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吵嚷?”
朗圓長老此話一出,正如一聲鶴唳,群雀歇鳴。有些人此時就象禪僧問答爭著舉手搶答爭鋒,突然被當頭棒喝,頓時氣勢全失的樣子,舉起的拳頭不知該怎么藏起來才好;也有些人害臊地偷偷放下剛才揎起的衣袖,悄悄躲到了別人背后去。
為右衛門本來是仰頭看天,鼻孔噴火,既驕且燥,怒發沖冠,如今居然也稍覺慚愧,低頭搓著手掌。他知道這事是自個兒帶的頭,橫豎得朝長老解釋;就把事情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地解釋了一番。
長老清癯的面容上那深深的法令紋,愈發的深凹下去。他莞爾一笑,用婦人一般的溫文嗓音,輕輕道來:“要是這樣,本來也不必鬧將起來。為右衛門,你要是老實傳話,也就不會鬧成這樣。十兵衛,請隨老衲往這邊來。實在是對不住,叫您受了委屈。”
這人受萬人敬仰的人,胸中果有溝壑,他既沒有瞧不起沒有學問的粗人,也不輕侮自家的下屬。長老親切溫和,在前頭為他靜靜引路;十兵衛跟隨其后,縱然根性蠢笨,亦受慈悲感化,淚流不止。
他們漸漸行來,繞過帶潮氣的紅土,繞過如畫般散布的路石;繞過深深的梧桐影、和那色豐葉茂的四方竹。十兵衛跨進一扇小小的門,只見一座小院。此處并無鮮亮的花草,一片寂寥,有樂型[4]燈籠上散落著松針。刻著星字的方形的洗手缽中生著青苔,望之可洗眼里浮塵。
長老在庭下脫了木屐,向上走去。“來,你也過來,”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手里的花擲入空中懸吊的花瓶之中。
十兵衛不覺害怕,不覺遲疑,甚至都沒想起來該先用手帕擦擦雙足。他脫下草鞋,慢騰騰地跨進了這七尺見方的茶室,徑直走到長老面前才坐下,幾乎和長老臉貼著臉。
十兵衛沉默地一禮。這禮并不嫻熟,然而并無一分偽飾,傳達的全是真心。他幾次開口就要說話,可還是沒張得開嘴。最后他終于張開了嘴,結結巴巴地說。“五重塔,我來求您,是為了五重塔的事。”
他挺起來腰,顫著聲,石破天驚地來了這么一句。一時心里沉甸甸的,連額頭帶腋下,都出了滿滿的汗。
長老不假思索地綻開個笑容。“雖然不知道你想說什么,但你也不用怕我呀。看你在監院禪房臺階上坐著不走的樣子,就覺得你肯定是有啥事情想不通才來找我。哎,別著急呀,別擔心。跟我講講,就當跟朋友聊聊天。”他和藹地、反復地告訴十兵衛。
十兵衛那雙常被別人叫做貓頭鷹的銅鈴般大的眼里,此刻飽含淚水。“是,是,是,謝謝您……關于那座五重塔,我確實有事想不明白……這才前來求見您!”
就是這樣。別人都叫我呆子十兵衛。但是長老啊,真的,我的活計并不差。我知道自己笨,人家也覺得我笨。我是沒出息,但我從不扯謊騙人。長老啊,我小時候就開始學大隅派的活計,后藤立川兩派的門道也都懂一些。所以,我來這里拜見您,是想請您將,將五重塔的建造交給我做。
五六天前,我聽說川越的源太師傅來做了預算。打那時起我夜夜睡不著。長老啊,五重塔那是一百年,是一輩子才能輪得上建一次的東西啊!
我受過源太師傅的恩,我不是想搶他的活計。可我是真羨慕他,羨慕這么個聰明伶俐的人。源太師傅接了個一百年才遇到一次的好活計,哪怕死了呢,也能留下個像樣的名聲。啊,真羨慕啊,真羨慕啊。作為木匠,也就算沒白活呀。
然而我十兵衛呢?我不敢說一次墨線都沒有打歪過,但我只要拿上鑿子斧子,不比源太師傅或者其他人差,一年到頭,卻凈是做些修大雜院的墻板啦,馬廄啦,臟水槽之類的活計。
我好多回都想就這么算了。唉,老天爺沒賜給我聰明才智,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可是,我看到那些手藝拙劣的家伙們又建神宮,又造禮堂——作為一個木匠,我每次看見他們建的那些東西,都覺得實在太暴殄天物!每到這時候,我都在心里痛哭我的不幸啊!
長老,我有時候都恨起了那些根本沒有本事,只是口齒伶俐的人啊!長老啊,我太羨慕源太師傅了!他又聰明又有本事,他現在要做這么一件讓人稱羨的活計了嗎?可是我呢?我跟源太師傅比起來,實在是太可憐了……
我是越來越羨慕他。直到那天晚上,我連跟老婆說話都沒力氣,一個人哭著睡著了。夜里,我聽見一個可怖的聲音對我說:‘五重塔交給你造!馬上造起來!’我慌張地跳起身來,一下子把手伸進工具箱。這事半夢半真,等我完全清醒過來睜眼一看,就發現自個兒指頭被鑿子戳傷,工具箱還抓在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從被褥里爬了出來。我恍惚地坐在油燈前頭,只覺得自己可悲可憐,了無生趣。
長老,您能懂我那時的心情吧?能明白我吧?只要有人能懂我這份心思,我就算是不造這塔也能滿足了。
我十兵衛就是個蠢笨的呆子,死了也就死了。但我不愿意一輩子這么憋屈的活著!
長老啊。真的,我說真的,打那天晚上起,我無論是看著萬里晴空,還是看著燈光照不到的房間角落,都能看見一座用原木造的五重塔矗立在那里,俯瞰著我。我是越來越想建它,明明知道輪不到我,卻還是在做完每天的活計之后,在夜里造那五十分之一的模型。昨夜我終于建完了。所以我想求您看一看,長老。
想干的活兒干不了,不想做的活兒卻找上門來。我真的事懷才不遇啊。長老,我心里真難過。這樣的不幸,沒有什么事比它再委屈的了。
我的老婆,她搖晃著模型感慨:“‘如果壓根就沒手藝,也就不會覺得自己不走運了’”。她說的話確實有道理。我一聽,哭得更停不下來。“長老啊,求求您大發慈悲,把這次建造五重塔的活計交給我吧,我給您磕頭了!”
他兩手交疊,在榻榻米上叩頭,眼淚灑在塵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