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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寒門勛貴,士族婚姻

敦煌縣衙也在子城中,與刺史府并不遠。因為玄奘要查武德九年的舊案卷宗,魚藻特意找了錄事參軍曹誠陪同前去。

曹誠所擔任的錄事參軍便是呂晟曾經任過的職位,在州里地位特殊,雖然只是正八品上,職權卻極大,不但州府各判司受其糾舉,屬縣官員也受其制約,朝廷官制明確規定:“一州之能否,六曹之榮悴,必系乎其人也”。

曹誠乃是王君可的心腹,當即帶著魚藻去了縣衙,把負責鞠獄定刑、督捕盜賊的縣司法參軍叫來,讓他去取卷宗。司法參軍不敢怠慢,當即去存放卷宗的庫房內翻找出來,讓兩名白直小吏給抬了過來。

曹誠揮手讓他們退下,就在這六曹司里幫玄奘展開卷宗,一一講解。

兇案是發生在武德九年的八月十九日,戌時日暮,正好是閉門鼓響,開始宵禁之時。大唐實行夜禁,閉門鼓之后,各坊門關閉,可以在坊內自由行動,卻不得在坊外街上行走。從長安到各州縣都安排有街使巡街,一旦捉到,笞二十。

若有公務、婚嫁以及喪病之事,只需在坊角的武候鋪開具文牒便能打開坊門,在街上行走。唐人婚嫁多在日暮時分,至于具體時辰,便是根據雙方生辰八字測算的結果。

“當時街上無人,令狐瞻到翟氏所在的儒風坊迎親之后,迎送親隊伍順著甘泉大街向北而行。到了修仁坊與大賢坊的十字街,那奎木狼突然從坊墻上躍下,沖入迎送親隊伍,殺戮十余人之后,撞入花轎。”曹誠抽出一頁卷宗,“這是當時目擊者的一份筆錄,說那奎木狼撞破花轎頂的華蓋,抱著新娘沖天而起,在十余丈高處踩著虛空奔跑,最終消失在天空深處。”

玄奘和李澶、魚藻對視了一眼,回想起莫高窟的一幕,忍不住心神悸動。

“當時令狐瞻和翟述在何處?”玄奘問。

曹誠拿起來一份筆錄:“縣衙門不敢找二人做筆錄,便詢問了兩家的奴婢。說是令狐瞻被奎木狼撞下馬,一時昏厥。翟述受人群所擾,到達花轎邊,那奎木狼已經擄走了翟紋。”

玄奘拿起一份仵作出具的勘驗尸格,仔細看著:“男尸安四郎,年卅五,身長五尺四寸,仆于街,仰臥,左額角瘀青,手肘擦傷,頸右上三寸有裂傷,長三寸,深寸半,創口直長細滑,斷頸脈。”

“裂傷?”玄奘詫異,“頸部血管被切斷,如何稱為裂傷?曹參軍,請你幫貧僧找來具結這份尸格的仵作。”

尸格上都有仵作的姓名,曹誠當即命司法參軍叫來仵作。那仵作姓張,年有五旬,看起來更似在農田耕作了半輩子的老農,畏縮地站在屋里。

“老丈,”玄奘指著尸格笑道,“何為裂傷?”

仵作垂著頭:“便是遭利器或硬物撕裂之傷。”

“撕裂傷和利器傷的創口有何不同?”玄奘問。

“利器創邊緣齊整,撕裂傷……”仵作張張嘴,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創口直長細滑,邊緣齊整,既然是利器傷,為何具結的尸格里寫著裂傷?”玄奘平淡地問道。

仵作滿頭大汗,渾身顫抖。

“還有這個,”玄奘又拿來一份尸格,“這具女尸是腹部貫穿傷,創口寬兩寸三分……”

仵作忽然跪倒在地上,拼命磕頭,砰砰作響,腦門很快就鮮血淋漓。他整個人都已經崩潰,卻不敢說話,只是磕頭。

“老丈,你這是何苦!”玄奘大吃一驚,急忙和李澶把他拽了起來。

仵作不敢看他,口中嗚咽失聲,涕淚橫流。

玄奘默默地嘆息:“老丈這便回去吧,貧僧會跟曹參軍交代好,定不會讓此事牽連你。”

“謝圣僧!”仵作跪在地上哭道,隨即忙不迭地爬起身,倉皇離去。

“法師——”魚藻正要說話,玄奘擺了擺手。

“不用再看了。死了十七人,只有六人是被獸類撕咬,其他人都是被利刃所殺。”玄奘意興闌珊。

“利刃所殺!”李澶吃驚,“為什么有人要殺他們?”

“奎木狼離開后,不到一刻街使便趕到,這樣看來,殺人的只怕便是令狐瞻與翟述。”玄奘思索半天,“可他們為什么要殺自家人,還嫁禍給奎木狼?難道是滅口?令狐瞻、翟述難道和那奎木狼還有過對答之類?或者說新娘翟紋也牽涉其中?總之,這些筆錄不盡不實,幸存者所言,根本不是當年發生的真相!”

“什么是真相?”魚藻急切地問。

玄奘看了她一眼:“百年以后,這些文書怎樣記載,怎樣便是真相。”

玄奘接著翻看另一沓尸格。

曹誠講解,這是四月初十發生的兇案,也就是在甘泉大街截殺迎送親隊伍的第二天。當時州縣兩級衙門出動,調動了鎮兵,搜捕奎木狼。眾人都以為它已經逃出城去,不料想傍晚時分,在成化坊又發生了一樁兇案,死的是該坊的坊正和五名武候。也就是說,奎木狼殺盡了武候鋪中所有人等!

玄奘仔細看著尸格,這次卻明白無誤,坊正和武候們顯然是被兇獸所殺,身軀幾乎被撕裂,殘缺不全。

“當時的縣尉推斷,應該是搜捕奎木狼之時,成化坊武候發現了它的蹤跡,故此遭到殺戮。”曹誠道。

玄奘也認可這個結論,放下尸格起身。

曹誠以為他要走,剛要相送,只聽玄奘道:“曹參軍,不知能否調一些衙門里的舊檔案,讓貧僧看一看?”

“哦?法師要看什么舊檔?”曹誠問。

“上一任參軍呂晟的考課簿。”玄奘道。

李澶一聽就明白了玄奘的用意。

朝廷官吏,不分大小,每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是為考課。考功分九等,四考之后得中中以上才能升遷調動。一名官吏的所有公務,都會記錄在考課簿上,包括政績和過錯,日后提交吏部復核,作為升遷、貶謫的依據。

曹誠猶豫了一下,魚藻瞪了他一眼,曹誠無奈地一笑:“法師稍等,這些東西封存在功曹庫房,下官讓人去找。”

西市,索家占鋪。

玄奘帶著李澶和魚藻從狹窄的街巷間穿過,到了占鋪門口。此時已近黃昏,占鋪里昏暗無光,玄奘等人推開門。

“法師來了?”索易跪坐在氈毯上等候,神情比幾日前更加憔悴,頭發蓬亂。

魚藻猛然抽箭在手,搭箭上弦,箭尖緩緩掃過四周。

“怎么了?”李澶也嚇得拔刀護在玄奘身前。

“沒什么。”魚藻仔細搜索片刻,沒發現異常,收起弓箭。

玄奘走到索易對面,在氈毯上坐下:“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不算多重的傷,只是給奎木狼撞了一下,摔了一下而已。”索易自嘲,“年紀大了,筋骨不行了。”

“當時若非你為貧僧擋那么一下,貧僧早已經死在奎木狼之手。”玄奘誠懇地道,“若有什么難為之處,請一定告訴貧僧。救命之恩,自當報答。”

索易忽然念道:

謹桉《史記》:宋忠、賈誼誚司馬季主云:夫卜筮者,高談祿命,以悅人心;矯言禍福,以盡人財。又按王充《論衡》云:見骨體而知命祿,睹命祿而知骨體。此即命祿之書,行之久矣。多言或中,人乃信之……

玄奘沉聲道:“你果然讀過呂晟的《三敘書》!”

原來索易所念的,竟然是呂晟《敘祿命》的開篇。

“這敦煌城誰又沒讀過呢?”索易神情悲苦,“呂參軍才華橫溢,我從未見過如此天縱才子,他精通樂律,在長安時譜曲編撰《功成慶善舞》和《七德舞》。李郎君,你聽過《七德舞》嗎?”

李澶茫然搖頭。

“便是如今的《秦王破陣樂》!”魚藻鄙視道,“武德年間呂郎以軍中舊曲填入新詞,編成宮廷樂舞。當時的秦王為之迷醉,登基后改名《秦王破陣樂》,稱之為大唐國樂。”

“除此之外,他整理歷代地理圖籍,制作《方域圖》;他精通象戲,作圖注解了北周武帝的《象經》;他還精通陣戰,將古來陣法融會貫通,制出《教飛騎戰陣圖》。其他諸如儒家六經、佛道經藏、醫藥、天文、歷算、龜蓍、陰陽占卜無不涉獵,無不精通。他二十一歲出仕,二十九歲而亡,天下怎么會有如此生而知之之人?天下又怎么會有如此窮徹萬般學問之人?這天下又為什么容不下一個尚未走到輝煌大成之日的圣賢?”

索易須發皆張,大聲怒吼,淚水橫流。

魚藻也紅了眼眶,卻倔強地擦掉了眼淚。李澶看在眼里,他原本以為呂晟只是考了雙科狀頭,自己憑地位、家世彌補短板,也未必不能與一個死人相爭,如今卻滿懷絕望。這樣的呂晟,哪怕死了,活著的人也無法望其項背。

“你與呂晟相熟?”玄奘低聲問。

“談不上相熟,是他的手下敗將而已。”索易追憶著當年事,“呂參軍寫出《敘祿命》,不少相師術士找他辯詰,三言兩語便紛紛潰敗。老夫也只是那潰敗者之一。”

“他到底為何而死?”玄奘問,“誰容不下他?可是那令狐氏?”

索易驚異地盯著玄奘:“看來法師倒打聽出不少東西。他如何死,法師不要再追查了,令狐氏當然想殺他,但區區令狐又豈能殺得了呂晟?呂晟走入敦煌,便是走入了一條浩瀚洪流,他是在逆流而上。這洪流沒有源頭,沒有終點,席卷大唐天下,億萬臣民,哪怕這大唐天子也裹挾在其中,泥沙俱下。呂晟注定要粉身碎骨,身敗名裂。無論何人統治這敦煌、統治這隴右、統治這大唐,刊削青史,千百年以后呂晟都必須是叛臣、逆臣、賊子。哪怕這大唐衰亡,換了下一個朝代,呂晟仍然會被釘死于青史之上,永世不得翻身!”

玄奘、李澶和魚藻聽得渾身顫抖,如墮寒窟,渾身上下都是冰涼。“明明可以做十年以后的大唐宰執、人間圣人,他為什么要走這條路啊!”索易號啕大哭。

魚藻忽然暴怒,“錚”的一聲,修長的橫刀插在索易眼前,刀鋒如霜,映出了他的雙眼。魚藻揪住索易的衣襟,吼道:“告訴我,呂晟到底做了什么?”

“你便是王家的十二娘子吧?”索易卻并不驚慌,“老夫卦象已成,不久當死,但不會是應在你身上。你也是一個癡苦女子,前些年居然能查到呂氏向翟氏提親,老夫便再送你一個消息。”

“說!”魚藻冷冷地道,松開了手。

“你只知道呂氏向翟氏提親,被翟氏拒了,但你可知道,后來翟氏又答應了!”索易說道。

魚藻當即呆住了。

“什么?”玄奘皺眉,“翟氏竟然答應了?是翟氏的嫡女嗎?”

“當然。便是翟昌的親生女兒,翟述的親妹妹,后來被奎木狼擄走的翟紋。”索易道,“此事極為隱秘,敦煌城中恐怕無人知曉,不過呂晟的父親呂滕要問名納彩,來老夫這里核對過八字。”

“后來呢?”魚藻失魂落魄。

“后來呂晟死于大漠,婚事自然是了了。”索易說完站起身,佝僂著身子走到門口,“閉門鼓已響,老夫也要回家陪兒孫了。諸位慢走。”

玄奘朝他致謝,帶著李澶和魚藻離開占鋪。

索易關閉鋪門,房內頓時一片黑暗。忽然間幽暗的燈光亮起,墻角處一張布幔被人挑開,一人一手提刀一手掌燈,從布幔中走了出來。

“看來你真是一心求死了,竟然說這些話。如此,我倒不便處置你了,那且隨我去吧。”

敦煌城修文坊,嘉納堂。

嘉納堂是西涼時李暠所立的泮宮[15]。李暠重視文教,曾征召士族學生五百人入泮宮,一時文才鼎盛。直到此時,嘉納堂仍然留存,成為州學所在,三面環水,一條河渠繞堂而過,極為幽靜。

閉門鼓聲之中,一頂沒有任何標記的二人抬小轎進入嘉納堂,在中庭臺階下停轎。一條魁梧的人影從轎里下來,卻是敦煌張氏的家主,張敝。

張敝進入正堂,堂內中央是一張巨大的羊毛氈毯,上面擺了七副書案。正中間一張書案后,一名須發皆白的老者正笑瞇瞇地跪坐,兩側各有三副書案,有五名老者席地跪坐,令狐德茂、翟昌赫然在列。在座竟然全是敦煌七大士族的當代家主,令狐氏、翟氏、陰氏、氾氏、索氏、宋氏,只差李氏。

“抱歉,老夫來遲了。”張敝拱手,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索兄,今日要議的是什么事?”

坐在正中間的乃是索氏當代家主索雍,以索氏如今的地位自然不可能凌駕于所有士族之上,不過七大士族的泮宮密會乃是輪值制,每隔一年便換一名家主主持,今年恰好輪到索氏。

索雍笑道:“今日的聚會是令狐賢弟和翟賢弟提議召集,自然由他們來說。”

令狐德茂和翟昌對視一眼,翟昌笑道:“今日的議題恰好與張兄有關,我也不繞彎子了。張兄,今日我和令狐兄去見了王君可。”

“我知道。”張敝點點頭,“那馬販子召開軍議,要處置令狐賢侄。如何了?”

“呃——”翟昌苦笑一聲,“令狐賢侄當然不會有什么事,已經談妥了。不過王君可提了一件事,須得與張兄商量。他有一子,名叫王永安,如今在長安做千牛備身,明年釋褐,估計會外放出去做縣尉。王君可想請我與令狐兄做媒,求娶你家的窕娘——”

啪——

翟昌話還沒說完,張敝怒火中燒,猛然一拍書案:“這馬販辱人太甚!”

堂上眾人沉默不語,翟昌也尷尬地閉嘴。

“朝代革易,王君可如今已經不是馬販。”令狐德茂淡淡道,“他是朝廷的西沙州刺史、彭澤縣公、上柱國。”

“三郎這是什么意思?”張敝瞥著他,“你做這媒人還甘之如飴了?”

令狐德茂也閉嘴。

“別說王君可只是彭澤縣公,他便是國公,也無非是沐猴而冠的一介新官之輩。”張敝冷笑,“朝代革易,總有一些跳梁小丑在軍前廝殺幾年,得了高官厚爵,便以為能躋身士族。他王君可什么東西,并州馬販,也敢求娶我張某嫡女?”

翟昌賠笑道:“張兄息怒,我和令狐兄也不會隨隨便便做媒,哪能隨便一個刺史、武夫便能求娶窕娘呢?只是前些日臨江郡王遣了媒人,想求娶王君可的女兒十二娘為世子妃。已經問完了名,即將納彩。此后王氏也算得上皇室外戚。”

堂上眾位家主都有些意外。

“什么時候的事?”索雍問道。

“七八日前吧。”翟昌道,“張兄,這王君可出身雖然微賤,子女這一代卻未嘗不能出些人才,到了孫子輩——”

“此話休提。”張敝毫不客氣地打斷,“哪怕他子輩、孫輩都是五品以上官員,三代才能評士族,百年才能列郡望。王君可風評甚差,又與臨江郡王結親,身處兇險之地,想要百年之后躋身士族,千難萬難。我張氏絕不會把窕娘嫁給這馬販之子!”

“可……可王君可乃是西沙州刺史,這般拒絕他,恐怕日后極為棘手。”翟昌苦笑。

“那又如何?”張敝傲然道,“所謂破家縣令,滅門刺史。如今雖然不是前涼之時,我張氏卻也不會怕區區一介刺史!”

翟昌唉聲嘆氣,求助地望著令狐德茂。

“張兄,”令狐德茂沉聲道,“今日是泮宮密會,在座的都是士族家主,我便說幾句肺腑之言。”

張敝顯然對令狐德茂頗為忌憚,神態和緩了一些:“請講。”

“算上李氏,我等八大士族傳承七八百年,短的也有六百多年。可歷代王朝呢,從西漢到大唐,長的三兩百年,短的只有十幾二十年,王朝更迭如走馬,我八大士族的傳承為何能超越皇朝,恒久不敗?”令狐德茂望著眾人,顯然這個問題不單單在問張敝。

張敝思忖片刻:“自然是我等家族勢大,穩據一方。”

“南朝王謝呢?”令狐德茂冷笑。

張敝啞然,江左王謝自東晉以來,便號稱王與馬,共天下,勢力之強勝過敦煌張氏不止一籌,可如今只是剩了堂前燕罷了。

翟昌沉吟道:“可是我敦煌士族同心一致,共御外辱嗎?”

“這雖然不錯,卻不是真正的原因。”令狐德茂道,“真正的原因是,看不清大勢的家族早已被淘汰,如今在座的都是順應大勢的家族!”

眾人一時面面相覷,卻誰也反駁不得。

“漢武帝開了敦煌郡以來,王氏、侯氏、曹氏、段氏如今何在?北魏占了隴右之后,把李氏等大族遷徙到魏都平城,結果多少大族從此凋落?如今的李氏雖然重回敦煌,卻至今不得列席這泮宮密會。”令狐德茂看著宋氏的家主宋承燾,“今日宋兄也在,若是前涼時宋氏不是出了一位宋繇中興家族,宋氏能保持這兩百年的鼎盛嗎?”

宋承燾苦笑著沒有說話。令狐德茂說的沒錯,事實上每一次改朝換代都會造成士族動蕩,就以在座的索氏而言,當年索氏名人輩出,大書法家索靖、術士索忱、大學者索敞,然而自北朝以來,索氏日漸沒落,只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仍然能維持士族風光罷了。

氾氏家主氾人杰和陰氏家主陰世雄也是臉色難看,因為這兩家也是如此。氾氏已經跟索氏淪為墊底就不說了,陰氏若不是遷到長安的家族分支出了位吏部侍郎與皇妃,只怕也拿不出能撐起閥閱的人物。

“令狐,你究竟想說什么?”張敝有些難堪。

“我門閥士族的千百年不敗,是用婚姻來維系、人才來支撐、時勢來攀附的。對士族而言,為何說江左士族無功臣?因為高門大族攀附朝廷,只為了讓家族存在更久,我們自保家世,雖朝代革易,而我之門第如故。”令狐德茂咬牙冷笑,“有寒門抨擊我士族最講禮法而不講忠,雖然不對,卻也沒錯。因為士族傳承千年,哪個王朝配得上我們與其殉葬?所以張兄,士族家的兒女,無論嫡也罷,庶也罷,都只是拿來聯姻、穩固家族的。王君可此人心智深沉,絕非小可,瓜沙二州,我對此人最是忌憚,張兄貿然得罪此人,殊為不智!”

張敝悶悶地道:“這話雖然沒錯,可是王君可馬販出身,我張氏與他聯姻,實在是士族之恥。我張氏堂堂太祖武王之后,為了避禍,被一介刺史威脅,獻上女兒聯姻,實在是羞殺先人!令狐兄,我張氏旁系有女,乃是我堂兄希堂的次女,可以許給他。你便跟他回吧!”

令狐德茂想了想:“這樣也好,也不算辱沒他。”

“此事已定,咱們繼續說下一條議題。”索雍看了看手里的卷冊,說道,“便是關于那玄奘的。今日他去了縣衙,調閱武德九年奎木狼殺人案的卷宗,問詰仵作,似乎從當年死者尸身的創口看出了一些問題。”

令狐德茂和翟昌臉色頓時變了。

“然后,那玄奘去了——”索雍看著卷冊,忽然一怔,“去找索易?”

令狐德茂皺眉:“你不是答應我派人殺了索易嗎?他還沒死?”

索雍臉色不快,卻一閃而逝:“這是方才索氏部曲送來的消息。他正要動手的時候,玄奘帶著李澶和王家十二娘子忽然抵達,他不便動手……”索雍一邊看卷冊一邊說著,臉色忽然變了,抬頭望著翟昌,“那索易說出了你答應呂氏提親的事!”

翟昌愕然片刻,隨即暴怒,抓起桌上一把酒壺狠狠摔在地上,怒吼:“那索易竟然如此大膽!諸位家主,當年我們可是共同盟過誓的!”

索雍額頭上滿是冷汗,賠笑道:“弘業息怒,息怒。這只是一個旁系族人口無遮攔罷了,與我索氏無關。我那部曲見他說了此事,不敢當場殺他,特意關押起來,任憑弘業處置。”

“我處置他有什么用?”翟昌怒不可遏,“玄奘法師乃是佛子,遍察幽微,一旦讓他知道,還有什么能瞞得過他?玄奘與皇帝的關系你們又不是不知,這分明是要滅我翟氏!”

令狐德茂急忙道:“弘業兄,弘業兄,此事還有補救的法子。玄奘志在西游,早早送他出關,不說能不能回來,便是回來也是數十年后了。咱們的手腳早收拾干凈了。”

“莫高窟時你曾經威脅過他,可他聽了嗎?”翟昌氣急敗壞,“令狐,我重申一遍,我翟氏世代信佛,我絕不同意你動手解決玄奘法師!”

令狐德茂板著臉轉向索雍:“索兄,玄奘如今去何處了?”

索雍擦擦額頭的冷汗,認真看著卷冊,忽然愣住了:“他……他去了刺史府。”

“去刺史府找王君可?”令狐德茂奇怪,“他要作甚?”

“他是去要王君可的手令。”索雍深吸一口氣,“他要去青墩戍!”

在場眾人鴉雀無聲,一個個全被驚住了。

刺史府后宅正堂,王君可和玄奘、李澶坐在氈毯上,魚藻跪坐在一旁伺候。

王君可沉吟著:“法師要去青墩戍……已經是三年前的舊案了,物是人非,現在去又能看出什么?”

“不是去看驛站,而是看一個人。”玄奘笑道,“聽說當年親手斬殺呂晟的士卒名叫林四馬,已經升為正八品下的宣節副尉,如今正在青墩戍做戍主。貧僧想去跟他談談佛法,只是那青墩戍是軍事重地,須得有刺史的公文才行。”

“談談佛法……”王君可啞然,狠狠瞪了一眼魚藻。

魚藻垂著頭,只作沒看見。

王君可沉吟半晌:“魚藻,你和世……李郎君且先退下。嗯,你好生招待一下李郎君,將我從長安帶來的郎官清刨出來一壇,請李郎君嘗嘗。”

“甚好!甚好!”李澶眉開眼笑。

魚藻一言不發地起身,從屏風后離開,李澶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王君可目送二人離去,傾側身體,低聲道:“法師,世子究竟作何打算?為何隱瞞姓名纏著魚藻?”

玄奘苦笑:“刺史也知道,您許了李家的婚事,十二娘是不大贊成的。”

“何止不大贊成!”王君可苦惱地揉著額頭,“這個女兒我平日真是驕縱慣了,無法無天,連婚姻大事都敢與我作對。”

“可是世子對這門親事卻中意至極。”玄奘道。

王君可當即瞪大了眼睛,驚喜交加。

玄奘想了想:“世子也知道魚藻不同意,卻沒有放棄,他便隱瞞姓名陪在十二娘身邊,以期能博得十二娘的好感。他用情頗深,貧僧也樂意玉成此事,所以就隨著他了。”

“法師做得好!”王君可大贊,“為人父母都想替女兒找個好人家,可父母能安排門當戶對的家世,卻無法安排他們的夫婦之情。他二人能情投意合,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且看二人的緣分罷了。”玄奘道,“貧僧其實做不了什么,只是在二人之間觀三苦聚集,觀因緣生滅。”

“哦,就是說他們的姻緣是天定的?”王君可其實沒聽懂,卻深感欣慰,拱了拱手,“法師多成全他們就好,我會安排下去,所有人不得透露世子身份。不過……”王君可有些為難,“青墩戍之事牽涉實在太廣,法師還是慎行。這些年我也知道魚藻一直在調查呂晟舊案,她性子粗笨,也調查不出什么,小打小鬧而已,我就并未阻止。可她請了您牽頭,這恐怕就要捅破天了。青墩戍,您去不得!”

玄奘嚴肅起來:“呂晟一案,您了解內情?”

“內情?”王君可裝聾作啞,“這是上一任西沙州刺史審的案子,我來時此案已結,又了解什么內情。法師說笑了。我的意思是……從州城去青墩戍一百八十余里,這條路線的西邊就是舊玉門關,奎木狼隨時都可能襲擊你們。實在是太危險了,為了法師的安全,這份文書我是萬萬不敢出具的。”

王君可神情堅決,玄奘正要再說,王君盛從門外進來,湊到王君可耳邊,低聲道:“令狐德茂、翟昌在門外求見阿郎。”

王君可便請玄奘去后堂歇息,自己接見令狐德茂和翟昌。

玄奘剛到后堂,就見魚藻百無聊賴地在門廊下等著,李澶鼻青臉腫站在一旁,委屈地看著玄奘:“師父,沒喝到郎官清,挨了頓打……”

玄奘張了張嘴,也有些無奈。

“法師,我阿爺呢?”魚藻詫異。

“令狐德茂和翟昌來了,”玄奘解釋,“刺史要見客。”

“令狐德茂?這老匹夫竟敢上門!”魚藻勃然大怒,抽出橫刀,大踏步就往正堂沖去。

玄奘和李澶都嚇了一跳,急忙攔住,好說歹說,奪了她手中的刀。

魚藻卻郁氣難平:“法師放心,我不會莽撞行事,我們且到屏風后聽聽這老匹夫來說些什么。”

魚藻拉著二人走到正堂的屏風后,玄奘雖然覺得不妥,卻拗不過她。李澶更是滿臉堆笑,那諂媚之色令玄奘都不忍直視。

卻聽正堂里,王君可正在說著:“二位夤……連夜來見我,所為何事?”

“受王公重托之后,我二人挑了吉日去了張氏府上做媒。”翟昌笑道,“今日特來回復王公。”

“哦?”王君可很高興,“張公如何說?”

翟昌道:“張氏聽得刺史愿兩家結秦晉之好,非常高興,只是窕娘的婚事卻有了安排,張公有些為難。”

王君可不動聲色:“有了安排?不曾聽說張氏嫡女與人婚配吧?”

“是這樣的。”翟昌道,“張公說道,今年三月間,代州都督張公謹來了書信,撮合張氏與博陵崔氏聯姻,許的便是窕娘。”

王君可臉色陰沉:“張公謹是敦煌人?”

“張公謹是敦煌張氏郡望,曾祖時遷到魏州繁水。”翟昌答道。

王君可冷笑:“我和張公謹曾經一起在王世充帳下效力,又與他在大唐同殿為臣,怎么不知道他居然有這癖好,喜歡給人做媒?”

翟昌不知該如何回答,苦笑不已。二人和張敝商量很久,特意抬出張公謹,也是存了告誡王君可之意。因為張公謹和王君可頗為熟稔,而且更得皇帝信重。

張公謹早年在李世民的天策府中,李世民發動玄武門兵變前,猶豫難決,命人占卜來測吉兇。張公謹闖進來將占卜的龜殼摔在地上,說道:“大勢所逼,如箭在弦上。若是占卜的結果不吉,難道我們便停止兵諫嗎?”

李世民深以為然。兵變之時,張公謹守衛玄武門,將營救李建成的人馬阻擊于玄武門之外,立下汗馬功勞,從此一躍而上,受封左武候將軍、定遠郡公、代州都督,無論爵位還是官職都在王君可之上。

“然后呢?”王君可盯著二人冷笑。

翟昌正要回答,令狐德茂忽然道:“張氏另有一女,品性才貌不下于窕娘,愿意許給令公子。”

“嫡出?庶出?”王君可道。

“嫡女……只有窕娘一個。”令狐德茂道。

砰——

王君可猛一拍幾案,堅硬的棗木幾案竟然“咔嚓”一聲裂開。令狐德茂和翟昌二人嚇了一跳,臉色大變。

“老匹夫辱人太甚!”王君可怒不可遏。

便是屏風后的玄奘等人也嚇了一跳,魚藻滿臉羞怒,想要沖出去,卻被李澶死死抱住,拼命沖她搖頭。

玄奘搖頭不已,也無怪王君可和魚藻被激怒,庶女,便非正妻所生,而是妾婢所生。在唐律中,妾婢乃是賤民,可以隨意買賣:“妾通賣買,等數相懸,婢乃賤流,本非儔類。”甚至打殺了,刑律也是杖一百——“奴婢有罪,不請官司而殺者,杖一百。無罪而殺者,徒一年”。

妾婢所生的庶生子女,地位也是不高。大唐的婚姻禮法極為嚴格,等級森嚴,嫡庶之別,比起士庶之別,甚至猶有過之,因為它涉及家族乃至王朝的繼承權問題。魏晉以前還好,但是從西晉永嘉之亂一直到北朝,對庶出的輕視更是登峰造極。大唐皇室起家于關隴,對嫡庶之分是歷代中最為寬容的,然而一旦涉及家族繼承和婚姻,嫡庶之分便極為分明,上自皇室,下到官宦百姓,都恪守禮法律令,譬如高官子弟的門蔭,便有規定:庶孽與酗酒、疾病等同,不得入選蔭官。

庶孽,便是庶出。妃妾所生之子,猶樹有孽生。連魏徵都認為:“自周以降,立嫡必長,所以絕庶孽之覬覦,塞禍亂之源本。”

王君可堂堂一州刺史、彭澤縣公,張敝居然要把庶女許配給他兒子,此舉事實上就是對王君可的羞辱。

王君可獰笑:“看來張敝是瞧不上我這個新官之輩了!”

翟昌見王君可誤會,急忙道:“非也,非也。張公——”

這時,令狐德茂卻暗中扯了他一下,翟昌愕然。令狐德茂微微搖頭,翟昌納悶地閉嘴。

“天下可有恒久不變的士族?”王君可冷笑,“久聞翟弘業精通詩書,可會誦讀《哀江南賦》?”

“我——”眼見得王君可震怒,翟昌也是惴惴不安,求助地望著令狐德茂。令狐德茂面無表情。

“念!”王君可厲聲道。

翟昌深感屈辱,只好念道:

粵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日,大盜移國,金陵瓦解。余乃竄身荒谷,公私涂炭。華陽奔命,有去無歸。中興道銷,窮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別館……

令狐德茂臉色鐵青。《哀江南賦》乃是南梁大家庾信所作,梁武帝時,侯景叛亂,餓死梁武帝,肆虐江左,當年南渡江左的衣冠士族遭到空前浩劫,險些被血洗一空。史載侯景“縱兵殺掠,交尸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剝,子女妻妾,悉入軍營。不限貴賤,晝夜不息,亂加毆棰,疲羸者因殺之以填山,號哭之聲,響動天地……”

待到侯景被誅滅后,富庶天下的三吳一帶千里絕煙,人跡罕見,白骨堆聚如丘隴,《哀江南賦》寫的便是這一慘狀。

而事情的起源,僅僅是東魏叛將侯景逃到南梁之后,想向王謝名門求娶嫡女,請梁武帝做媒,梁武帝嫌棄其門第,加以拒絕。侯景于是心懷怨念。

“念得好!王某粗鄙無文,乃是販馬出身,不知道你念得對不對,也不懂這辭章之美。所以想請教二位家主,侯景亂后,江左王謝何在?”王君可陰森森地獰笑,“侯景被平滅之后,南朝衣冠士族,被西魏擄為奴隸。北魏爾朱榮發起河陰之變,一日之間殺盡士族百官兩千余人,世家大族屠滅殆盡。每一次王朝更迭,總會有庶族列入郡望,也總會有士族衰微滅亡。”

令狐德茂淡淡地道:“刺史公想做侯景嗎?”

“令狐公欲將當今陛下比作梁武帝嗎?”王君可讀書不多,卻絲毫不傻,當即把令狐德茂給堵了回去,“我只是想請二位家主回去告訴那張敝,士族雖然能傳承千年,卻也不易保持。它頭上懸了一把劍,便是‘累葉凌遲’!三代沒有五品以上者,便會被削減士等。如今大勢不在老朽士族,而在新朝新官,若是看不清這個,張氏的士族閥閱無非是水波泡影而已。”

令狐德茂沉默很久,抱了抱拳:“老夫一定轉告張公!”

“送客!”王君可沉聲道。

王君盛進來,引了令狐德茂和翟昌出門。

兩人一出刺史府,翟昌便急道:“三郎,方才為何不讓我解釋?張敝堂兄之女可不是庶女,這誤會可大了!”

令狐德茂淡淡地道:“王君可自己誤會了,干你我何事?”

翟昌怔怔地看著他,渾身上下突然一陣陰寒:“令狐兄——”

“再說了,王君可要的是張敝之女,可不是他堂兄之女,”令狐德茂面無表情,“除了窕娘,在王君可眼里,其他女兒與庶女并無區別,一樣是羞辱。”

“還是不一樣啊!”夜間寒涼的空氣中,翟昌額頭滲滿了冷汗,“如此一來,王君可定然深恨張敝,還不定使出什么手段來報復……令狐兄,你難道……”

翟昌忽然想到一種可能,忍不住一哆嗦。

幽暗的街巷中,令狐德茂沉默地盯著他,兩眼深幽,宛如鬼火。

“弘業,你我令狐氏和翟氏相交莫逆,乃是數十代的交情,可是這敦煌城中——”令狐德茂森然道,“你不覺得士族太多了嗎?”

翟昌呆滯在當場。

刺史府正堂中,王君可臉色鐵青,沉默地坐著。

魚藻大步沖了進來:“父親,為何要替兄長做這門親事,受那老匹夫羞辱?”

玄奘和李澶也只好跟了進來,王君可朝二人點點頭,望著女兒:“這并不是羞辱,而是我王家在這些士族眼里原本的樣子。你認為是羞辱,只是你高估了你家族的地位。”

魚藻一時語塞。

玄奘低聲道:“王公,令狐德茂將你比作侯景,這話萬一傳到朝堂,只怕對您名聲有礙。”

“多謝法師。”王君可輕輕笑道,“便是敦煌八大士族聯手將我告上朝廷,那也是無妨的。因為新朝新官四個字,便能牢牢壓死老朽士族這四個字!”

“這是為何?”李澶不解。

王君可溫和地望著他:“郎君姓李,隴西李氏當年便是士族,如今成了皇室,自然還是士族。但郎君可知道,如今在我大唐論起士族,首推的卻是山東諸姓,趙郡李、清河崔、范陽盧、滎陽鄭、太原王、河東裴,連皇室之尊都被他們壓為二等。”

“確實如此。”李澶身為皇室,自然更加了解。

王君可大聲道:“陛下當年帶著我們推翻暴隋,平滅反王,便是要推崇他們嗎?若是當年追隨陛下浴血廝殺,建立大唐的功臣良將反被這些人騎在頭上欺辱,天子尊嚴何在?我大唐朝廷的威儀何在?所以,敦煌士族在本官眼里無非是一群跳梁小丑而已。因為他們羞辱的不是我王君可,而是陛下一手帶出來的功臣勛貴,驕兵悍將!”

玄奘點點頭:“原來刺史公自有底氣。”

“自然有底氣,”王君可笑道,“魚藻,這也是為何為父將你許給世子的理由,我王氏乃是陛下一手帶出來的勛貴之家,自然要輔翼李氏,共享尊榮。”

李澶心中高興,悄悄向王君可抱拳,王君可笑了笑。兩人倒是很默契,一切盡在不言中。

魚藻臉又板了起來:“不說這個了。父親,您到底給不給文書?便是您不給,這青墩戍我們也去定了!將來與那群戍卒鬧出什么紛爭,您可別怪我!”

王君可張張嘴,顯然拿她無可奈何,想了想,一拍幾案:“法師!我這便給你出具軍中文書!哼,門閥士族的膿瘡,他們以為披上錦袍就看不到了嗎?那就把那錦袍剝下來!”

“多謝王公!”玄奘深深地看著他,“看來王公對呂晟一案并非一無所知。”

王君可干笑:“法師自行調查便是。與我無干,與我無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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