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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當你挨過冬夜的嚴寒,走進這間雜亂的長方小屋時,你會感受到屋內的和暖。房間的形狀好似孩童的手繪,燈光照射下,棕橘色的浮塵,灑滿了整個房間。蓋著塊拱形鐵皮的鐵桶,滿裝著熾熱的焦炭,透過其破洞,一束束光線射將出來,給三個鑲有黃銅的棕色支架,打上了微光。兩個男人——軍銜不高的樣子——蹲坐在火盆旁。另有四人,垂著頭,兩兩分坐在小屋兩側的桌旁,面若寒霜。水珠斷斷續續地匯集,從黑黝黝的平行四邊形門框上的房檐下,踏著玻璃般悅耳的音程,接連不斷地滴落下來。蹲在火盆邊上的兩人,以前是礦工,他們開始用一種細若蚊鳴的,如同低聲歌唱那樣的語調說話。他們一直說著、講著,單調且乏味。其中一個好像在給對方講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對方則通過動物般的咕噥聲,來表達理解和同情……

一個大茶盤轟然撞向地面,好似驚雷,發出威嚴的聲響,響徹四下的黑夜。無數鐵片“啪!啪!啪!”地響著。一分鐘后,小屋地面的黏土開始顫動,人的左右耳膜同時遭到擠壓,連續不斷的響聲直通寰宇,巨大的回聲向這些人壓來,向右,向左,或向桌子底下。如同無數灌木燃燒時爆發出的噼啪聲,就是這夜晚的背景音樂。蹲著的兩個男人之一,把臉貼向火盆,臉上映滿火光,嘴唇出奇的鮮紅、飽滿,同時還在不停地說著,講著……

蹲在地上的兩人,以前是威爾士的礦工,其中一個來自朗達谷,未婚;另一個則來自龐特迪勒斯,有個開洗衣房的妻子,他在戰爭前放棄了下井挖礦的工作??块T右手邊的桌旁,坐著的兩個人是準尉副官,薩??丝淼哪莻€,靠著在一個線列步兵團里做中士,混了十六年資歷;另一個是英裔加拿大人。小屋另一頭的兩位軍官都是陸軍上尉,年輕的那位是正編軍官,出生于蘇格蘭,在牛津上過學;另一位接近中年,從約克郡來,體態微胖,在一支民兵部隊里服役。蹲著的那個,來自龐特迪勒斯的傳令兵滿腔怒火,因那個年長的軍官拒批他的假,而他想回家弄清楚,為什么妻子把洗衣房賣掉后,還是沒有收到買家的款項。另一個則想著一頭牛。他在卡爾菲利山區農場工作的女友,在給他的信中,提到了一頭很怪的牛:一頭黑白相間的荷斯坦?!活^絕對很怪的牛。調兵被迫延遲讓那位英國準尉副官急得淚眼汪汪,他們得等到午夜才能出發。讓士兵們這樣無所事事地等著是不對的。士兵們不喜歡這樣被迫地無所事事地等著,這讓他們怨憤難平。人們沒有必要被迫無所事事地等著。很快他們就得吃晚飯了。軍需官可不喜歡他們吃晚飯,他會“直抒胸臆”,因為必須得訂晚飯。而這會正大光明地耗光他掌管的資金。兩千九百三十四份晚飯,每份一個半便士。但讓人們無所事事地等到午夜,又不讓他們吃飯,是不對的。這讓他們難平怨憤,而這又是他們第一次上前線,這些可憐的家伙。

那位加拿大來的準尉副官,正在為一本豬皮封面的小筆記本煩心,那是他在城里的軍械補給站買的。他想著行軍時把它亮出來,筆直高挑的他,為副官讀一些報告,或其它什么的。這會讓他在行軍路上顯得很風光。但他不記得有沒有把它放進背包里了,它也不在他身上。前胸口袋、下擺口袋,那件就掛在椅子旁邊的釘子上,伸手可及的外套,他也都上上下下翻了個遍。盡管勤務兵聲稱自己把那個筆記本放進背包里了,但那位準尉副官并不相信。真是惱人。他現在的皮夾是以前在安大略買的,圓鼓鼓的,有些開裂,他不想在帝國軍官問他關于報告方面的問題時,把它拿出來,這會讓他們留下對加拿大軍隊的錯誤印象。真是惱人,他以前是做拍賣的,相信以這個速度,等他們把新兵帶到車站,再登上車就得一點半了。但不知道筆記本有沒有裝進去這件事也很惱人。他想象過自己在行軍時出風頭的樣子,他個子高挑,站得筆直,等副官問到報告上這個或那個數據時,就把筆記本給掏出來。他知道,既然他們現在到了法國,問話的副官就會換成帝國軍官。真是惱人。

一道巨大的撞擊聲,先對他們每個人都說了一番酥心徹骨的甜言蜜語,又對他們全體說了一遍。在這樣的洪流傾瀉過后,其它聲響都顯得像急急陷入沉默,耳朵陣陣刺痛,連血液流淌其中的聲響也清晰可聞。年輕的軍官猛地起身,抓起他那條掛在釘子上纏成一團的皮帶。年長的那位,則懶洋洋地側坐在桌子的另一頭,正把一只手向下伸。他注意到那個年輕軍官的腦子已經不聽使喚了。這個年輕人,精疲力竭,正對他的同伴,說著尖銳、傷人、模糊難辨的話。年長的那位說了幾句,尖銳而短促,同樣模糊不清,他繼續把手往桌下伸。上了年紀的那位英國準尉副官,對他年輕的同僚說道:“麥肯基上尉又犯瘋病了?!钡约阂仓?,別人聽不見他說的話。這位英國準尉副官散發著母性,渴望照顧他那兩千九百三十四個小嬰兒。像是受罰去做雜役一般,他還要將他的母性從本職工作延伸到士官們身上。英國準尉副官繼續對那個加拿大人說道:“麥肯基上尉在不發瘋時,就是陸軍軍官里最好的,總是自嘲,真是最好的,找不到更好的了。他細心、聰明,像英雄一樣勇敢,對前線的部下也十分照顧。你不會相信的……”他隱約覺得,要無微不至地照顧一位軍官,就像是在做雜役一般。面對一位代理下士或年輕的中士時,就算說錯了,你也可以嘟噥著含糊不清的字句,從胡子縫里擠出些可有可無的建議。但是面對一位軍官,你就必須得表達出個人觀點才行,這很難。感謝上帝,別的上尉手下有值得信任的、從容不迫的人。姜還是老的辣,諺語如是說。

死寂降臨。

“跟,跟丟了——他們,他們已經?!睆睦蔬_來的那個傳令兵,扯著嗓子喊道。強光照射在小屋的山墻上,門外都看得見。

“天意弄人啊,”他那從龐特迪勒斯來的戰友哀嘆著,像是在用方言唱歌道:“為什么這些該死的探照燈這么好心,非得把光打在我們這里,好讓那些德國佬的飛機,把我們盡收眼底,要不是這樣,我還想再看一次,我那棟在他媽的曼伯斯的他媽的小房子?!?

“嘴巴放干凈點,09摩根?!睖饰靖惫僬f道。

“聽著,戴·摩根,我告訴你,”09摩根的戰友繼續道,“那絕對是一頭很怪的荷斯坦牛,它黑白相間……”

年輕的上尉似乎已經放棄繼續聽他們說話了,他把雙手都放在桌布上,大吼道:“你們他媽以為自己是誰,敢命令我?我可是你們的長官。誰他媽……噢,上帝啊,誰他媽……沒有人能命令我……”他的聲音在胸腔里慢慢熄滅了,他感覺到自己的鼻孔反常地大張著,吸進去的空氣全是冷颼颼的,一道糾結成團的陰謀在圍著他、針對他,所有的人也都圍著他。他大喊道:“你還有你那個拉皮條的將軍……”此時他很想用他的雙刃短匕去割開幾條喉嚨,來減輕胸口的沉重。一道笨重的身軀杵在他對面,叫他坐下,這僵住了他的四肢,使他感到極端的憤恨,要是他能摸到他的雙刃短匕……

09摩根說道:“買了我那間他媽的洗衣房的人名叫威廉姆斯……要是我早想到那是紅堡的埃文斯·威廉姆斯,我決不會賣。”

“它恨自己的牛崽,”朗達來的那個人說道?!霸陂_口之前,再看看你……”軍官們的對話和他們毫不相干,他們一點沒聽。到底什么害得它和自己的小崽子過不去?原因出在卡爾菲麗的山上?秋日的清晨,蜘蛛網布滿了整個山坡,日光照耀下好似玻璃纖維。他們一定是沒把牛照顧好。

年輕的上尉靠在桌子上,和那位相對高級的軍官,展開了一場長時間的爭論,緊接著又不停地和自己理論,急促不清,難辨其意。格魯維爾特戰役后,他就登上了公報,對方則是一年后。誠然,對方在這個補給站管理處有一個固定職位,而自己不過是負責物資調配和紀律管理的附屬人員,但這并不表示他能命令自己坐下。麥肯基想知道,他媽的他什么意思?麥肯基開口說話,語速更急,說的是一個時圈,等它走完一周,世界就會因原子分解而毀滅,等到了千禧年,就沒人下達或執行命令了。當然,直到那時,他都會一直遵守命令的。

對于那位年長的軍官來說,被迫負責管理一個大得不合理的分隊,初具雛形的總部里頭的中尉全是一幫飯桶,一直換來替去,士官也沒有一個愿意好好工作,而士兵則幾乎全都是從殖民地來的,不習慣捉襟見肘的生活。補給站雖然早就建立了,但那里的人卻認為自己只可為英國正規軍的各分隊服務,且反感他對物資的任何需要。每天他必須處理的現實難題堆積如山,自己的私事也是煩不勝煩。他剛剛出院,住在粗麻布搭起的屋子里,這還是他從軍醫官那借來的——軍醫官去了英國休假。小屋里燒著煤油暖氣,熱得令人窒息,要是關了,又冷得打顫。軍醫官留給他照看小屋的勤務兵腦子也不太好使,德國佬的空襲最近又變得無休無止?;乩飻D滿了人,比沙丁魚還沙丁魚,城里街道上,你連一步都邁不開。各分遣隊都要求士兵盡量待在視野外,越遠越好。調兵只能在夜里,但為了躲避空襲,亮完十分鐘的燈,就得再等兩個小時,那時候,你又能怎么調兵呢?每個士兵都有九套證件和標牌,需要軍官簽字。這些可憐的家伙確實得白紙黑字地記錄在案,可是又該怎么做呢?他有兩千九百九十四名新兵,當晚都要派走,乘以九就是兩萬六千九百四十六。他們不會,也可能是無法給他一個專屬的打孔機,那他們又如何能指望一位補給站的軍需官,在做好本職工作外,再給五千九百八十八個身份標牌打孔呢?

另一位上尉正在他面前喋喋不休。提金斯不喜歡聽他講時圈和千禧年。假若你仍保有一絲理智,聽到這些,應當警惕起來,這或是瘋病的證明,瘋得徹徹底底,瘋得六親不認……但他對這家伙一無所知。以貌取人的話,這家伙膚色太深、相貌過于出眾、極富有激情,可能很難成為一名合格的軍官。但他確實是:他身上掛著帶勛扣的服役優異勛章、軍功十字勛章、他國的綬帶。將軍也承認了,還補充了奇怪的信息,說他得過副校長拉丁文獎……提金斯相當懷疑坎皮恩將軍知不知道,副校長拉丁文獎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可能不知道,他只不過是把這信息硬塞進便條里罷了,野蠻部落的首領也使用那些粗野的裝飾品,他這么做,不過是想證明,他,愛德華·坎皮恩爵士,是一個有文化的人。沒人知道虛榮心何時會爆發。

所以這個膚色太深、長相過于出眾的家伙,是沒法當一名好軍官的,但他確實又是名好軍官。這便是緣由,壓抑熱情會讓人發瘋。自一九一四年以來,他一定是冷靜、嚴明、耐心、完全壓抑情感——在地獄般的烈火、喧嘩、鮮血、泥土、舊錫罐之間……其實,提金斯都能想象出,他在全身肖像畫中會是什么模樣——因為某些原因,他叉開雙腿,背景被火焰照得通紅,又在鮮血的浸染下愈發猩紅……提金斯嘆了口氣,這便是幾百萬人的生活。

他仿佛看到了他帶領的兩千九百九十四名新兵,幾個月來——人生中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和準尉副官考利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們,照顧他們的士氣、他們的道德品質、他們的腳、他們的消化功能、他們的不耐煩和對女人的渴望……他仿佛看到他們排著隊,蜿蜒曲折地穿行過大半個國家。隊伍的前頭緩緩止住,好像一條動物園里的巨蟒慢慢滑入水缸……他們在那遙遠之地駐扎下來,面對著的,是那從地底直伸向天堂,不可逾越的屏障。

無底的沮喪、無盡的混亂、無限的愚笨和無窮的邪惡。這些人落入了最無所顧忌,且隨心所欲的陰謀家手中,他們在權力長廊里玩弄著手段,將陰影籠罩在全世界無數人的心頭。這些人不過是玩物,他們的悲慘不過是契機,好讓政客在演說中揮灑不用心甚至不過腦的詞句。數十萬人被隨意地拋來扔去,在這污穢、巨大、泛著泥棕色的寒冬里……老天,他們完全就是被喜鵲隨意摘下,又扔在身后的果實……但他們是現實的人,而不是紙上的數字。他們是會讓你牽掛的人。每一個都有脊梁、膝蓋、槍膛、背帶、步槍、家庭、熱情;他們私通、醺酒、結交朋友;遵照著宇宙的某種安排,有雞眼、遺傳病、蔬菜店生意、牛奶配送區、報紙攤、頑皮的孩子、放蕩的妻子……那些士兵!那些可憐的——小軍官,上帝啊,救救他們吧。還有那些得過副校長拉丁文獎的人啊……

那個尤其可憐的獲獎者,似乎很反感噪音。他們不得不為了他保持安靜……

上帝啊,他可是大對特對了。這地方本就該安靜有序地為那些蹣跚而行的家伙們準備肉食。噢!基地是一個讓你可以冥想,可以祈禱的地方;在這里,英國士兵可以寫上一封家信,形容一番讓人膽戰心驚的槍炮聲是如何奪耳而過的。

但是把一百五十萬人塞進這么一座小城和把一大塊腐肉放進捕鼠夾里并沒有什么區別。德國佬的飛機,百英里外就能聞到他們的味道,比起把四分之一個倫敦夷為平地,他們在這能更加無所顧忌。而這里的防控措施就是個笑話,一個愚蠢至極的笑話。他們會成百上千輪地用各種炸藥轟炸,就像中學生用石頭轟炸水里游著的老鼠。當然那些最優秀的防空官兵,都會守衛在那些住在大城市的人周圍,可這對于正在受苦受難的人來說,就不是個笑話了。

沉重的壓抑更沉重地壓抑著提金斯。當時軍隊里大部分人都不信任祖國內閣,就像是真的疼在身上。他們付出這樣巨大的犧牲,心理上承受著這汪洋大海一般的折磨,結果卻只是讓個人在這樣宏偉的景象,這樣龐大的力量面前,顯得更加渺小,更加微不足道!泥潭里,幾百萬濕漉漉的人擔憂著,使他也感到擔憂。他們可能會死,可能會被屠殺,被二百五十萬敵軍撕得粉碎。但當喪命時,他們全無活潑,鮮有自信,有的只是擰結的眉頭,和再無隊列的殘軀……

他當真對他面前這位軍官一無所知。這家伙止住了話頭,顯然是在等待答復。什么問題?提金斯毫無頭緒,他剛才沒在聽。小屋內一片死寂,他們只好等。那家伙忿恨道:“好吧,那怎么樣了?我就想知道這個!”

提金斯繼續回想……瘋狂的事情太多了,這家伙說的是哪一件?他沒有喝醉,說話卻好像一個醉鬼,明明沒有喝醉。至于命令他坐下,提金斯不過是想碰碰運氣。有時候瘋子偶爾的潛意識,會讓他們像中了魔法一樣服從軍令。提金斯記得自己曾在家鄉的一個營地里,對著一個小瘋子喊“向后——轉”,當時那瘋子正揮著一把白晃晃的刺刀,在他的帳篷邊左闖右突,把追來的人甩開了五十碼,但在聽到這聲號令后,便僵死般地停下,轉過身,跺了個軍步,好似一名衛兵。他現在為了應急,故技重施,多少也有了點用。他大著膽子問道:“什么怎么樣了?”

那人的回答好似在諷刺:“看來我這個小人物的話,不值得您這樣高貴威嚴的人聽啊。我說的是,我那個一無是處的叔叔怎么樣了?就是你那位骯臟下流、至親至密的摯友?!?

提金斯回道:“將軍是你的叔叔?坎皮恩將軍?他對你做了什么?”

將軍把這家伙帶到這兒來,并給了他一張便條,讓他,提金斯,多照顧照顧這個人見人愛的家伙,這位令人敬佩的軍官。便條上是將軍本人的字跡,上面還有一些諸如麥肯基上尉學術造詣的其它信息……提金斯覺得奇怪,將軍為什么如此關心一位臨時的步兵連長?又為什么要對這家伙投以這般關注?當然,坎皮恩和別人一樣,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如果一個家伙半瘋了,可履歷上他又是個頗有所成的人,而坎皮恩也注意到了的話,他是會為這家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的。提金斯知道,將軍認為他,提金斯,是個嚴肅,書呆子氣的人,有能力照顧他的一個親信……或許在坎皮恩看來,他們這個小隊無事可做,可以充當瘋子的臨時病房。但麥肯基要是坎皮恩的侄子,那事情就說得通了。

那個瘋子喊道:“坎皮恩,‘我’叔叔?怎么會,他是‘你’叔叔!”

提金斯說道:“噢,不,他不是?!睂④姾退朦c血緣關系都沒有,但他的確碰巧是自己的教父,也是他父親朋友中年紀最大的一位。

那家伙又回道:“那么這就很他媽搞笑了,很他媽可疑……他要不是你那下流的叔叔,為什么他會對你感興趣?你又不是當兵的……你什么兵都不是……你看起來就像,一個軟蛋……”他頓了頓又快著嘴道:“總部的人說你老婆和那個殺千刀的將軍糾纏不休,我不信這是真的,我不信你是這種人,我聽過很多關于你的事!”

提金斯因這胡言亂語笑了起來。隨后,在一片深褐色中,一陣撕心的疼痛,貫穿了他沉重的身軀。對于這些萬事纏身的人來說,家鄉的消息會導致撕心裂肺的痛苦,遙遠黑暗中肆虐的災難,便是這痛苦的元兇,你想消解但無計可施!他與之分別的妻子異乎尋常的美麗——因這異乎尋常的美麗——可能會使一些關于她的流言蜚語,傳到將軍的總部去,那任人唯親,家庭聚會似的總部!到目前為止,感謝上帝,還沒什么流言蜚語。西爾維婭·提金斯毫無忠貞可言,且其不忠的方式令人痛不欲生,就連自己疼愛的兒子,他也不能確定是不是自己的……這對美得異乎尋?!矣謿埲痰摹藖碚f,并不稀奇,不過她一直心高氣傲,不曾落人口實。

盡管如此,三個月前,他們還是分別了……也許是他認為他們分別了。他的家庭生活出現了一塊幾盡徹底的空白。她的體態映入他的眼簾,在棕色陰影中顯得明亮而清澈,他顫抖著。她高挑、白皙、勻稱、潔凈,好似英國純種馬!身著金色修身禮裙,光彩熠熠;濃密的秀發,如同金色的布匹,層層鬈曲著,編成辮子別在耳后;她五官端正且細削;牙齒小而潔白;胸部微微起伏,手臂纖細修長,筆直貼在身側……他的眼睛在勞累時,會在視網膜上投射出這樣一塵不染的畫面,有時是他正在想的,有時只是他腦海里無意識浮現的。啊,今晚他的眼睛實在太乏了!她直盯著前方,嘴角帶著壞笑。她剛想到一個好辦法,來殘害沉默寡言的他……之前的明暗交錯化為了明亮的藍,像一個小小的哥特式拱門,向右滑離出了他的視野……

他完全不知道西爾維婭在哪。他已經不看那些畫報了。她說過她準備去伯肯黑德的一個修道院——但他已經兩次在報紙上看到過她的照片了。第一次,她只是和菲奧娜·格蘭特夫人在一塊,格蘭特是阿爾斯沃特伯爵夫婦的女兒,照片上另一位是斯文頓勛爵,公認的下一任英國國際財政大臣——一位商界新秀……他們三人在斯文頓勛爵城堡的庭院里,直直走向照相機……他們全都在笑!這是在昭告,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夫人有一位正在前線征戰的丈夫。

不過,刺痛他的還是第二張照片——根據雜志的描述,照片拍攝的是西爾維婭正站在公園的長椅前,另一個年輕的家伙則坐在那側對著鏡頭,頭上緊緊套著一頂高禮帽,正開懷大笑,笑得后仰去,突出的下顎指著天。圖注里說,這張照片展示了丈夫仍在前線醫院的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夫人,正把一個好故事說給布里格姆勛爵的兒子兼繼承人聽呢!又是個面目可憎、謊話連篇、掌控報紙的金融貴族……

出院后,在一間破敗的食堂接待室里看到這張照片時,他猛地感到一陣刺痛,結合圖注,他知道,這份報紙已經盯上了西爾維婭……但畫報從來不會盯上社交名媛。她們是攝影師不愿分享的珍寶……那么肯定是西爾維婭主動提供的信息,她想要她滑稽的同伴和圖注里描述她丈夫仍在前線醫院的這一事實,形成對比,激起社會輿論……他想到,她那時肯定怒火中燒,但他把這一想法拋之腦外……無論如何,像她這樣一個有著絕對直率、無畏、魯莽和慷慨的,甚至是善良和極端殘忍的非凡混合體,最適合她的,一定是光明正大地表現出她自己的蔑視——不,不是蔑視!是憤世嫉俗的仇恨——對丈夫、對戰爭、對輿論,甚至是對他們的孩子……但是,在他看來,剛才顯現在眼前的,就是西爾維婭。她站得筆直,嘴巴微微開合,讀著溫度計明亮水銀柱上的度數……得了麻疹的孩子的體溫,他到現在都不敢想象。那時他在約克郡的姐姐家,當地的醫生不敢治。他現在還能感覺到,那小小的、木乃伊般的身體的溫熱。他用法蘭絨蓋住孩子的頭和臉,他不敢直視,伸手將那團滾燙的、讓人心驚肉顫的、弱不禁風的重量,置于混雜著碎冰的水面……她滿是關切地站在一旁,嘴角稍稍動了動;體溫正慢慢下降……因此她可能不想為了傷害孩子的父親,而殘忍地對待自己的孩子……因為對一個孩子來說,沒什么比有一個人盡皆知的蕩婦母親更殘忍的了……

準尉副官考利站在一旁,說道:“我建議派一名通訊員到補給站的廚師長那里,告知他我們申請為這批士兵準備晚飯,再派一個人把一二八號證明送到軍需處去,反正現在這里暫時也不需要?!?

另一位上尉還在喋喋不休,但說的是他了不起的叔叔,而非西爾維婭。對提金斯而言,他很難把自己的意思用言語表達出來。他還想讓第二個通訊員給軍需官捎個信,告訴他,要是還不提供自己連部辦公室罩燈用的蠟燭,他,提金斯上尉,十六號臨時營地的指揮官,當晚會當著基地所有人的面,把營內所需物資全部拉走。他們三人各說各話。一想到補給站軍需官表現出的頑固,提金斯就覺得自己被沉重的宿命論給壓垮了。他兵營旁邊的這個大部門,是個讓人精疲力竭的頑固阻礙。你本以為他們多少會表現出一些送士兵上前線的熱情,更何況,這些士兵供不應求,越多士兵上戰場,越多人就可以留在后方。但這些人又想方設法不供應肉、日用品、吊褲帶、身份標牌、士兵手冊……極盡阻礙,甚至并非常理能理解的自私!當一切似乎都慢慢安靜下來時,他設法跟準尉副官考利說上了話,讓那位加拿大準尉副官現在去確認一下送新兵上前線的準備工作是否都做好了……如果再安靜上十分鐘,大概就要聽見“警報解除”的信號了……考慮到那位上尉的狀況,他知道準尉副官考利想讓其他人先離開,而他也正想讓這位老士官如愿。

考利就像一位溫和而陽剛的管家。他在火盆旁對兩個通訊員耳語時,雙手和藹地分搭在他們肩頭,灰色海象般的胡子和紅撲撲的臉頰一瞬間被火光照亮。通訊員走了,加拿大人也走了,準尉副官考利用身子擋著門,仰望著繁星,他發覺有一件事不可思議,那就是他此時注視著的,透過著黑色復寫紙般的黑夜閃耀著的點點星光,也正照耀在他倫敦北部泰晤士河邊,艾爾沃斯的花園住宅和自己上了年紀的妻子身上。他知道這千真萬確,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他想象著有軌電車順著高街行進,他的妻子也在其中一輛上,厚實的膝蓋上放著一個網兜,里面裝著她的晚飯;有軌電車亮著燈,很亮。他想象著她晚飯吃的是熏鯡魚,十有八九是,那是她的最愛。他的女兒現在該是在婦女后勤部隊,她曾經在帕克家做收銀員,布倫特福一家很大的肉店,她那時時常盯著玻璃柜,好像那是英國博物館里裝著法老或其它什么東西的柜子一樣……脫粒機在外頭整夜不停地作響,他一直說那聽起來像脫粒機……哎,要真是就好了!但那也可能是我們自己的飛機……不過沒關系,他已經在下午茶時吃過一片不錯的威爾士干奶酪了。

小屋內,火盆光亮照到的人所剩無幾了,那份親密感也快消耗殆盡了,提金斯覺得自己有辦法對付他的瘋子朋友了。麥肯基上尉——提金斯不確定這是不是他的名字,將軍手寫的看起來像這幾個字——麥肯基上尉還在談論,他在他了不起的叔叔手下,所遭遇的種種苦難。看來,在某些關鍵時刻,那位叔叔否認了和侄子間的親屬關系,而這事,就是侄子萬千苦難的源泉……

提金斯突然道:“聽著,振作點。你瘋了?完完全全,徹徹底底?還是只是在演戲?”

那人突然一下子坐倒在當椅子用的罐裝腌牛肉箱子上。他磕磕絆絆地問提金斯他——他——他什么意思。

“你要是能放你自己一馬,”提金斯說道,“你也許就能因此得以釋懷,釋懷得遠超你的想象?!?

“你又不是精神病醫生,”他回道,“你這樣根本說服不了我,我對你的事一清二楚。我叔叔對我做了骯臟的事——對一個人能做出的最骯臟的事。要不是他,我現在根本不會在這里。”

“你說的好像他把你當奴隸賣了?!碧峤鹚拐f道。

“他是你最親近的朋友,”麥肯基似乎找到了向提金斯復仇的契機,“他既是將軍的朋友,也是你老婆的朋友。他和誰都認識。”

幾道斷斷續續、令人心花怒放的砰砰聲從遠處越過頭頂,向左側漸漸淡去了。

“他們又以為自己發現德國佬了,”提金斯說道,“沒事,你繼續說你的叔叔,只不過別說得好像這世界離不了他一樣。我說真的,你一定是弄錯了,他絕不可能是我朋友,我在這世上一個朋友都沒有。”他接著補充道,“你是受不了這噪音嗎?要是這搞得你神經緊張了,你完全可以出去找個防空洞躲著,現在就去,別讓情況惡化了……”他又讓考利去告訴加拿大準尉副官,要是發現他的人出來,就叫他們回掩體去,一直到“警報解除”的信號響起。

麥肯基上尉沉著臉在桌邊坐下。

“去他媽的,”他說道,“別以為我害怕那點彈片。我上了前線兩次,一次九個月,一次足足十四個月。我本來可以抽身,和那班尸位素餐的家伙同流合污……該死,這該死的噪音……為什么我就不是個小女孩,沒心沒肺,大喊大叫也沒有人怪罪?上帝啊,總有一天我會和她們一起……”

“為什么不呢?”提金斯問道?!澳隳?,對我。這里沒有人會去質疑你的勇敢。”

雨水拍打在小屋四周,激起陣陣聲浪;一道熟悉的轟響,在大約一碼以外的地面上爆開,一道尖銳的撕裂聲從上方傳來,一道更尖銳的敲擊聲從桌上傳出。麥肯基從地上撿起一塊彈片,不斷在手指間把玩。

“你以為你剛才趁我不備逮著我了,”他帶著敵意說道,“你真他媽聰明啊。”

似乎在二樓往下,有人把一對兩百磅重的啞鈴掉在了客廳的地毯上一樣,整棟房屋的窗戶轟轟作響,好似在比賽誰先落地,砰砰作響的彈片,也在房間內左闖右突。突然,死寂一片,適應了噪音后,這更讓人痛苦萬分。朗達來的通訊員腳步很輕,舉著兩支粗粗的蠟燭來了。他從提金斯手里接過罩燈,把蠟燭往里面的彈簧上塞,鼻孔小心翼翼地喘著氣。

“我差點沒了,一根燭臺害我,”他說道,“要砸到我的腳了,它掉下來的時候。我跑開了,我肯定要跑開的,上尉?!?

炮彈內有一根鐵條,前端平而寬,炮彈在空中爆開的時候,那根鐵條便會往下墜,而且通常是從很高的地方墜落的,因而就變得尤為危險。士兵們管它叫燭臺,它們確實很像。

鋪了氈布的桌子一片紫紅,一道光圈正打在上面。提金斯滿頭銀發、面色紅潤、孔武有力;麥肯基膚色深沉,眼神帶著仇恨,下巴突出,身材瘦削,三十來歲的樣子。

“你想的話,可以和海外屬地部隊一起躲到掩體里去?!碧峤鹚箤δ莻€通訊員說道。那人想事情很慢,頓了頓才回答,要先等他的好友09摩根什么的。

“他們該給我的連部辦公室也配上鋼盔,”提金斯對麥肯基說道,“要是這次他們提供物資時還不給我的人重新配備鋼盔,我就得倒大霉了,要是他們沒告訴我,如果是我自己的辦公室需要鋼盔,就必須給那些在奧爾德肖特,或是其它類似地方總部的加拿大人寫信,我也是好過不了的?!?

“我們總部里全是德國佬,干著德國佬的事,”麥肯基恨恨道,“我希望我有一天也能是他們中的一員?!?

提金斯注視著這個臉龐深暗,帶著倫勃朗式特征的年輕人,問道:“你自己信這句胡話嗎?”

年輕人回道:“不……我不知道我信不信……我也不知道該想些什么……這世界已經爛了……”

“噢,這世界爛得挺厲害,沒錯,”提金斯回道。有數不清的細枝末節需要他關心,比如每幾天就要給一千人準備生活用品,給無論是軍種還是演習,都亂七八糟地混在一起的一支部隊,安排行軍的相關事宜,還要對付憲兵副司令,讓自己的隊伍遠離駐防憲兵部隊的魔爪,它已經對所有加拿大人下手了。他的頭腦里,已剩不下一點好奇……但他隱約感覺到他的潛意識里,有著某種東西,驅使他嘗試拯救這個中下階層的年輕人。

他重復道:“是的,這世界爛得挺厲害。但現在我們該關注的,不是它爛得有多厲害……我們已陷入泥沼,不是因為我們的指揮部里有德國佬,而是因為里頭有英國人,那才是鐘樓里的蝙蝠……德國佬的飛機要飛回來了。大概六架……”

那個年輕人由于倒出了心中一大堆有些荒謬的胡話,平復了下來。他神色陰郁又仿佛漠不關己地思考著德國佬的飛機要飛回來這事。問題的關鍵在于:他到底能不能忍受飛機返程時接連不斷的噪音?他得真正意識到,這里幾乎就是一片開闊地帶,石頭碎屑會到處亂飛。他早就準備好被鐵、鋼、鉛、銅或黃銅碎片邊沿擊中,但他可沒想到,會有該死的石頭碎屑從正面打進屋內。他是在他不堪回想、滿是苦難折磨的休假期間想到這事的,那時正進行著這樣骯臟的戰爭……離婚休假!麥肯基上尉,任職于格拉摩根郡第二營附屬第九連,被準許在十一月十四日到十一月二十九日休假,以便離婚……這回憶似乎從他體內迸發出來,帶著一聲巨大的、駭人的錫桶爆裂的聲音——每當機槍發出這樣爆裂聲,這一回憶便會浮現在他的腦海:回憶同爆裂聲結伴而行。他感覺煙囪管帽就要砸到自己頭上了。只要一刻不停地對這幫天殺的蠢貨狂吼濫叫,只要你叫得比機槍還響,你就安全了,就保護住自己了……這是歪理邪說,但也讓人得以解脫!

“說實話他們奈何不了我們。”提金斯謹慎地說道,接著肯定道,“我們知道敵軍將領每天早餐吃的是培根雞蛋,也知道放在一旁的密信寫的都是些什么內容?!?

他突然想到,維持這個下級軍官的精神穩定是一項軍事職責。所以他接著說……說各種陳詞濫調,不厭其煩地,來讓對方意識保持清醒!麥肯基上尉是陛下的軍官,他的身體與靈魂都是陛下和其麾下陸軍部的財產,保護他是提金斯的職責,正如保衛陛下的其它任何財產都不受侵損一樣。這暗含在效忠的誓言里。

他繼續說道,軍隊的噩夢,從組織方面來看,是由我們國家愚蠢的堅持造成的,相信游戲的輸贏比場上隊員的死活更重要。這對一個國家來說,意味著精神上的毀滅。我們所受的教育告訴我們,一場板球游戲的輸贏比頭腦的清醒更加重要,因此那個該死的軍需官,就是隔壁補給站管軍械器材的那個,認為,如果拒絕給他手下的士兵提供頭盔,他就能讓擊球員出局了。游戲就是這么玩的!若是他,提金斯的任何一名士兵被殺,軍需官都會笑著說,這場游戲的輸贏比上場的隊員更加重要。當然,如果他讓出局的平均次數變少,他便會得到晉升。在英國的某個教堂城市里,有個軍需官,他得到的服役優異勛章和作戰勛章,比法國任何地方正在服役的人都要多,從海邊一直到佩羅納,或者不管我們的戰線延伸到哪,他的成就,就是搶走了西線部隊幾乎每一個倒血霉的英國兵幾個星期的征屬津貼……這是為了納稅人好,確實是。那些可伶兮兮的英國兵,他們的孩子沒有像樣的食物和衣服,他們自己則憤恨不已,滿腔怒火。對任何作為作戰機器的軍隊及其紀律來說,世界上已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了。但那個軍需官坐在辦公室里,曖昧地把玩著他手下空軍基地的津貼,直到那些大大的米色紙在白熾燈的燈光下微微發熱為止?!叭缓螅碧峤鹚箍偨Y道,“他每從那些可憐的士兵身上克扣出二十五萬英鎊,就能在他第四條服役優異勛章的綬帶上別上一枚勛扣……這場游戲的輸贏,簡單說,比上場的隊員更重要?!?

“該死!”麥肯基上尉說道,“就是這個害我們淪落到這步田地的,是吧?”

“確實是,”提金斯回道,“它不僅設計害我們落入陷阱,還不讓我們出來?!?

麥肯基上尉繼續無精打采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你可能是錯的,也可能是對的,”他說道,“這和我聽過的任何事都不相符,但我明白你的意思?!?

“戰爭伊始,”提金斯說道,“我去到過陸軍總部,在一個房間看見了一個家伙。你覺得他在干什么,你覺得他到底在干什么?他在策劃基奇納軍一個營的解散儀式。你不得不承認,至少有一件事我們還是做了準備的……哎,表演的最后是這樣:副官會讓營地隊員稍息,樂隊吹奏《希望與光榮之地》,隨后副官說道‘再也不會有隊列了’,你看不出這象征著什么嗎?樂隊吹奏《希望與光榮之地》,隨后副官說道‘再也不會有隊列’因為再也沒有了,再也沒有,再也他媽的沒有了。沒有希望,沒有光榮,沒有隊列為你我,為國家也沒有,為世界也沒有。我敢說……沒有了……消失了……全完了!再也……沒有……隊列了!”

“你說的千真萬確,”對方緩緩道。“但,這全都一樣,我又能在這場演出中做什么呢?我恨當兵,恨這一切的庸碌。”

“那你為什么不去飯桶似的參謀部?”提金斯問道?!帮埻安空髂繌埬懙刈非竽隳?。我敢說,上帝想你去情報部門,而不是待在這個舉步維艱的地方。”

對方則厭厭道:“我不知道。我原先就是這個營的,我不想干了,想去外交部,結果被我那該死的叔叔踹出來了。我原先就是這個營的,指揮官才不符職,總要有人待在營地里,我不想用這個營地做些骯臟的勾當,好讓我謀一個閑職?!?

“那你會說七國語言?”提金斯問道。

“五國,”他沉穩地回道,“還有兩門只會讀,拉丁和希臘語,沒什么好奇怪的。”

一個男人,皮膚泛棕,上身僵直,大踏著正步,闖入了光亮中。他用著尖尖且發木的聲音說道:“又他媽的死了個人。”在陰影中,他的半邊臉和右胸看起來像披了層黑紗。他尖銳地咯咯笑了起來,隨后彎下腰,把上身木然地屈到大腿處,好像僵硬地行了個禮。他猛地倒下,還弓著腰,摔到蓋著火盆的鐵片上,隨后又滾開來,面朝天,橫在了另一位一直蹲在火盆邊的通訊員的腿上。燈光下,這個人的左臉和胸口好像被倒了一整桶猩紅色的漆,在火光中閃閃發光——就像剛剛刷好那樣,還在流動!朗達來的通訊員坐倒在地,被膝蓋上的尸體壓得動彈不得,嚇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他們倆看起來就像一個姑娘在給另一個躺在她膝蓋上的姑娘梳頭。紅色粘稠的液體涌到地板上,人有時候會看到新鮮的泉水像這樣從沙地里冒出來。提金斯震驚于人體內竟然能有這么多血,他還在想,那個瘋子認為他的叔叔和他提金斯是朋友,真是種奇怪的癔癥。他沒有這一行的朋友,這家伙的叔叔在尋常年代,或許會給他帶幾雙包退換的靴子過來什么的……他此時的感受,正如之前醫治一匹傷重的馬一樣,他還記得血從它胸前的傷口涌出,順著前腿流下來,好似一雙長襪。一個姑娘把襯裙借給他來包扎,盡管如此,它仍是難行寸步。

火盆散發出的熱量,讓提金斯扭曲的臉難以忍受。他希望自己的雙手別再滿是鮮血了,因為血很黏,會把手指黏在一起,讓它們變得綿軟無力。但他還是把手伸向了那個人的背部,他以為黑暗里,那里可能不會有血,可是,不僅有,還浸透了上衣。

準尉副官考利在外喊道:“號手,叫兩個負責清潔的一等兵,再叫四個普通兵過來。兩個負責清潔的一等兵和四個普通兵。”拉長的、斷斷續續的哭嚎浮蕩在黑夜中,哀傷、無奈、長久。

提金斯想到,感謝上帝,有人能把他從這工作中解脫出來。扶著尸體,火光烤著臉頰,這工作不給人喘氣的機會。他對另一個通訊員說道:“從他下面挪開,你個傻瓜!你受傷了嗎?”有火盆擋著,麥肯基沒法從另一邊夠到尸體。那個通訊員,邊坐著,邊把腳從尸體下一點一點挪出來,好像在把腳從沙發下挪出去。他說道:“噢——可憐的09摩根!我發誓我一開始都沒認出是你——我發誓,我一開始,都沒認出,是你?!?

提金斯扶著尸體,使其慢慢倒向地板。他的動作比對待其生前時還要溫柔。地獄般的嘈雜聲響徹天地,提金斯的思緒,似乎得在地震般巨響的間隙對他呼喊。他想,麥肯基這家伙以為自己認識他某個叔叔,真是太荒謬了。他好像又看見了那個信奉和平主義的姑娘的臉,生動地顯現在面前。他有些擔憂,如果她聽說他現在的職位,不知道會顯露出什么樣的表情,惡心?他正站著,把油膩膩、黏糊糊的雙手,從上衣的兩邊移開來……大概是是惡心吧!在這轟炸聲里根本沒辦法想事情……他的厚鞋底走起路來像是被黏住了,總要抗爭一番才能抬起腳來……他記起還沒有派通訊員去步兵基地倉庫的連部辦公室,好看看第二天有多少他的人要被叫去做駐防雜務,他當真被這事煩透了。他得不厭其煩地告誡那些他派遣去的軍官,他們現在應該都在城里的妓院里……他想不出她會是什么樣的表情。他再也見不到她了,所以這還有什么狗屁關系呢?惡心,十有八九是!他想起自己還沒有查看麥肯基在這嘈雜中是否安好。他不想看麥肯基,他是個討人厭的家伙……她厭惡的表情會是什么樣?他從來沒有看到過她表現出厭惡的樣子。她長著一張相當平凡的臉。膚色白皙……噢,上帝,只要一想起那個姑娘,他的腸胃就猛地攪在一起!他身下的那張臉微笑著朝著房頂——那半張臉!鼻子、半張嘴和牙齒在火光照耀下顯露出來……那高挺的鼻子和鋸齒狀的牙齒,在那一團混雜中,輪廓清晰分明……那雙眼睛得意揚揚地看著鋪著帆布做的房頂……微笑消散了。那家伙居然還能吐出個字!他死之后。他開口時一定就已經死了,那大概是他的肺無意識呼出的最后一口氣??赡苁撬廊说囊粋€條件反射……如果他,提金斯,同意那家伙休假的話,他現在就不會死!唉,他不準那可憐的家伙休假是相當正確的。但是要是準了的話,他不管怎樣都不可能比現在這樣要好。他,提金斯,也一樣。自從他這次出來后,家里就沒有寄來一封信!一封沒有,閑言碎語也沒有,一張賬單也沒有,只有幾封舊家具販子的廣告,他們倒忘不了他!他還在英國時,和那位姑娘的感情就已經越過多愁善感的階段了,這顯而易見……他想知道如果自己再想起那個姑娘,他的腸胃會不會又攪動起來。他很滿意會有這樣的反應,這證明他還有強烈的情感……他故意想起她,使勁地。什么都沒有發生。他想著她白皙、其貌不揚、神采奕奕的臉,那想起時會讓心臟少跳一拍的臉。他的心臟少跳了一拍。真是顆順從的心!她就像第一朵報春花。不是隨便哪朵報春花,是第一朵報春花。在河岸下,獵狗穿過灌木叢……用德語說出“你好像一朵鮮花”是多么的傷感……該死的德語!但是她是個猶太人……一個人不該說自己的姑娘像朵花,隨便哪朵花,對自己說也不行,這過于傷感了。但是可以說是某種特別的花,一個男人可以這么說,這是男人的職責。親吻她的時候,她聞起來就像一朵報春花。但是,該死的,他從來沒有吻過她。所以,他怎么會知道她聞起來像什么呢!她像是一個安靜地泛著金光的圓點。從性情上來說,他自己一定是個——性無能,躺在地上的那個死人一定也是,就生理方面而言。認定一具尸體性無能,可能并不是什么正經想法,但那家伙很有可能,就是,所以這也就大概是他妻子和紅堡的那個職業拳擊手,“紅毛”埃文斯·威廉姆斯搞在一起的原因。要是他給那家伙批假,拳擊手會把那家伙揍得稀巴爛。龐特迪勒斯的警察已經和他說過,不要放那家伙回家——鑒于有這么個拳擊手,他死了更好。也許也不一定,死亡一定比發現你的老婆是個婊子,還被她的相好做掉來得更好嗎?“死亡好過恥辱”,他們的團徽上寫著這樣的字……不,不是死亡,是痛苦!痛苦好過恥辱。該死的,真是這樣!啊,那家伙兩樣東西都得到了——痛苦和恥辱。從他妻子那里得到恥辱,拳擊手揍他的時候得到痛苦……無需懷疑為什么他那半張臉在對著屋頂笑了。沾滿血污的那一面已經變成棕色了,已經!那半張臉看起來好像法老的木乃伊……他注定要死得慘不忍睹,要么是炮火,要么是拳擊手的拳頭……龐特迪勒斯!在威爾士中部的什么地方。他因為公務坐車經過一次。一個裹腳布一樣的村子。為什么會有人想要回到那去呢?

管家溫和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您不用管這個,長官,讓您來做,真是不好意思……還好那不是您,長官……都是這東西害的,我得說?!?

準尉副官考利站在一旁,手上拿著一塊很重的金屬,好像一個燭臺。他意識到,片刻之前,他看到了麥肯基,那家伙在火盆邊彎下腰,把鐵片蓋了回去。麥肯基,一位心思細膩的軍官。一定不能讓德國佬看到火盆的亮光。鐵片之前滑落到了那個已死的人的上身,邊緣被他的肩膀夾住。死者的臉在暗影中消隱了之后,門口又出現了幾張面孔。

提金斯說道:“不,我不信是這個。該是比這更大的東西,比如一個拳擊手的拳頭。”

準尉副官考利回道:“不,長官,拳擊手的拳頭可干不出這事來。”而后又加了一句,“噢,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長官,09摩根的妻子,長官……”

提金斯踩著黏黏的靴底,朝準尉副官的桌子走去。另一個通訊員,已經把一個盛了水的錫臉盆放到上面了。桌上現在有一支帶罩蠟燭,亮著光;水純潔地閃動著,一道半月形、半透明的倒影,在水盆的白底上搖擺著。

“洗洗手吧,長官!”朗達來的通訊員說道。“這能讓您好受些,上尉?!蓖ㄓ崋T黝黑的手里抓著一塊破布。提金斯從血泊里移出來,那血泊在桌下結成了一道細流,正流淌著。那個通訊員跪在地上,雙手攥著那塊破布,使勁擦著提金斯的靴沿。提金斯把他的手放進純凈的水里,看著淺紫紅色的血霧彌散開來,蓋住蒼白的彎月。他腳旁的那個通訊員喘著粗氣,抽吸著鼻子。

“托馬斯,你和09摩根感情很深嗎?”提金斯問道。

那人的臉上布滿皺紋,膚色略深,像只猩猩,抬頭仰著。

“很深,我的好兄弟,可憐啊——”他說道?!澳粫脒@樣的,這是肯定的,您肯定是不想踩著滿是血污的靴子去食堂的。”

“要是我準他的假,”提金斯說道,“他現在就不會死了?!?

“不會,肯定不會,”17托馬斯回道,“但這都一樣。紅堡的埃文斯肯定會殺了他的?!?

“所以你也知道,他老婆的事!”提金斯說道。

“我們認為就是因為這個,”17托馬斯回道,“不然您就準他的假了,上尉,您是位好上尉?!?

提金斯突然意識到他自己那方面的生活可能也已經被公之于眾了。

“你們知道啊,”他說,“我真好奇究竟有什么事是你們這群家伙不知道的呢!”他想到“如果事情一有什么不對,整個指揮部兩天之內就全知道了。感謝上帝,西爾維婭來不了這里!”

那個人站了起來,他從準尉副官那里拿了一條毛巾,毛巾很白,繡著紅色的邊。

“我們知道,”他說道,“您是個很好的上尉,麥肯基上尉也是個很好的上尉。還有普蘭蒂斯上尉,還有梅瑟的瓊斯中尉……”

提金斯回道:“這樣就好了。叫準尉副官給你一張通行證,帶著你的戰友到醫院去。再找個人來刷刷地。”

兩個士兵扛著09摩根的尸體,他的軀干裹在一塊防潮布里。他們把手臂交疊搭成椅子,抬著他走出了小屋,外頭有一輛擔架車正等著。他的手臂搭在他們的肩膀上,揮舞著,像是在做滑稽的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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