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身世
“你真的不打算講講你的故事嘛?當然,不用太過在意,這只是一位研究員對于自身事業固有的好奇心而已。”龍德看著林齊,眼中流露出強烈的希冀。
林齊撒撒手:“算了,你還是說,你需要我做什么吧。”
他的身世本就是一個自己都懂不明白的謎團,又如何說給他人來聽?
二十年前,某秘密研究所。
“孩子醒了。”
“4號晶體管碎裂,培養液溢出太多了。”
“容器經不起損壞了,必須保證載體的安全。”
神色慌張的實驗人員,散發著詭異氣息的混合液體,以及狹小得容不下第二個生命的空間——“白色,液體,玻璃”這三個名詞成了世界給新生的他慶生的禮物。
他在睜開眼睛的那一瞬就看見了,無數的數據從他黑色的眼珠中穿梭而過,不用高深的思考他便能讀到它們各自的注釋。然后他又閉上眼睛,檢索了在大腦中的信息網絡,綜合起來,給他所在的環境下了一個定義。
“囚籠。”
籠中,他是被豢養的野獸。
和他連接一起的是數條管道,通往另一個被白色的磚石阻擋了的世界。各種像乳膠一樣的液體會從管道中涌進來,將他死死包裹。而每一絲液體的注入都會讓他感到加倍的疲乏——困了,卻無法沉沉睡去。似乎那液體在改造這身體的同時還強行支撐了這個身體的運作,使得他一直陷在這種無力的淤泥之中,混混沌沌。
他想,再過一百年,應該就可以死亡了。
但他沒有等到死,也沒有等到亡。那液體灌鉛似的注入他的體內,本身也只是為了將他改造成另一個生命的載體而已。按計劃,他應該會有一個超越所有人類的精密大腦,然后配合著墻壁那端和他一樣被監禁的生命來組成一個新的個體。
他沒有滅亡,因為一場意外。
4號晶體管意外破裂,電路出現故障,似乎有什么與他緊緊相連的東西斷開了。然后是嘈雜的人聲,驚惶的面孔,伴隨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這個實驗室與它的實驗開始走向尾聲。他看見一個人,也是穿著白色大褂搗鼓著古怪儀器的那樣,站在這場焚燒一切的大火里,高高舉起了手中的玻璃管,憤然砸下,任由那帶有腐蝕性的液體從中淌出,侵蝕著原有的地面。
墻壁倒塌了,他第一次看見另一個房間中被“豢養”的“同類”。
燒灼的世界,火紅的球體,他隔著一層玻璃和他的“同類”對望,它沒有眼睛,沒有耳朵,沒有嘴巴,沒有那些在他面前奔走的生命應有的一切,但它明顯是有靈智的。它看見他的眼神,善意地發出一道流光,光打在已經半損壞的機器電路上,產生了強烈的晃動。
“啪……嗒”
似乎發生了什么,圍繞他的液體開始急劇流失,突然間他感到困了,前所未有的倦意涌上心頭。依稀間他似乎看到了一個明晃晃的光點,在混沌的黑暗中開始照亮他整個世界。
泛著紅光。
大火依舊在燃燒,不斷有東西從頭頂的梁架上掉落下來。一切都在燃燒中震蕩。
他是死了么?
藍天、綠草,這是他大腦中曾有過的訊息,但他從未如此真實地目睹過。
他再次睜眼時,他看到一個滿臉胡子茬的男人,男人低下頭親吻了他的額頭,道了聲早安。他回瞪了一眼那個男人,開始焦躁起來,掙扎地要爬起想要尋找他的“同類”。可似乎弱小的身體承載不了他這份沉甸甸的執念,他一滑,整個人又癱在了木制的搖籃里。
男人身旁走來一個女人,似乎是他的妻子,女人慈愛地看了看他,問男人:“他在找什么?”
男人笑笑:“親愛的,他在找太陽。”
女人又問:“那為什么不把他搬出去,到太陽底下?”
男人搖搖頭,望著孩子,帶著溺愛的微笑:“因為外面的太陽太刺眼,刺眼得會讓他找不到太陽。”
女人覺得男人是在無理取鬧,然后把孩子抱起,抱到了樹蔭底下,那里有不刺眼的陽光,足夠溫暖。可是孩子已經睡著了,他太累了,他感覺自己第一次要為自己的“生命”而活,他要休息,沐浴在陽光底下,是與之前實驗室里截然不同的味道。
女人把一條曬過的小被子蓋在他身上,他隱隱感覺很溫暖,但腦海里突然冒出一段奇怪的字符,編織在一起,似乎是說微生物在太陽下會因紫外線影響進而蛋白質合成困難導致死亡。他同樣回想起了那乳白色的液體,很難受。混雜在一起,似乎編織成了一張液態的網。
男人把他抱了過來,在他耳垂邊輕輕吹氣,說:“晚安。”
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想不到,男人話音落下,他這一次是真的睡了。
男人拍著他,竟然哼起了兒歌。他睡了,可是卻記得清清楚楚:男人那粗獷的嗓音、古怪的音調以及最后的慨嘆。
他記得男人抱著他,輕輕拍著,對他小聲念叨:“知道嗎?爸爸很久很久以前有過一個女兒,給她起名叫做琪。你姐姐跟你媽姓,名字好像叫陳琪,這樣,我給你起名叫林齊,好么?”
一片模糊,他兒時的記憶似乎在這里戛然而止,然后他開始記得,他的名字叫林齊。
他不知道他那名義上的“爸爸”是誰,那可能是“媽媽”的女人是誰,他只知道自己在經歷了一次死而復生之后有過了一個短暫的家庭,可是再之后呢?記憶似乎止于那一場睡眠,而睜開眼再次續接記憶的已經是一個嶄新的時代。
他有了名字,叫做林齊。也有了一個新的撫養人,一個老頭。
林齊不知道老頭的名字,老頭也說自己記不得了,于是林齊管他叫老頭,一直就這么叫著,仿佛老頭的名字就是老頭了。
林齊曾經問老頭,這是一個怎么樣的時代?他又是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這是新智能時代,智能阿爾法展開了對全人類的報復。你們是可憐的孩子,要在阿爾法的控制下掙扎著學會承擔人類的使命。”
所有人都這么說,養大他的那個老頭也這么說,這是個與眾不同的時代,是人類最大的悲哀。你出生在這個時代,是你的不幸。老頭還說,如果他能早一點睜開眼,他應該還來得及看看人類世界最后的安寧。
原來,他的身份和兒時那些拘禁他的生命一樣,是人類,他所在的種族曾有過統治整個星球的輝煌。他了解到老一輩的人習慣把時代依照阿爾法的的反叛為中心,劃分為“智能時代”和“新智能時代”。前者是智能服務于人類,后者是人類屈服于智能。
不過年輕人常常將老一輩口中的“新智能時代”稱為“智能時代”,因為,這是智能統治整個世界的時代。
他這次醒來是他五歲的時候,但他的思維能力卻已經能比得上青年,每當人們提起智能,他腦海里就會出現那火紅得如同太陽一般的光球——他原來眼中的“同類”。他會想:“你有父母嗎?你有家庭嗎?你有……名字嗎?”
一定很可憐吧,只有那球形的你。
老頭常年戴著一件灰色的腕表,似乎是智能型的東西,通話、信息搜集、GPS定位似乎都不在話下,一副不受外界那些智能干擾的樣子,弄得林齊十分羨慕。所以老頭子偶爾還拿出來炫耀,對林齊說:“什么時候你有本事了,這表老頭子就留給你了。”
“有本事”在老頭眼里是能正面殺死十個A動智能機甲,順便把機甲上的東西通通扒下來孝敬老頭。
開始林齊是正面殺死A動智能機甲的能力沒有具備,后來林齊是把機甲上的東西孝敬老頭的能力沒有具備(畢竟十個A動智能機甲的材料足以去聯邦換取更好的設備了),總之按理來說林齊是永遠不會繼承這個看似發達的機械產品的。但事事難料,老頭子突然感了風寒,自覺不過幾日就要駕鶴西去,千叮嚀萬囑咐一臉鄭重其事地把表交給了林齊,說:“這個表,關乎他自身一個天大的秘密。”
“偶感風寒”的老頭活了幾個月依舊精氣十足,沒感風寒林齊卻開始陷入了困惑。他不知道老頭的身份如何,但他對自己的來歷記得一清二楚,實驗室的記憶已深深烙刻在了林齊的腦海深處。雖然他的記憶力與理解力始終異于常人,但是自5歲醒來且莫名其妙地被這個老頭收養的時候開始,林齊就發現兒時那種詭異的感覺消失了,他不再會看到一個事物就突兀地聯想到這個事物的相關知識,盡管他對這一事物一無所知。
他知道,他自己就是一個天大的秘密。
他想起了實驗室那場突兀的大火,似乎覺記得那晶體管前常常有一個晃動的身影。
他想起了自實驗室離開后那個自稱是他父親的人,隱約間感到他的身影與實驗室中那恍若癲狂的研究員身影重疊到了一起。
他想起了那個火紅的球體,記得他見到這位“同伴”的瞬間,那禁錮“同伴”的玻璃已經豁開了一個口子,看那樣子似乎是人為用利器從外部進行了切割。
他想起自己5歲以前消失的記憶,想起幾次詢問老頭自己來歷時老頭欲蓋彌彰的表態。
他盯著眼前這個形狀怪異的灰色腕表,仿佛有什么在他眼前顯化開來,而隨著他注意力的高度集中,他似乎……看到了一個飛速旋轉著的灰色球體,像當年那個火紅色的“同類”!
他耳邊聽到了一個模糊的聲音,粗獷而又沉悶。
“貝塔,希望你……不是下一個。”
然后是一聲清響,發出“沙沙”的電子音。
“您明白,這無關乎忠誠。”
一聲輕嘆,然后便是“咔咔”的響動。
林齊晃過神來,哪還望得見之前戴在手腕上的灰色手表?他此時竟然置身在了一處灰色大廳之中,四處是空蕩蕩的灰色墻壁,而灰色調的沙石構成的墻壁上唯有一幅肖相畫顯得格外刺眼——是那個多年前抱著他,口口聲聲稱自己為他爸爸的那個人的畫像!
畫面上是那個男人,身穿白色大褂,眼神堅定地看向前方。而他的周圍,竟是數個浮空的光球,有的火紅,有的透藍,有的墨黑,有的澄黃……
“很驚訝是不?這幅圖,可是這個空間僅有的珍藏。”
聲音從背后響起,林齊轉過頭,正看見一個灰色的光球,浮在空中,繞著自身不斷旋轉。
林齊的眼中詭異地閃過一道白光,細看的話會發現那是一串由0、1構成的數據在他眼中不斷排列的表現。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他的腳邊竟然隱隱發出氣流碰撞的聲音。
“你……是智能?”
“當然”,聲音仿佛不是從圓球那里發出,在灰球自身的旋轉中,整個空間隱隱都與它產生了共鳴。
灰色的球體想要接近林齊,但球體周邊似乎有什么氣體抗拒著它進一步的行動。
它只好作罷,發出清脆的電子音:
“歡迎來到我的智腦空間,如果需要的話,你可以稱我為……貝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