我為公主,為我得一句復仇而整日奔波,阿卉守著我。我卻還這般頹廢,如何對得起那些蠻族亡靈?
一番感慨,不禁悄然涕下,阿卉早已收斂心情。
倒是見我一副黯然的樣子,回過頭來安慰我,我一撒手,告訴她明日還來這里聽書!
阿卉一臉不快,柳眉額間扭成了川字,“好啊!我倒要看看,那說書人能不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死的說成活的!”然后一撩裙擺,重重的踩在閣樓的樓梯上。
我搖頭一嘆,如此可愛,我何以用復仇來埋沒她的天真,卻又不能讓這個似乎沒有結局的復仇斷送她與她哥哥的未來。我忽然決定了一件事,當我離復仇只差一步的時候,我會想盡辦法將她和廖焱推出事外,到時只希望他們能帶著蠻族血液永久長存。
或許這才是一個公主該有的氣度,以前白活了十四年!此后我會好好活著,為阿爹阿娘而活,為整個蠻族而活,我要將南周帶給蠻族的痛苦,以千萬倍的還擊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