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煙雨軒。
薄暮尚未褪盡,天色尚有些灰暗,明月已隱于云層之內,天際灰蒙,蟲鳴已歇,此刻煙雨軒中一片沉寂。
紫紗軟賬內,少女安然地熟睡,長長的睫翼在眉眼間投下疏落的影,唇角微微挑成一個好看的弧度,似是做了一個好夢。
月白衣杉的男子孤坐在紅木桌邊,一臂撐倚在紅木桌上,一動未動,雙目看向床上安睡的少女,眉目中是掩不住的柔情繾綣,似是一夜未眠,男子俊美異常的臉上顯出了幾分疲憊的蒼白。
他抬首望了望微微泛白的天色,心下了然,此刻時辰已是不早,他卻是該走了。
男子悄然起身,臨行前卻是轉身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少女甜美的睡顏,幽深的眸中卻滿是復雜之色,有掙扎、不舍,掩不住的疼惜與深情。
但再多的情感,終究是消融在風中,只余下一聲極淺極淺的嘆息,在薄暮余光中輕漾成一筆憂傷的弧度,男子仿若憑空而來,又隨風而散。
情深不壽,言簡意深,這世間終有太多無可奈何之事,而他早已被命運束縛,避無可避,所能做的不過是奮力一搏,將所有的纏縛風暴盡皆攬下。
他給不了的相守,回應不了的深情,終只能隱于心底,竭盡全力拼命守護,縱使被怨、被誤解……
他所求,終不過是一個人的快樂安然。
不知何時,床榻之上,一直安然而眠的少女卻是睜開了美眸,她的目光空洞而憂傷,只是直愣愣地看著頭頂床慢上紫色的流蘇,一動不動恍若石雕。
一滴清淚悄然從眼角滑落,重重地砸在枕上,卻又了無聲息,濡濕點染出一圈淚漬。
那一瞬,仿若聽到了花落的聲音……
少女微紅的眼瞼,緊緊抿著的紅唇,那般隱忍著不愿哭出的樣子,莫名地讓人感到心疼。
她是知道的,昨晚她醉酒,倒在船板上不省人事,其實并不是真的喝醉了,她只是真的累了,厭煩了成日里心事重重,背負著仇恨的枷鎖去應對紛繁的一切,戴著假面冷眼看著盡是陰謀算計的周身之人,此刻,她寧愿裝作醉酒也不愿醒來,
說她幼稚也好,怯懦也罷,她只是,真的想有那樣一個時刻,能夠放空整顆心,什么也不想,也不做,只是那樣簡單地思考,無憂地生活。
哪怕,只是假裝也好。
熟悉的人都是知曉她的酒量的,而每每她醉酒都會傻傻地相信,一邊責怪一邊卻貼心照顧她的人,也只有他了吧。
曾記得,她曾因此不止一次地戲弄過他,她是那樣渴望看他關心自己的樣子,但他素日里總是冷清寡言,凡事皆是淡漠以對,她曾不止一次地想過,如他那般的人,這世間,真的有什么是足以令他動心亂情的么?
直至一次,她略感煩心,卻是一人于院內飲了些酒,更深露冷的竟是伏于石桌上沉沉睡了去。醒來時卻發現自己安然躺于自己的床榻之上,墨塵冷著臉坐在桌邊,卻是守了她一夜。
“既然是酒量不好,以后就不要再飲酒了,不可能每次都會有人安然將你帶回。”那日墨塵冷然說完,便轉身離開了,故而他并未看到少女面上掩不住的笑意。
她似乎是找到了,能讓那人憂急關心自己的方法。
屢試不爽的招數,聰明如墨塵,卻每每中套,而風煙離,早已對墨塵的懷抱熟悉無比。
那種淡淡的蘭草味道,每每總會令她無端地感到安心。
故而昨夜,當言鈺輕輕地抱起她,靠在他的懷里的那刻,初始她是有些慌亂與抗拒的,可鼻翼間傳來那股淡淡的蘭草香是那樣的熟悉,她竟莫名地感到久違的安心,加之疲累又飲了些酒,不覺中竟是在那人的懷中沉沉地睡了去。
風煙離睡得并不安穩,夢境中她在漆黑的夜里一人站在長長的甬道上,周身是死一般的沉寂,目光所及只是無邊際的冷清與濃如墨的黑暗。寒風凜冽,直鉆入骨髓,似利刃劃過,刺得肌膚生疼。
她恐懼死一般的暗色與冷寂,然而大聲呼喊,卻沒有人回應。
她抱著頭蜷縮在地上,單薄瘦削的身子瑟瑟發抖,似寒冬冷風中顫動的細枝,無依無靠。
“別怕,煙離,還有我在這里。”男子熟悉好聽的聲音響起,她欣喜地抬頭,玄衣銀面的男子就站在她的面前。
“墨塵,真的是你。”水眸中染上了一抹欣喜,她伸手想要拉住男子的衣袖,不想卻觸及到了一片虛無。男子依舊看著她,卻是離她越來越遠。
“墨塵!”
她叫喊著,拼命地追趕,遠方男子伸手緩緩摘下銀面,凝神看去,那眉眼輪廓,依稀竟是言鈺。
“為什么都要離我遠去,母親是如此,墨塵也是這樣。”風煙離枯坐在地上,神情凄然,她想起,這般的情景,與她以往夢到母親竟是那般相似。
驀然驚醒,風煙離微微抬眸,卻注意到言鈺正坐在紅楠木桌旁,想起此前種種,心中不由得疑惑叢生,卻是重新閉上了雙眼假裝未醒。
各種紛亂的心緒飄飛,回憶與現實交織,腦海中曾一遍又一遍描摹過的輪廓,光影重疊,竟是同一張妖孽俊美的臉。
一切仿佛豁然洞開,所有的疑惑與異常,都得到了近乎完美的解釋,包括她為什么會對第一次見面的言鈺產生莫名的好感。
原來,他與他,本就是同一個人么?
推斷出了真相的風煙離,心中卻沒有絲毫的激動欣悅之情,反而有苦澀的味道從味蕾一點點蔓延至心底,心在抽疼,一瞬的茫然無措,她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樣的事實。
是,她怨,她怒,她憤怒那人明明什么都知道,卻把她蒙在鼓里,選擇自己獨自承擔一切。
他真的是個傻瓜,素日里的冷傲睿智在感情上竟成了虛值,她真的很討厭他的自作主張。
“你躲不掉我的。”風煙離喃喃道,卻不知究竟是對著自己,還是早已離去的那人。
佛言紅塵萬丈,塵世苦海,但卻有無數癡兒甘愿沉淪,萬劫不復。
夜露未去,晨霧微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