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巴黎倫敦落魄記
- (英)喬治·奧威爾
- 2249字
- 2020-09-25 17:32:19
接下來的三天,我們仍四處奔走找工作,然后回到我的住處喝湯吃面包,份量一天比一天少。現在還有兩個地方有希望。一個是協和廣場[22]附近的X酒店,鮑里斯聽說在那兒也許能找到工作;另一個是商業街的新餐廳,那里的老板終于回來了。下午我們去見他。一路上鮑里斯都在說如果我們得到工作就能掙多少錢,還說給老板好印象很重要。
“儀表——儀表就是一切,我的朋友。給我一套新西裝,我就能在晚飯前借到一千法郎,可惜我沒趁有錢時買條衣領。今天早上我把領子翻過來穿了,可是有什么用呢,兩邊一樣臟。你覺得我看著像是在挨餓嗎,我的朋友?”
“你臉色蒼白。”
“見鬼,只吃面包土豆能做成什么事兒?看起來像是在餓肚子很要命。這會讓人們想踹你。等一下。”
他在一家珠寶店的櫥窗前停了下來,狠狠拍打自己的臉,好讓臉上有點血色。然后在血色消退之前,我們趕緊走進餐廳,對老板做了自我介紹。
老板是一個風度翩翩的矮胖子,一頭灰色的卷發,身穿一套時髦的對襟法蘭絨套裝,身上散發出香水味。鮑里斯告訴我他以前也是俄軍上校。他的妻子也在,一個可怕的法國胖女人,臉色死灰,嘴唇鮮紅,讓我想起冷小牛肉和西紅柿。老板和藹地問候了鮑里斯,之后他們用俄語交談了幾分鐘。我在后面站著,準備就我的洗碗工經歷撒幾個彌天大謊。
然后老板向我走來。我不自在地拖著腳走上前,努力讓自己顯得很恭順。鮑里斯向我灌輸過“洗碗工是奴隸中的奴隸”的想法,我預料老板會待我如糞土。令人驚訝的是,他熱情地攥住了我的手。
“所以說你是英國人!”他叫道。“多好呀!我都用不著問你會不會打高爾夫吧?”
“當然會打。”我看出他期望我這樣回答。
“我一直想學打高爾夫。我親愛的先生,你愿意給我演示一些基本擊球法嗎?”
顯然這是俄國人的做事方法。老板聚精會神地聽我解釋發球桿和鐵頭桿之間的區別,然后突然告訴我一切都定好了;餐廳開張后鮑里斯做侍應領班,我做洗碗工,如果做得好還可能升任洗手間服務員。餐廳什么時候開張?我問道。“正好兩周之后,”老板瀟灑地回答道。(他有個習慣,揮手的同時彈掉煙灰,這看上去很瀟灑)“正好兩周之后,趕在午飯前開張。”接著,他滿懷自豪地帶我們參觀了餐廳。
那是個小地方,有一個酒吧間,一個飯廳,還有個跟普通浴室差不多大的廚房。老板把它裝飾成一種徒有其表的“如畫般”的風格(他管這叫“諾曼式”,不過就是把些假柱子立在石膏座上),他想管餐廳叫讓·克塔爾餐廳,好營造出一種中世紀的感覺。他印了一些傳單,上面全是有關本區歷史的謊話,居然聲稱餐廳所在位置原先有一間酒館,查理曼大帝[23]經常光顧那里。老板對此很是滿意。他還在吧臺掛了幾幅沙龍藝術家畫的不太雅觀的畫。最后他給我們每人一支昂貴的雪茄,又聊了一會兒就回家了。
我強烈感覺到我們不會再從這家餐廳得到任何好處。在我看來老板就是個騙子,甚至是個不夠格的騙子,而且我看到兩個明顯是來討債的人在后門晃悠。但鮑里斯絲毫不感到泄氣,因為他相信自己又能當侍應領班了。
“大功告成啦——只要再撐兩個禮拜。兩個禮拜算什么?管他媽的!想想看,再過三個禮拜我就能有情人啦!不知道她皮膚是黑是白?沒關系,只要別太瘦就行。”
接下來的兩天過得很糟。我們只剩下六十生丁,拿它買了半磅面包和一個涂面包的蒜頭。在面包上涂蒜是因為蒜味會在嘴里停留很久,讓人產生剛剛吃飽的幻覺。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坐在植物園[24]。鮑里斯用石塊扔那些溫順的鴿子,但是一直打不中,之后我們在信封背面寫下晚餐菜單。我們餓得無法去想食物以外的東西。我記得鮑里斯最后為自己挑的晚飯:一打牡蠣、羅宋湯(紅色的甜菜根湯,上面有奶油)、小龍蝦、燉小雞、牛肉燉李子、新鮮土豆、沙拉、牛油布丁和羅克福干酪,還有一升勃艮第葡萄酒和一些陳釀白蘭地。鮑里斯喜歡吃各國美食。后來我們有錢的時候,我偶爾會看到他輕松吃掉同樣份量的大餐。
花光了所有的錢后,我不再找工作,又一天沒吃飯。我不相信讓·克塔爾餐廳真會開張,也看不到別的希望,但又懶得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在床上。之后突然就轉運了。晚上大概十點鐘,我聽到街上傳來一聲急切的喊叫。我起床走到窗邊。鮑里斯在樓下,滿臉堆笑,揮舞著手杖。開口說話前,他從口袋里拿出一條擠彎了的面包,扔上來給我。
“我的朋友,我親愛的朋友,我們得救了!你覺得呢?”
“你不是找到活兒干了吧!”
“在協和廣場附近的那個X酒店——每月五百法郎,還包飯。我今天已經開始在那兒干活兒啦。謝天謝地,我可是大吃特吃了一通!”
工作了十或十二個小時后,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拖著瘸腿走三公里到我的住處,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還有,他讓我第二天在杜伊勒里公園[25]等他,如果他能偷到一些吃的,就在下午休息時給我。到了約定的時間,我坐在公共長椅上等鮑里斯。他解開馬甲,拿出一個壓扁了的大報紙包,里面是一些碎牛肉、一塊卡門培爾乳酪、面包和一塊指形泡芙,亂七八糟地混在一起。
“瞧!”鮑里斯說,“這是我給你偷帶出來的東西。看門的真是頭狡猾的豬。”
在公共長椅上從報紙拿東西吃,感覺非常難受,尤其是在杜伊勒里公園里,這里到處都是漂亮姑娘,但我實在餓得不行,根本管不了那么多。我一邊吃一邊聽鮑里斯解釋他在飯店備餐間的工作,備餐間就是英國人說的食品間。看來備餐間的工作是全酒店最低下的,對侍應來說是一種可怕的墮落,但在讓·克塔爾餐廳開張前,鮑里斯可以湊合在那兒工作,同時我每天可以跟他在杜伊勒里公園見面,他會盡量多偷些吃的帶給我。我們這樣過了三天,我完全靠他偷的食物過活。不久我們就不再需要這么麻煩,因為X酒店的一個洗碗工走了,鮑里斯推薦我去頂替,這樣我自己也開始在那兒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