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威廉·博德

親愛的博德：

我始終堅信——一如既往地堅信——一本小說不應該有序言。這既出于審美道德的緣故，也由于序言會消解書的真實感，以至于挫傷它。獻詞是騙人的把戲，也是我不得不使用同時承擔后果的把戲。

要說為什么，所有的小說都基于史實，但都不契合史書上所記載的史實。這本《再無隊列》便是如此。因此，作為作者，必須先界定書中哪些事件是借由觀察得來的。

無論你如何陳述、突出和強調，你都無法將“任何小說中，小說角色的觀點不一定是小說家的觀點”這一事實，塞進那些還算聰明的公共評論家的腦子里。且你也無從得知，公眾是如何對待你的作品的，也許他們讀的時候，聚集會神，不帶苛責。也許吧，因為他們讀到你的書要么花了錢，要么費了事。

這本小說所涉及事件的真實性，全都由我個人來擔保。在小說給定的時間里，一個龐大的法國基地正被我們送往前線的人擠得水泄不通，有時這項任務晝夜不停。同時，這支大部隊還被一個念頭壓得喘不過氣來，那就是在海那頭指揮它的人會——我不用“背叛”，因這暗示有人會主動這么做——“不孚眾望”。我們那時是受壓迫的、被左呼右命、前行后反的、遭侵擾的、被轟擊的、受譴責的——還有，最關鍵的，憂心懼懼的。那無休無止的憂慮，實際上，遠超任何“與敵軍短兵相接的驚懼”，且那感覺不止在基地內，還貫穿于整個軍事活動中。無休無止的憂慮！

我們把這情緒發泄到了可能正當，可能不正當的懷疑對象身上，那些手握著我們小命，卻似乎對此漠不關心的大人物身上。所以這本小說講述的就是那些看法，它無意評判那些看法是否有理有據。我認為，書中任何人的任何觀點都不能等同于我本人的，這毋庸置疑。至于書中討論的大部分社會事件，我則完全沒有任何看法，即便在七八年后，也沒有。因此，我的所表所述，皆僅是我的所見所聞。

極少作家會讓自己作為戰士，投身于一場（上帝保佑它是）一場終結戰爭的戰爭，同時想著，如若幸存，便要在自己的作品中，傳遞這樣一種思想，一種將戰爭排除在考慮之外的思想。

顯然這是個需要拿捏分寸的任務。假若你夸大恐怖，便會使讀者漠視恐怖，假若你夸大英雄事跡，便會使英雄事跡遭到漠視——上一場戰爭中，上天作證，英雄事跡數不勝數，漠視它們即是為惡不仁。那時，我想方設法找尋一個媒介，以通察全貌，我想到一個人——已故的——與我至親至密的——我曾像同你一般的和他一同——探討過世界上大大小小的事物。他是個英國保守黨人。

即便那時——肯定是在1916年的9月，我待在一個叫薩利恩特的地方，我還清楚地記得，自己正是在那個地方，有了這個念頭——我問自己：這一切在X眼中會是怎樣的景象？死去了的，同所有英國保守黨人一道？畢竟，作為一個用來觀察斗爭，其實大都是情感斗爭的媒介——按照規律，每切實戰斗20分鐘，就要獨自面對個人情感，至少一個月，且作為一個英國人，你還不知道怎么把它表達出來！——作為一個媒介，還有什么能比懷揣著已絕跡的心境下，一雙始終懷疑卻又不尖銳冰冷、不固執己見的眼睛更好的呢？即使在我還年輕，和X相交甚密時，保守主義就已不見于任何現存政黨中了。它一直詛咒了一兩年：你所有族人都難逃厄運，而后便斷氣了。

這個決定——運用我友人的雙眼作為媒介——是我在這一系列的書中，一以貫之的原則。相比于《有的人沒有》——與其說這一卷是它的延續，倒不如說是深化——前者描繪出保守黨人在家的圖景，后者則展現了他們在戰場上的模樣。假若我的身體和智力長久地應允，我還要給你描述這個人在前線和重建時期的樣貌。

坦白說就是這樣：我既不支持坎皮恩將軍的政治觀點，也不認同西爾維婭·提金絲堅持的，世界大戰不過是男人尋歡作樂的借口；我既不承擔提金斯錯引《陸軍手冊》的后果，也不承擔坎皮恩將軍錯引《亨利五世》的后果。在我唯一讀過的一篇關于我上一卷作品的評論里，一位英國評論家在大錯特錯地敘述了書中的關鍵情節后，指責我的疏漏——說我竟然把可憐的羅格·凱斯蒙特寫成是被槍決的。其實，我是被一位女士打動了，我和她討論過兩次凱斯蒙特的事跡，她故意說他是被槍決的，且明確表示她這么說，是因為無法接受我們絞死了他。所以在書中，我讓一位熱愛凱斯蒙特的女士，說他是被槍決的……誠然，我本人也更愿意他是被槍決的……甚至我們放走了他或令他自盡，或憑陛下的喜好遭受監禁……那位批評家喜好強調絞刑一事，不過是愛國程度的不同罷了。

既然聊到了這，我也一同說說，有人告訴我那部作品在美國，也引起了一場相當激烈的爭論，一位紐約批評家說我是個失意的人，企圖描繪一幅英國當今聳人聽聞的婚姻圖景。我希望我不是個狂熱的愛國者，但我懇求，不要將描繪任何國家聳人聽聞的婚姻圖景這樣的雄心壯志強加于我。在《有的人沒有》中描述的那種奇特婚姻的原型，來自于一個住在法國南部的可憐人，我著手寫書時碰巧在那停留了一段時間，他的不幸與我主人公的大體相同，可他在復婚后醺酒死了，據說是故意的。他來自美國費城。

因此，為了紀念我們共同的努力和圖謀，也為了表示我對你在另一門藝術上取得的卓越成就，請允許我獻上最崇高的敬意，我親愛的博德。

你謙卑、順從、有求必應的

F.M.F.

巴黎，二四年十月三十一日

蓋馬特，二五年五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